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要重建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文化维度和自然维度,詹姆斯·奥康纳强调主要在于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由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主旨所决定的。詹姆斯·奥康纳指出,“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致力于探寻一种能将文化和自然的主题与传统马克思主义的劳动或物质生产的范畴融合在一起的方法论模式”[8]。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这种方法论模式,能够建立文化、自然和劳动之间的辩证联系。二是在于突破传统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拘泥于从技术关系来规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纠正其技术决定论的偏向。
奥康纳指出,历史唯物主义把人类历史发展过程看作由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的双向运动所决定的。其中,生产力被看作人类和自然之间的一种技术关系,它指的是人类为了满足其自身利益对自然界进行开发和利用而形成的人类和自然界之间的关系。生产关系则是人类在对自然界开发和利用基础上形成的社会组织关系。“马克思主义学者一般都把包括工业技术、机械和工具以及工人的技能在内的技术关系定义为‘生产力’。广义地说,生产力是对社会发展中的物质力量或潜在的生产能力的一种说明。而人们在开发自然的过程中所建构的社会关系通常被称为‘生产关系’。一般来说,生产关系的内涵是指包括社会产品的占有关系在内的财产占有形式和权力占有关系。”[9]在传统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中,生产力的发展是在继承和利用以前社会积累下来的科学知识和生产力状况的基础上,由科学发展所决定的历史性的累积过程。生产关系是由生产力所决定的,它们分别构成社会物质生产方式的内容和形式。当作为社会物质生产形式的生产关系成为生产力的阻碍时,旧的生产关系或者通过改革,或者通过社会革命予以重建。奥康纳指出,这种拘泥于从技术维度来规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以及以此为基础的历史变迁模式存在着两大理论缺陷:一是它只看到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技术维度,没有看到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主观维度,事实上,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在本质上离不开特定的文化价值规范;二是看不到生产力和生产关系既是自然的,也是社会的,是客观维度和主观维度的统一。也就是说,建立在技术关系基础上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模式中,“‘文化’和‘自然’的线索是缺失的(或没有获得其应有的地位)。事实上,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同时都是文化的和自然的(这是经得起辩论的)。因此,关于历史变迁与发展的唯物主义观念就不仅要立足于对工业技术、劳动分工、财产关系以及权力关系的研究,而且还要立足于对具体的、历史的文化和自然形式的研究”[10]。基于以上认识,奥康纳侧重从三个方面展开了对生产力、生产关系以及作为二者中介的人类生产劳动的文化维度和自然维度的研究。
首先,奥康纳论述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文化维度。奥康纳批评历史唯物主义由于技术决定论的倾向而仅仅把“文化”看作上层建筑的组成部分,这必然使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不可能考察在不同文化和权力关系下人们之间的不同协作模式。“马克思本人把‘文化’视为社会上层建筑的一部分,而不是把它视为与社会的基础相互交织在一起的……这种‘缺陷’导致了他对协作方式,以及由此而涉及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本身的理论研究是不完全的。”[11]因此,“很难说在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中有什么文化与自然维度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理论”[12]。事实上,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不仅具有客观维度,而且还具有文化等主观维度。这体现在:从生产力方面看,生产力的客观维度体现在它是由自然界所提供的生产资料和生产工具以及生产对象所构成的;生产力的主观维度体现在它在包括总体上活的劳动之外,其生产力的不同组合方式和协作方式还受文化实践活动的影响。同样地,从生产关系的角度看,生产关系的客观维度体现在它是建立在一定的技术关系基础上的,必然受社会客观规律的制约;生产关系的主观维度体现在生产关系所内含的财富范畴不仅具有文化的意蕴,而且生产关系所建构的剥削方式也受制于具体的文化实践活动。可以说,“所有类型的文化实践对劳动关系及包括政治关系在内的其他社会关系都起干预的作用。再进一步,政治与文化的实践活动不仅从上面,而且也从下面输入到工作场所之中”[13]。奥康纳最后得出结论,“劳动关系是由各种文化实践、技术和工艺水平、生产工具和生产对象的发展水平、维持劳动价格稳定的能力、阶级的力量等因素多元决定的”[14]。这也意味着在相同的技术条件的情况下,人们之间建立何种协作模式事实上具有不确定性,因为不同国家的文化传统和权力结构会对人们之间的协作模式产生极大的影响。因此,只有把握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文化维度,才能使历史唯物主义克服技术决定论的偏差,才能够理解为什么在相同条件下会形成不同的生产力和人们之间的不同的协作模式。例如,美国的个人资本主义体制、欧洲的阶级合作主义体制和日本的集体主义的资本主义体制。
其次,奥康纳论述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自然维度。奥康纳认为,自然系统是生态科学的研究主题,由于历史唯物主义产生于生态时代之前,因此,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中,“自然界(自然系统)内部的生态与物质联系以及它们对劳动过程中的协作方式所产生的影响,虽不能说被完全忽略了,但也确实被相对地轻视了”[15]。这就导致了后来的马克思主义者以及运用马克思主义方法论的学者至今也没有充分认识到自然系统不仅内在于生产力之中,而且也内在于生产关系之中。从生产力的角度看,不可否认,自然系统的具体存在形式是人类实践活动的结果,但是,构成自然系统的化学、生物和物理的过程又是独立于人类系统而自主运作的,它们必然会以其内在属性和规律影响着人类的生产过程和生产力的发展。例如,采矿业、农业、渔业等产业的发展直接受制于自然生态条件;建筑和交通业的发展直接受制于自然系统中空间的制约。从生产关系的角度看,生产关系的自然维度意味着“自然条件或自然过程(不管是否受人类活动的影响)的一定形式,与任何其他因素相比,对任何一个既定的社会形态或阶级结构的发展,提供更为多样的可能性”[16]。也就是说,自然生态系统会极大地影响社会形态、阶级结构和生产关系的形成。例如,英国之所以没有经历严格意义上的封建主义,既同其占主导地位的个人主义文化密切相关,同时也与其拥有发达的内陆和沿海运输系统以及由此带来的经商机会相关;在地中海和大西洋沿岸地区,优越的自然条件使商业资本主义的阶级结构很早就发展起来。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自然维度要求人们不能把人和自然的关系仅仅建立在技术关系的基础上的,而必须进一步考察二者之间的生态关系。
最后,奥康纳论述了作为人类社会和自然界二者中介的“社会劳动”的文化维度和自然维度。奥康纳强调,自然、社会劳动和文化三者之间存在着辩证的关系,从社会劳动和文化的关系看,一方面,“人类的劳动不仅建构在阶级权力和价值规律的基础之上,而且也建构在文化规范和文化实践的基础之上,而文化规范与文化实践反过来又被社会劳动的形式所决定”[17]。在人类劳动和文化之间存在着一种相互决定和相互控制的地方。另一方面,人类的劳动是建立在自然生态系统的基础上的,自然生态系统的客观规律制约和调节着人类劳动。反过来,人类劳动又通过对自然生态系统的改造,不断改变自然生态系统的存在方式,并创造出“第二自然”。因此,在社会劳动中,“文化与自然的因素是相互并存和相互融合的”[18]。奥康纳强调,由于文化和自然维度上的不确定性,使得劳动过程越来越复杂化,劳动的结果越来越难以把握,从而决定了劳动关系和协作方式具有不确定性,也为人们选择不同的理论和实践模式提供了可能。
奥康纳把“文化维度”和“自然维度”引入到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中所形成的文化唯物主义哲学,通过阐发“文化”“自然”和“劳动”三者之间的辩证关系,强调自然因素和文化因素对于规范人们行为的功能,从而突破狭隘的技术决定论,建立人类和自然界之间的生态关系。更为重要的是,奥康纳的文化唯物主义哲学直接决定了他的生态政治战略。在他看来,由于文化、自然和社会劳动之间的复杂关系导致理论和实践模式的不确定性和人们选择的多样性,具体而言,如果强调社会劳动和自然的辩证联系而建立一种生态文化学,决定了人对自然的控制或自然对人的控制,人们就会选择单纯的绿色政治;如果强调社会劳动和文化的辩证联系而建立一种文化学生态学,决定了文化对劳动的控制或劳动对人的控制,人们就会选择走向单纯的红色政治。由于奥康纳强调的是文化、自然和社会劳动三者的辩证关系,因此他强调应当超越单纯的绿色或红色政治,走向“红绿”结合,即要在社会主义和生态学之间建立内在联系。“理论及实践模式的选择是以对劳动关系中的协作的文化和自然形式之间的内部关系进行深入的关注为前提的。一种单一的生态学文化所导致的是单纯的绿色政治;单一的文化生态学导致单纯的红色政治,即退回到自然界的人性化(自然界的被支配性)的主题上面。因此,目前最重要的任务是要在物质性和政治性的维度上扬弃绿色政治和红色政治。”[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