在维也纳学派的发展历史中,1929年发表的《科学的世界概念:维也纳学派》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因为它被看作维也纳小组倡导的哲学正式成为一种哲学流派的重要标志。由于它具有如此重要的地位,因此我们就有必要考察一下维特根斯坦的思想在其中究竟起到了多大的作用,或者说,维也纳学派究竟如何看待维特根斯坦的思想在他们的哲学中的位置。
我们先来看一下这个宣言产生的过程。如今已经有很多资料表明,这个宣言的产生与1928年成立的“马赫学会”有着密切的关系。根据哈勒的记载,在纽拉特以及奥地利的无神论者联合会成员的倡议下,1928年维也纳成立了一个旨在传播精确科学知识的学会,这就是“恩斯特·马赫普通自然科学教育学会”(后简称为“马赫学会”),石里克当选学会主席,哈恩、纽拉特、卡尔纳普等人当选学会理事。马赫学会和柏林经验哲学学会共同承担编辑《认识》杂志,该学会的目标是“将科学的活动当作是其努力的中心,它力图将不同学科的代表联合起来,以便克服暂时还存在于它们之间的那种紧张状态,当然首先也是为了达到统一的启蒙目的。”[27]由此可见,马赫学会的建立是为了实现维也纳学派“统一科学”的理想,而这一理想则与维特根斯坦的思想相去甚远。这个学会成立不久,石里克接到了来自波恩大学的教授聘书。为了挽留石里克,马赫学会的理事会在1929年4月2日专门向石里克和所有理事成员传阅了一封带有私人色彩的信件,强烈表示对他离开维也纳所带来损失的担心。石里克最终还是留在了维也纳,由此,纽拉特和卡尔纳普等人(主要是纽拉特)就产生了为石里克撰写一个感激性文献的想法。这就是这个宣言诞生的历史背景。
据称,该宣言最初是由纽拉特起草,后由卡尔纳普修订,费格尔也参与了修订任务。但无论如何,我们从发表的这个宣言中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出纽拉特思想的明显特征。或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维特根斯坦对这个做法颇有微词。[28] 他在1929年7月写给魏斯曼的信中,“告诫维也纳学派的人们,不要借这个机会而糟蹋自己的名声,……不要‘通过大话而使石里克和维也纳学派变得滑稽可笑’”[29]。这里需要说明的是,事实上,维也纳学派正是由于这个宣言才真正为外部世界所知道,也才有了自己的所谓“名声”;因而,这里显然并不存在“糟蹋自己的名声”的问题。而且,我们从宣言的内容中也可以看出,这个宣言并没有包含所谓的“大话”,相反,它所谈论的问题都非常具体,从中得到的结论性断言也都有理有据。更进一步地说,维特根斯坦在说这些话之前并没有读到该宣言,他不过是通过魏斯曼的转达才知道存在这样一个宣言而已;而且,该宣言是在他写信给魏斯曼一个月之后才正式公开的,所以,他对该宣言的详细内容其实并不知晓。所以,维特根斯坦对这个宣言的态度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而只能说明他对维也纳学派把石里克作为精神领袖的做法感到不满。
我们再来看一下这个宣言的内容,看看维特根斯坦的思想对维也纳学派的影响究竟有多大。首先,宣言强调了科学的世界概念产生的历史背景,其中提到的主要思想来源不是维特根斯坦而是马赫,除此之外,更多地提到的是奥地利思想和科学传统影响下的科学家和思想家。维特根斯坦的名字仅仅出现在最后列举的代表科学史和哲学史主要倾向的名单中,他只是被看作“逻辑斯蒂及其对现实的应用”中的最后代表。其次,在谈到以石里克为首的学派时,宣言强调了学派的反形而上学主张以及对社会现实的极大关注,而提到维特根斯坦的地方仅仅是在反形而上学的结果上,即引用了《逻辑哲学论》中最后一句话的一部分“凡是可说的都可以说清楚”。但这里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维特根斯坦的原话包括了两个部分,其一是可说的东西是可以用逻辑的语言说清楚的,其二是对不可说的东西必须保持沉默。而在他看来,第二部分的思想比第一部分更为重要,宣言恰好抹去了第二部分的内容,这就使得维特根斯坦的原话变成了一个反形而上学的口号,这显然与他的原意是不符的。第二,维也纳学派始终认为维特根斯坦在反形而上学的同时并没有完全摆脱形而上学,并把这看作是维特根斯坦的思想与他们的哲学观念之间的重要分歧之一。[30]所以,宣言在这里引用维特根斯坦的原话以说明他们的反形而上学态度,这恰好是与他们的看法相违背的。
在论述“科学的世界概念”时,宣言强调了逻辑分析方法在区分现代经验主义与传统经验主义以及拒斥形而上学中的关键作用,但它仅仅把维特根斯坦(以及罗素)的工作看作是对形而上学迷雾的逻辑澄清,而不是拒斥形而上学工作的全部。事实上,在维也纳学派看来,他们的科学的世界概念应当包括两个部分的内容:其一是经验主义的和实证主义的,即强调“只有来自经验的知识,这种知识是建立在直接所予的基础之上的”;其二是“以一定的方法即逻辑分析的应用为标志的”,其目标是“通过将逻辑分析应用于经验材料达到统一科学”[31]。显然,这两个部分的内容都与维特根斯坦的哲学旨趣大相径庭:《逻辑哲学论》从来没有强调过来自经验的知识,相反,强调的是先天的逻辑对知识的重要作用;维特根斯坦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把逻辑分析应用于经验材料,而是把逻辑分析看作哲学的本质。这些都清楚地表明,这个宣言并没有真正理解维特根斯坦的思想,或者说,宣言的作者们并没有强烈的意识要把维特根斯坦的思想作为宣言的灵魂。
最后,有趣的是,在讨论“问题的领域”时,宣言甚至没有把维特根斯坦的思想作为其中任何一个领域的主导思想,而仅在论“算术基础”时才提到维特根斯坦的名字,认为他关于化解逻辑学研究中三种主要倾向(逻辑主义、形式主义、直觉主义)之间对立的想法,对解决这个问题“具有深远意义”,因为他与罗素共同提出了维也纳学派也赞同的观点,即数学具有同语反复的性质。此外,宣言中论述的其他领域的基础问题,都是维特根斯坦很少涉及或完全没有考虑的内容,这些内容大多出于纽拉特的个人兴趣,而并非完全为维也纳小组的其他成员所认可。
但是,我们仍然可以注意到,在宣言的最后部分“回顾与展望”中,阐明的这种新的科学世界概念的本质,恰好是来自《逻辑哲学论》,而作者们在这里却完全没有提到维特根斯坦的名字。例如,宣言中的“它并不提出特殊的‘哲学命题’,而仅仅澄清命题”,来自《逻辑哲学论》(TLP,4.112)中的“哲学的成果不是一些‘哲学命题’,而是命题的澄清”;同样,“作为并列于或超越于各门经验科学的一种基础科学或普遍科学的哲学是没有的”,部分地来自《逻辑哲学论》(TLP,4.111)中的“‘哲学’一词所指的东西,应该位于各门自然科学之上或者之下,而不是同它们并列”。由此我们可以看到维也纳学派受到维特根斯坦思想影响的明显痕迹。但尽管如此,这种影响在维也纳学派那里仍然是有保留的,或者说并没有我们通常认为的那样巨大和深远,其主要原因就在于,维也纳学派的哲学毕竟是一种经验主义的现代形式,而《逻辑哲学论》中的哲学则是一种以逻辑的方式建立起来的形而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