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马克思《资本论》及其手稿看“塔克—伍德命题”
一、问题的提出
1.在谈到资本剥削时，罗伯特·塔克认为马克思的立场是：“不能把为了资本积累而剥削雇佣劳动描述为不公平”，恰恰相反，“这完全是公平的或者说完全是公正的”。因为，“资本主义分配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基础上唯一公平的分配”，也是“在现存的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中起作用的唯一适用的公平标准”。因此，把马克思塑造为“社会公平宣扬者”不过是一种假象，把分配公平看成是“马克思主义的主要道德问题”也是错误的。[1]继塔克之后，艾伦·伍德也认为：“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对剩余价值的占有不仅是正义的，而且，任何阻止资本占有剩余价值的尝试都是绝对不正义的。”因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所以可能，就是因为“通过把劳动力当作商品来使用而创造了剩余价值和扩张资本”。对马克思而言，“无论资本主义可能是什么，它似乎都不是不正义的”。[2]西方学界把塔克和伍德的上述论断称为“塔克—伍德命题”。
按照凯·尼尔森的解释，这一命题告诉我们，“马克思和恩格斯不会以正义或不正义的词句来评价资本主义”[3]。就是说，马克思拒绝对资本主义进行正义或不正义这样的道德批判。而按照齐雅德·胡萨米的解释，在这一命题中，“塔克和伍德宣称剥削和不正义在马克思那里可以分开”，他们进而“声称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是正义的”。[4]就是说，马克思并不认为剥削就一定是不正义的，他甚至认为资本主义剥削是正义的。可见，“塔克—伍德命题”所确认的，不仅是马克思对待资本主义剥削的立场，而且是马克思对待公平正义问题的立场。
2.面对“塔克—伍德命题”，西方左翼阵营群起而攻之，除少数人如德雷克·艾伦以外，多数人持否定和批判态度，从而形成了以塔克和伍德等人为一派，以胡萨米和杨（Gary Young）等人为另一派，云集了包括G.A.柯亨、乔恩·埃尔斯特和理查德·米勒等几乎所有的西方左翼学者的理论争鸣格局。[5]在反驳“塔克—伍德命题”的人中间，胡萨米的观点最具代表性，其论点因而受到伍德的专文回应。胡萨米认为：塔克和伍德把“资本主义的剥削并不意味着资本主义的不正义”的观点归给马克思，并“断言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是正义的”。然而，其立论根据却是马克思著作中“某个单一的段落”，并且，从整体的上下文之间的联系来看，他们对之的理解是错误的，因为马克思用了“诡计”一词来“直白地讽刺”资本主义剥削。而在其他地方，马克思则使用了很多意义相近的词汇和更加明确的说法，如“抢劫”“篡夺”“盗用”“抢夺”“战利品”“盗窃”“夺取”和“榨取”等来描述资本主义的剥削。显然，“说资本家掠夺工人的同时又公正地对待工人，这是完全讲不通的”。与塔克和伍德不同，胡萨米试图“在马克思的理论框架内”阐述资本主义的不正义问题。[6]
3.值得注意的是，有一种观点如诺曼·杰拉斯认为：“对同一个作者的意思，居然存在两种如此截然相反的解释，且每种解释显然被大量对其著作的直接引用和推理所支撑。”之所以出现这种局面，与马克思本人在对待规范性问题上的“不一致”甚至是“前后矛盾”的态度不无关系。这是马克思思想中的一个“真正问题”。一方面，他否认自己对任何“理性”和“价值”的沉迷，因而对规范和价值术语表现出不耐烦与拒斥；另一方面，他的论述中却充满了对资本主义的“道德评价”和对未来新社会的“道德承诺”。杰拉斯把马克思论述中的这种不一致和矛盾概括为“马克思反对马克思”。在他看来，马克思时而明确否认规范性论点，时而又明确地肯定它。这种态度给人们造成了很多困惑，使人们感到莫名其妙。一直以来，人们试图去理解和解释马克思这种矛盾和不一致的态度，并且或许有取得某些进展的可能；但事实上，这是存在于马克思思想中“真正的、深层次的”的矛盾和不一致。因此，“马克思主义者不应在这一领域继续宣传原来的自相矛盾和困惑，而必须公开地对他们自己的伦理立场负起责任，详细说明、捍卫并完善它们”。[7]
4.围绕“塔克—伍德命题”，西方学界从20世纪70年代初到90年代末期展开了长达30年的讨论。近年来，我国学界又在自身特有的学术语境下重拾再续这一讨论。从历史环境来看，改革开放新时期以降，资本的强力冲击和强势渗透带来了各种经济社会问题，不仅把社会主义和谐社会和核心价值观建设提到重要位置，也把社会公平正义问题凸显出来。在学理层面，这一讨论关乎一系列深层的学术问题和理论问题，例如，如何看待马克思主义与道德、正义的关系问题，如何看待历史唯物主义与价值判断、规范命题的关系问题，如何看待社会主义与公平、正义的关系问题，等等。从国内既有的研究成果来看，不仅其问题意识而且其基本思路和核心观点都在很大程度上复制了西方学界的观点；尤其是，对一些关键问题如马克思为什么要把正义与生产方式相联系、其基于生产方式的正义思想是否存在不一致和矛盾等，并未给予有效回应，甚至有回避问题之嫌。有鉴于此，笔者不揣浅陋，立足于马克思的《资本论》及其手稿[8]，尝试对相关问题提出不同的解释，同时回应“塔克—伍德命题”，尤其是杰拉斯的论断，以此就教于学界同仁并纪念马克思诞辰200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