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启蒙辩证法》断言“奥德修斯是西方资产阶级最早的一个原型”时,从哲学上说,奥德修斯式自我俨然成了“现代主体”的原型。众所周知,现代主体的最基本品质就是存在论上的自足自立,能够不依赖于任何其他存在而仅仅依靠自己的内在性确立自身。要使自己存在下去,无须考虑与周围其他存在者的任何关系(不管是和解型的还是宰制型的),而径直挖掘自己的内在所有,然后把它做大做强,这就足够了。在这种自足自立品格的基础上,现代主体还进一步具有承担者的职能和地位:它能承担起真理、秩序、意义这些价值,为它们奠基。或者说,真理、正义、秩序、意义必须在自足自立主体的基础上,从他们的内在认同中诞生出来。在这个意义上,此主体性品格构成所有现代价值的内在根据。只有落实到这个内在根据上,这些价值的意义才能被最终确定。

可奥德修斯式自我何以能够成为这样一个现代主体呢?

的确,被视为启蒙的奥德修斯返乡的故事是一个隐匿在神话世界中的理性因素壮大的故事。奥德修斯生活的世界是一个人与神共生的世界。神的因素被隐匿、降低,奥德修斯的理性、谋略等理性启蒙因素被放大,从而使得返乡被解释成一个用理智、计谋,利用或牺牲掉归程中众多他者存在成就自己的目的的,即成就统治自己的王国的意志并最终胜利的故事,一个理性启蒙力量在其中占据主导地位的故事。①如果除了理性力量之外再没有其他(如超自然的神、自然等)力量发挥作用,奥德修斯仅仅利用自己内在的理性智慧得以成功返回故乡,得以实施对自己王国一切存在的全面统治,这的确是启蒙理性力量的全面胜利,从而使奥德修斯返乡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启蒙故事。但可惜这样的解释过于简单、片面,甚至有些失真。

奥德修斯为什么返乡?

显然可以把这解释为对王权、国土、财富、臣民以至于王国内一切生命价值的统治(宰制)。他能放弃伴侣卡吕普索、放弃美妙的塞壬之声、放弃免于轮回并获得长生不老的永恒境界等种种**,克服各种难以想象的困难和障碍而返乡,就是为了恢复自己的“主体”地位!熊彼特在《经济发展理论》中说过,现代企业家的理想就是在自己的领地里做国王。这个国王梦想自己能够被永久地流传。奥德修斯返回自己的故乡就是恋恋不舍自己曾享有的国王地位,在被统治者面前独享统治者的风光。现代主体在认识论、社会各领域都会有各自的范型。鉴于经济成功者在社会领域具有愈来愈重要的地位和影响,按照马克思的唯物史观原理,经济构成上层建筑的基础,经济领域渗透进政治、思想观念等上层建筑领域,并左右、决定上层建筑领域,这是资本主义发展的必然趋势。如此说来,经济领域的辐射力在现代世界里日益强大。熊彼特的意思是,企业家在现代经济世界里的统治地位就像早先国王在自己统治的政治世界里的地位。企业家之为国王俨然类似于政治价值之为国王,虽然范围有所变化和缩小,运行规则有所改变。所谓奥德修斯是现代资产阶级最早的原型,也就是它要再次在自己的王国里确立自己的主体地位——具有自己的疆域、领地以及臣民、臣民听从自己指挥的整个系统,他依赖这样的系统去成就事业。依据能力和资源的多少,现代人都致力于在自己的领地里做这样的国王,参见自己的主体性地位,哪怕拥有最小的领地也要把疆域和臣民都首先定在自身内部,理性地管理好自己内在的“臣民”(防止它们乱来),然后尽力向外拓展,管理好自己的外在王国。他管理好自己,使自己这个王国强大、繁荣,尔后再向外拓展范围,就是传统国王运作的逻辑。

在具备内在的品质能力之后,现代资产阶级的一个特征是“处处为家”,就像马克思所说的那样“到处落户,到处开发,到处建立联系”①。固守范围有限的家园,固守已有的统治范围,不符合其内在的品性。他必须不断地出去开拓家园。对于一个标准的资产阶级成员来说,他总是处于离家和返乡的路途之中。拓展和守护的统一,才更符合现代资产阶级的“家乡”观念。这方面,《奥德赛》中的奥德修斯似乎与现代资产阶级的这一品性有些相反:被迫外出后念念不忘返乡。用霍克海默、阿多诺的话说就是,奥德修斯式的自我确认“具有它的古代模式,这就是我们的主人公不得不四海游**的形象”②。只有处于返乡路上的漂泊状态才更接近现代资产阶级的形象,才是两者的共同之处。正如伯纳德特所说的:“《奥德赛》让奥德修斯游离于回家和离别之间。因而与其说奥德修斯选择了家园,还似乎不如说选择了人间。奥德修斯选择了当凡人,也就还是不完满的存在。或者,奥德修斯懂得了:在某种人间生活的不完满性中有一种完满性,这种人间生活要么中意于记忆的恒定性,要么中意于神性的永恒性。”①

只有面向更大世界的征服,把自己当作一个不完满的统治者,才能不断迈向更大的成功。返乡路上遭遇的各类具有各自存在和目的的人,既定的自然存在,是奥德修斯必须克服的障碍、必须征服的对象。只有各怀绝技、各自具有自己管辖范围的希腊诸神,才是奥德修斯不能征服、必须寻求其帮助或至少避开其锋芒不与之对抗的对象。在跟随自己返乡的水手、路途遭遇到的各类人、自然的障碍、诸神等各类存在之间,奥德修斯如何运筹帷幄,巧妙利用各种力量,达到返乡的目的,就是一个练就自我主体的故事了。奥德修斯的“自我”是一个人,依赖于神并遵从于自然的人。而这样的人给神明和自然都流出了作用和存在的空间。离开神明和自然,如果能把这种凡人理解为接近现代“主体”的话,则无法界定和理解奥德修斯式的凡人。正如伯纳德特所说:“奥德修斯的抉择包含了自我的部分不透明性,这种抉择就需要诸神有可能在这种不透明性中发生作用——或许这样说更为妥当。”②实际上,这个主体的能力和作用空间都是有限的,还不足以完全自足自立。或许只有在一个很理想的意义上,这个凡人才能被称为一个类似的现代主体。这个“理想”起码包含以下三点:1.驱除了跟神明的联系;2.祛除了跟自然的联系;3.祛除了跟其他同伴、女性、妨碍者等他人的联系。但实际上,在《奥德赛》中,这三种联系都是祛除不了的。只有在这三种联系中,奥德修斯才得以成功地实现自己的返乡目的。不管是作为牺牲的对象,还是依赖的对象,同伴、塞壬与卡吕普索们,以及那些在家乡一直试图追求王后以便获得他的土地和财产的家伙们,都是奥德修斯返乡得以支撑下来并最后获得成功不可缺少的因素。缺少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奥德修斯可能都无法坚持、无法成功。

奥德修斯需要外在(他人)的牺牲,需要外在(神明)的依靠,也需要内在的牺牲!他自己的某些情感、自然需求,都必须在适当的时刻被放弃掉,就像由于塞壬之声的**太大而无法割舍时,他就让部下把他绑在船的桅杆上经过塞壬居住的岛屿,就像与神女一样的卡吕普索生活那么久,他也要义无反顾地抛开她继续返乡。如果不能适时放弃,他就会成为自然人,没有长久和永恒的延续性,而成为短暂甚至瞬间的存在:在塞壬的靡靡之音中堕落,在卡吕普索的温柔乡里了却一生,成就不了连续十余年才能成功的返乡事业。理性的谋划,返乡的意志,是对抗自然存在、成就启蒙事业的关键。要成就永恒的事业,练就刚强的自我,就需要内在的自我牺牲。内在的自我牺牲也是成就“自我”的坚实根基。这一点突出地表明,奥德修斯式的自我恰恰处在一个从依赖他者到依赖自己,从依赖内在的各种能力品质到仅仅依赖理性谋略确立自己的形成过程中,还没有达到不依赖外在他者,也不依赖内在他者,仅独自依靠内在理性确立自己的水平。他还是个成长中的独特自我,还需要各方面能力的锻炼,需要在练就不依赖其他力量,独自依赖理性计谋成就自己的道路上走出更远,而不必害怕脱离开这些力量的支撑自我内在力量是否足够。他是个还没长大的现代人,是个还没长大的现代资产阶级分子。把他直接视为已经长大的现代人,十足的资产阶级分子,是个事后诸葛的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