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学自本自根、源远流长,内涵丰厚,其内部不仅有子学、经学之分,也有汉学、宋学的对立,每一学术形态下又有不同之派系,故后世有所谓“道统”说,以对其内容作出判别、衡定、分析。盖一种学术思想,虽极复杂,而不可无一中心,道统即表示一居于中心地位的思想传统。儒家的道统观念由来已久,孔子见夏、殷、周礼之相因,而确信“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论语·为政》)。孟子主张“五百年必有王者出,其间必有名世者”(《孟子·公孙丑下》),并详列由尧、舜、禹、汤、文王而至孔子的序列(见《孟子·尽心下》末),均表现出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续统意识。不过系统表述道统思想的是唐代中期的韩愈,其《原道》云: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16]

韩愈认为儒家道统始于尧、舜、禹、汤,而不是孔子,表明其所理解的儒学乃是全面继承了前轴心时代的文化,而不是仅限于轴心时代,无疑是有历史根据的。不过他将荀子排斥在道统之外,认为“轲之死,不得其传焉”,则可能与他对道的理解有关。在韩愈看来,“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故他所谓道的本质内容为仁义,其经典之文献为《诗》《书》《易》《春秋》,其表现于客观社会政治之制度为礼乐刑政,其民有士农工贾。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一脉相传者即此仁义之道,孔子之后,真正发扬仁义者为孟子,孟子死后,荀子虽然与孟子一样,“吐辞为经”,“优入圣域”[17],“要其归,与孔子异者鲜矣!”[18]但对于仁义,“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大醇而小疵”,故不得不排除于道统之外。韩愈道统说是在“儒门淡薄”的颓势下,辟佛老,明仁义,重新确立儒学的正统地位,故对后世影响甚大,其观点也被同样有弘道意识的理学家所接受。南宋集理学大成者朱熹云:

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此非深知所传者何事,则未易言也。夫孟子之所传者何哉?曰:仁义而已矣。孟子之所谓仁义者何哉?曰:仁,人心也;义,人路也。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如斯而已矣。然则所谓仁义者,又岂外乎此心哉?尧舜之所以为尧舜,以其尽此心之体而已。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传之,以至于孟子,其间相望,有或数百年者,非得口传耳授密相付属也。特此心之体,隐乎百姓日用之间,贤者识其大,不贤者识其小,而体其全且尽,则为得其传耳。虽穷天地,亘万世,而其心之所同然,若合符节。[19]

朱熹认为如果不能真正理解孔孟所传者为仁义,则不容易对其解释、说明韩愈何以主张“轲之死,不得其传”,表明他对韩愈的道统说颇为认同,且深有同感。不过朱熹将仁义进一步落实在“心之体”上,认为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以至于孟子所传者“特此心之体”也。在《中庸章句序》中,朱熹继承了程颐“《中庸》乃孔门传授心法”的思想,将尧、舜、禹相传之道统具体化为《古文尚书·大禹谟》中的“十六字心传”:“其见于经,则‘允执厥中’者,尧之所以授舜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者,舜之所以授禹也。”“十六字心传”中,“允执厥中”是核心,舜所增人心、道心等三句乃是对此句的进一步阐释。在朱熹看来,“心者,人之知觉,主于身而应事物者也。指其生于形气之私者而言,则谓之人心;指其发于义理之公者而言,则谓之道心”[20]。故道心是符合仁义之理之心,人心指生于形气之私之心,而“允执厥中”就是要省察“危而不安”的人心,持守“微而不显”的道心,时时以仁义之心即道心为标准,“执中”,无过不及。所以在以仁义为道的本质内容上,朱熹与韩愈是一致的,不过朱熹将仁义与道心、人心的区分联系在一起,将仁义形上化、哲学化。这样,朱熹所言之道便更具有超越性、抽象性,从前轴心时代的尧、舜、禹到轴心时代的孔、孟相传的都是此一永恒、普遍的道,而与具体的历史时代无关。道统之“传”亦非事实层面的前后相续或师徒传授,而是超越层面的心灵感悟,心心相契。圣人相传虽然是仁义之道,但仁义之道离不开心而存在,传道与传心密不可分,欲了解圣人相传之道,就要了解尧、舜、禹相传之“十六字心传”,舍此无以了解圣人之道。孟子之后,荀子以及汉唐诸儒未能领悟这个“心法”和“密旨”,结果使得“尧、舜、禹、汤、文、武以来转相授受之心不明于天下”,直到宋代周敦颐、二程兄弟奋起于“百世之下”,“以兴起斯文为己任,辨异端,辟邪说,使圣人之道焕然复明于世”。朱熹本人也是以承继道统自命,欲将二程等人接续的道统进一步发明光大之。

韩愈道统说不仅被多数宋明理学家所接受,在当代新儒家那里也得到回响。当代新儒家代表人物牟宗三先生称:“自韩愈为此道统之说,宋明儒兴起,大体皆继承而首肯之。其所以易为人所首肯,因此说之所指本是一事实,不在韩愈说之之为‘说’也。”[21]认为韩愈道统说之所以被接受,就在于它反映了一客观事实,而不是因为韩愈的个人主张。不过,牟宗三虽然也将道统溯源于前轴心时代的尧、舜、禹,但他更强调孔子立仁教对“道之本统”再建的积极意义,强调孔子的生命形态与生命方向之独特性。他说:“然自尧舜三代以至孔子乃至孔子后之孟子,此一系相承之道统,就道之自觉之内容言,至孔子实起一创辟之突进,此即其立仁教以辟精神领域是……此一创辟之突进,与尧舜三代之政规业绩合而观之,则此相承之道即后来所谓‘内圣外王之道’(语出《庄子·天下篇》)。此‘内圣外王之道’之成立即是孔子对于尧舜三代王者相承‘道之本统’之再建立。内圣一面之彰显自孔子立仁教始……自孔子立仁教后,此一系之发展是其最顺适而又最本质之发展,亦是其最有成而亦最有永久价值之发展,此可曰孔子之传统。”[22]在牟先生看来,尧舜三代所传之道乃是“政规业绩”之道,是文制之道。此是“外王”之道,而非内圣之道。内圣之道自孔子始,此即孔子所立之仁教,将孔子之仁教与尧舜三代之政规业绩合而观之,方有完整意义的“内圣外王之道”,故孔子对于“道之本统”是创辟之突进,是再建立。这样看来,儒家道统当是自孔子讲,而不是自尧、舜、禹、汤、文、武、周公讲。可见,牟宗三强调的是孔子对前轴心时代文化的超越和突破,而不是对其的继承和联系。从这种意义上说,牟宗三眼里的孔子乃是一“截断众流”的孔子。牟宗三亦承认,“孔子既习六艺,亦传经”,对于前轴心时代的文化有一种继承关系,但在他看来,“对于《诗》、《书》、礼乐、《春秋》,无论是删、定、作或只是搜补,有述无作,皆不关重要。要者是在仁。仁是其真生命之所在,亦是其生命之大宗。不在其搜补文献也。有了仁,则其所述而不作者一起皆活,一切皆有意义,皆是真实生命之所流注。然则唐虞三代之制度之道与政规之道惟赖孔子之仁教,始能成为活法,而亦惟赖孔子之仁教,始能见其可以下传以及其下传之意义”[23]。故他反对汉唐儒者以传经看孔子,因为“传经以教是一事,孔子之独特生命又是一事,只习六艺不必真能了解孔子之独特生命也。以习六艺传经为儒,是从孔子绕出去,以古经典为标准,不以孔子生命智慧之基本方向为标准,孔子亦只是一媒介人物而已”[24]。基于这种认识,他将汉唐诸儒排除于道统之外,而肯定宋明儒学接续道统的两点贡献:一是“对先秦之庞杂集团、齐头并进,并无一确定之传法统系,而确定出一个统系,借以决定儒家生命智慧之基本方向”。具体说是确立了“以曾子、子思、孟子及《中庸》、《易传》与《大学》为足以代表儒家传承之正宗”。二是改变了汉人“以传经为儒”的观念,“直接以孔子为标准,直就是孔子之生命智慧之方向而言成德之教以为儒学”。故宋以前是“周孔”并称,宋以后是“孔孟”并称,“周孔并称,孔子只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骥尾,对后来言,只是传经之媒介”,“孔孟并称,则是以孔子为教主,孔子之所以为孔子始正式被认识”。[25]

就牟宗三强调仁为道统的主要内容,与韩愈、朱熹等人无疑是一致的。不过他并不认为仁是由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到孔孟一脉相传,而是孔子创辟之突进,是孔子独特的生命方向,这一看法无疑更符合历史实际,一定程度上使其道统说带有了历史的因素,而不像韩愈、朱熹等人的仁义超绝、孤立。另外,对于道统本质内容的仁,牟宗三不是像韩愈将其理解为伦理原则,也不是像朱熹将其具体化为“十六字心传”的“密旨”“心法”,而是通过与康德哲学的会通,着力阐发其“性与天道”、道德形上学的哲学意蕴,反映了他对孔子仁教的理解和认识。以对孔子仁教的承继和发展,牟宗三认为儒学的发展实际可分为三期:孔子创立仁教,传至孟子,“轲之死,不得其传焉”,是为第一期。在经历了中国文化生命长期歧出,至唐末五代道德沦丧、儒家伦理扫地之后,宋明理学家继承孔子仁教,挺立道德主体,发扬内圣心性之学,是为第二期。自明末刘宗周死后,有清三百年又失道统之传,直到熊十力出来,传至牟宗三、唐君毅等人,才又光大,是为儒学第三期。在牟先生看来,儒学第三期的任务就是要由儒家内圣心性之学开科学、民主的新外王。[26]

以上由唐代韩愈提出、多数宋明理学家所接受、当代新儒家进一步阐发的道统说乃儒学史上的主流观点,其影响也最深、最大。但与此相对的还有另一种道统说,似也应值得注意。如唐代杨倞提出:“昔者周公稽古三五之道,损益夏殷之典,制礼作乐,以仁义理天下,其德化刑政存乎《诗》……故仲尼定礼乐,作《春秋》,然后三代遗风,弛而复张。而无时无位,功烈不得被于天下,但门人传述而已……故孟轲阐其前,荀卿振其后……真名世之士,王者之师……盖周公制作之,仲尼祖述之,荀孟赞成之,所以胶固王道,至深至备。虽春秋四夷交侵,战国三纲弛绝,斯道竟不坠矣。”[27]杨倞认为,周公所承继的三皇五帝之道,在内容上包括礼乐、仁义、德化刑政以及记录先王德化刑政的《诗》《书》等,此道显然是一种广义的道,道不仅仅是观念形态,还体现为德化刑政,故又称“王道”。此道由周公、孔子、孟轲、荀卿一脉相传,虽经春秋战国“四夷交侵”,伦常废弛,也未有中断。可见此道统说的特点,一是扩大了道的内容,道不仅限于仁义,也包括礼乐等。二是与此相应,不是将荀子排斥在道统之外,而是看作道统传播的一个重要环节。

杨倞这种广义的道统论在宋明理学家那里也有表现,如宋初三先生之一的孙复称:“吾之所谓道者,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道也,孟轲、荀卿、扬雄、王通、韩愈之道也。”[28]三先生之另一位石介亦称:“道始于伏羲而成终于孔子……伏羲氏、神农氏、黄帝氏、少昊氏、颛顼氏、高辛氏、唐尧氏、虞舜氏、禹、汤氏、文、武、周公、孔子者,十有四圣人,孔子为圣人之至。噫!孟轲氏、荀况氏、扬雄氏、王通氏、韩愈氏,五贤人,吏部(注:指韩愈)为贤人而卓。不知更几千万亿年复有孔子?不知更几千百数年复有吏部?”[29]孙复将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孟轲、荀卿等均列于道统之中,石介虽对伏羲氏、神农氏、黄帝氏、周公、孔子与孟轲、荀况、扬雄等做了圣人、贤人的区分,但仍肯定他们是处于同一道统序列之中,只不过前者是创造、开拓者,后者是继承、传播者,其所主张的都是一种广义的道统说,而这种道统说的提出显然与其对道的理解密切相关。如石介称,“周公、孔子、孟轲、扬雄、文中子、韩吏部之道,尧、舜、禹、汤、文、武之道也,三才、九畴、五常之道也”[30],认为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孟轲、荀况之道是三才(天、地、人)、九畴(指《尚书·洪范》九畴)、五常之道。又说,“道者,何谓也?道乎所道也。……道于仁义而仁义隆,道于礼乐而礼乐备,道之谓也”[31],认为道的本质内容为仁义、礼乐。孙复亦说,“仁义、礼乐,治世之本也,王道之所由兴,人伦之所由正”[32],与石介的看法是一致的。由于不是将道的内容仅仅限定在仁义,而是将礼乐也包括其中,孙复、石介均将荀子列入道统之中,肯定荀子在道统传播中的贡献。“道大坏,由一人存之;天下国家大乱,由一人扶之。周室衰,诸侯畔,道大坏也,孔子存之;孔子殁,杨、墨作,道大坏也,孟子存之;战国盛,仪、秦起,道大坏也,荀况存之。”[33]并由肯定荀子进一步肯定汉唐诸儒中的扬雄、王通等,这也可以说是这种广义道统说的一个特点。

近代历史学家钱穆由于反对牟宗三等人突出心性论,以心性为标准取舍儒家传统,故通过批评韩愈、宋明理学家的道统说,而提出以整个文化大传统为道统。在他看来,由韩愈提出、宋明两代争持不休的道统,“只可称之为是一种主观的道统,或说是一种一线单传的道统。此种道统是截断众流,甚为孤立的;又是甚为脆弱,极易中断的;我们又可说它是一种极易断的道统。此种主观的单传孤立的易断的道统观,其实纰缪甚多。若真道统则须从历史文化大传统言,当知此一整个文化大传统即是道统。如此说来,则比较客观,而且亦决不能只是一线单传,亦不能说它老有中断之虞”[34]。当代学者李泽厚针对牟宗三等人的儒学“三期说”而提出“四期说”,即“孔、孟、荀为第一期,汉儒为第二期,宋明理学为第三期,现在或未来如要发展,则应为虽继承前三期、却又颇有不同特色的第四期”。他认为“三期说”至少有两大偏误:一是以心性——道德理论来概括儒学,失之片面,相当脱离甚至背离了孔孟原典。第二,“三期说”抹杀荀学,特别抹杀以董仲舒为代表的汉代儒学。而后者在制度创设和作用于中国人的公私生活上,更长期支配了中国社会及广大民众,至今仍有残留影响。[35]钱穆所谈,已不限于儒家,故是一种更为广义的道统说。李泽厚虽然没有明确提到道统,但他认为三期、四期的分歧,关系到如何理解中国文化特别是儒学传统,从而涉及下一步如何发展这一传统的根本问题,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他对儒家道统的认识和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