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以上四个方面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维也纳学派事实上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受到维特根斯坦思想的“巨大影响”(卡尔纳普语)。应当说,这两种哲学之间的差别还是非常明显的,以至于卡尔纳普在其自传中强调指出:“如果断言整个维也纳小组的哲学就是维特根斯坦的哲学,那是不正确的。”[32]哈勒也指出:“认为维也纳小组的思想完全是由维特根斯坦的学说决定的,这种意见并不正确。”[33]
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还会产生这样的印象,以为维也纳学派深受维特根斯坦的“巨大影响”呢?这主要是由于艾耶尔等人对维也纳学派的介绍。艾耶尔于1936年发表的《语言、真理与逻辑》被看作是首次向英语世界介绍维也纳学派思想的重要著作,其中他反复引用《逻辑哲学论》中的许多观点,并把维特根斯坦视为逻辑实证主义的同路人。在他于1956年编辑的《哲学中的革命》中,艾耶尔更是把《逻辑哲学论》称作维也纳学派的典范。虽然卡尔纳普在他的自传中提醒人们注意维也纳学派的哲学与维特根斯坦思想之间的区别,但他对维特根斯坦思想的重点推崇,更多使人们产生了这样的印象,即维也纳学派的思想是在他们阅读《逻辑哲学论》之后形成的。艾耶尔就曾这样写道:“不管维特根斯坦多么不欢迎把他与逻辑实证主义联系起来,它作为哲学的一个发展,《逻辑哲学论》是负有某种历史责任的。”[34]这样,《逻辑哲学论》就与维也纳学派密切地联系起来了。
然而,这种想象中的密切联系带来的后果却是很严重的。首先,它严重地贬低了《逻辑哲学论》的哲学重要性,削弱了该书的形而上学意义。由于出自不同的哲学理念,维也纳学派对《逻辑哲学论》的解释更多地是从逻辑和数学的角度出发,把它看作提供一种有效的反形而上学的工具;同时,他们还对该书中表达的形而上学采取或者回避不谈或者直接反对的态度。由于《逻辑哲学论》一书最初正是通过维也纳学派的大力宣传而在西方哲学界广泛流传,因此他们对该书的解读就具有了某种权威性质,也就更多地误导了人们对该书的理解。其次,维也纳学派的真实思想也因此遭到了很大程度的扭曲。我们知道,维也纳学派的主要思想来源是马赫的经验主义以及自然科学中的实证主义,《逻辑哲学论》为他们提供的主要是反对形而上学的逻辑分析工具以及对哲学性质的重新理解。在这种意义上,《逻辑哲学论》在维也纳学派的思想形成中并没有起到关键性作用。然而,根据我们所认为的两者之间的密切联系,维也纳学派的思想很大程度上都是在维特根斯坦的影响下形成的,这就歪曲了维也纳学派思想形成的真实情况,同时也误导了我们对维也纳学派思想的真实理解。
最为严重的一个后果是,由于艾耶尔等人把维也纳学派思想与《逻辑哲学论》紧密地联系起来,因而,人们对《逻辑哲学论》的负面评价也就转嫁到了对维也纳学派哲学的真正理解之上;同时,随着分析哲学内部的发展,维也纳学派的观点逐渐为牛津日常语言哲学和美国逻辑实用主义所取代,而《逻辑哲学论》的真正价值却逐渐为人们所淡忘,甚至出现了以《哲学研究》的思想去解释《逻辑哲学论》的所谓“新维特根斯坦学派”。所有这些都表明,任何试图把维也纳学派的思想与《逻辑哲学论》紧密地联系起来的做法,对其中任何一方都只能带来损害,因为他们在哲学旨趣上是完全不同的。
综上所述,我们完全可以得出以下结论,一方面,维也纳学派从维特根斯坦那里受到的影响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巨大,在某种程度上,《逻辑哲学论》中的(至少)某些观点被维也纳学派“合理地应用于”解释他们自己的哲学主张,但同时,他们却抛弃了其中对维特根斯坦来说最为重要的内容。另一方面,维也纳学派哲学本身也由于其与《逻辑哲学论》的紧密关系而遭到了误解和责难,这些都在维也纳学派的历史上留下了令人遗憾的记录。进入21世纪以来,西方哲学界出现了一种重新评价维也纳学派以及逻辑实证主义哲学的倾向。在《科学的世界概念:维也纳学派》发表92年之际,还原近一个世纪前发生的真实历史,对于我们重新认识维也纳学派的哲学和《逻辑哲学论》的价值,就显得非常重要。
[1] [英]艾耶尔编:《哲学中的变革》,53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相关的类似说法广泛地见于其他作者的著作,如[奥]克拉夫特:《维也纳学派》,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
[2] [奥]鲁道夫·哈勒:《新实证主义》,57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韩林合把它译为“第一个维也纳学圈”,我认为,“学圈”的说法过于学究,且含义不清。我还是循因惯例,采用“维也纳小组”的译法。
[3] Friedrich Stadler,The Vienna Circle,Studies of the Origins,Development and Influence of Logical Empiricism,Wien and New York,Springer,2001,p.46.
[4] Friedrich Stadler,The Vienna Circle,Studies of the Origins,Development and Influence of Logical Empiricism,Wien and New York,Springer,2001,pp.109-111.
[5] [奥]鲁道夫·哈勒:《新实证主义》,60—63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
[6] [奥]鲁道夫·哈勒:《新实证主义》,67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
[7] [美]卡尔纳普:《卡尔纳普思想自述》,37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
[8] Friedrich Stadler,The Vienna Circle,Studies of the Origins,Development and Influence of Logical Empiricism,Wien and New York,Springer,2001,p.201.
[9] [奥]鲁道夫·哈勒:《新实证主义》,112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
[10] [奥]鲁道夫·哈勒:《新实证主义》,112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
[11] Friedrich Stadler,The Vienna Circle,Studies of the Origins,Development and Influence of Logical Empiricism,Wien and New York,Springer,2001,p.202.
[12] [美]卡尔纳普:《卡尔纳普思想自述》,37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
[13] [德]M.石里克:《普通认识论》,5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14] 该书被收入由Suhrkamp出版社1969年出版的八卷本《维特根斯坦著作集》中。中文版被收入由涂纪亮主编的12卷本《维特根斯坦全集》第2卷中(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
[15] 我认为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属于个人心理上的,这就是维特根斯坦需要一种对他的个人崇拜的氛围。石里克反复请求与他会面,在一定程度上助长了他的自负心理;而维也纳小组的主要成员向他请教问题,这更是他作为思想权威的重要标志。因为他知道维也纳小组中的某些成员(如纽拉特)对他的思想持批判态度,所以他坚持不参加小组的正式讨论,而只与小组的个别人交流。这也反映了他更愿意做思想领袖而不愿意接受批判的心态。
[16] [美]卡尔纳普:《卡尔纳普思想自述》,42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
[17] [英]艾耶尔:《维特根斯坦》,12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
[18] 如果石里克不是在1936年突然遇难,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他与维特根斯坦的关系也不会终身保持。
[19] Ludwig Wittgenstein and Friedrich Waismann,Ludwig Wittgenstein und Der Wiener Kreis,ed.by B.F.McGuinness,Oxford,Blackwell,1967,p.5.
[20] [美]卡尔纳普:《卡尔纳普思想自述》,42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
[21] Ludwig Wittgenstein and Friedrich Waismann,Ludwig Wittgenstein und Der Wiener Kreis,ed.by B.F.McGuinness,Oxford,Blackwell,1967,p.11.
[22] Ludwig Wittgenstein and Friedrich Waismann,Ludwig Wittgenstein und Der Wiener Kreis,ed.by B.F.McGuinness,Oxford,Blackwell,1967,p.15.
[23] [奥]鲁道夫·哈勒:《新实证主义》,117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
[24] Ludwig Wittgenstein and Friedrich Waismann,Ludwig Wittgenstein und Der Wiener Kreis,ed.by B.F.McGuinness,Oxford,Blackwell,1967,p.13.
[25] Friedrich Stadler,The Vienna Circle,Studies of the Origins,Development and Influence of Logical Empiricism,Wien and New York,Springer,2001,p.19.
[26] [奥]鲁道夫·哈勒:《新实证主义》,118—125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
[27] [奥]鲁道夫·哈勒:《新实证主义》,85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
[28] 这主要是因为纽拉特是维也纳小组中对他的思想最为激烈的反对者。
[29] [奥]鲁道夫·哈勒:《新实证主义》,87—88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
[30] [美]卡尔纳普:《卡尔纳普思想自述》,45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
[31] 陈启伟主编:《现代西方哲学论著选读》,443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
[32] [美]卡尔纳普:《卡尔纳普思想自述》,37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
[33] [奥]鲁道夫·哈勒:《新实证主义》,117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
[34] [英]艾耶尔:《维特根斯坦》,226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