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语 回到“子思”去——儒家道统论的检讨与重构(1 / 1)

(一)从孔子到孟、荀

德国思想家雅斯贝斯的“轴心时代”理论揭示了古代文明发展的一个普遍现象,即在公元前500年左右的时期内,和公元前800至前200年的精神过程中,在世界范围内集中出现了一些不平常的历史事件。这就是,“在中国,孔子和老子非常活跃,中国所有的哲学流派,包括墨子、庄子、列子和诸子百家都出现了。和中国一样,印度出现了《奥义书》和佛陀,探究了从怀疑主义、唯物主义到诡辩派、虚无主义的全部范围的哲学的可能性。伊朗的琐罗亚斯德传授一种挑战性的观点,认为人世生活就是一场善与恶的斗争。在巴勒斯坦,从以利亚经由以塞亚和耶利米到以塞亚第二,先知们纷纷涌现。希腊贤哲如云,其中有荷马、哲学家巴门尼德、赫拉克利特和柏拉图、许多悲剧作者,以及修昔底德和阿基米德。在这数世纪内,这些名字包含的一切,几乎同时在中国、印度和西方这三个互不知晓的地区发展起来”[1]。这一时期几大文明同时经过了“超越的突破”,奠定了人类自我理解的普遍框架,使其成了世界历史的“轴心”。从此以后,“人类一直靠轴心时代所产生的思考和创造的一切而生存,每一次新的飞跃都需回顾这一时期,并被它重燃火焰。自那以后,情况就是这样,轴心期潜力的苏醒和对轴心期潜力的回归,或曰复兴,总是提供了精神的动力”[2]。

雅斯贝斯突破了欧洲中心论的樊篱,以平等的眼光看待古代中国、印度、希腊的文明成就,指出了几大古代文明几乎是在同时达到了其高峰,一反其同胞黑格尔将中国、印度、希腊看成精神从低级到高级递进序列发展的看法。其理论为历史学提供了一个新的视野,成为推进晚近古代文明研究的重要动力,“轴心时代”也成为频繁见于报刊的重要概念。不过雅氏的理论虽然显示出种种魅力,但也存在一些不足。首先,雅斯贝斯虽然注意到“轴心时代”的事实,但却没有说明这一事实是如何产生的。对于这一点,倒是国内的一些学者道出了其中的原委。他们认为,“轴心时代”的到来同生产力的进步是密不可分的。公元前6到4世纪,几大古代文明几乎同时进入了铁器时代,正是铁器时代的繁荣,爆发了一次世界性的能量释放,这就是轴心时代的到来。雅斯贝斯虽然正确揭示了轴心时代的根本特征,却没有看到它背后的物质基础,即与铁器时代的联系,这是他的不足。其次,雅斯贝斯虽然注意到“轴心时代”之前还有一个“前轴心时代”,“古代文化的某些因素进入了轴心期,并成为新开端的组成部分”,但由于受西方传统的影响,雅氏主要关注的是“轴心时代”对之前文化传统的超越和突破,对“前轴心时代”到“轴心时代”的过渡,特别是“前轴心时代”的地位和作用却重视不够。

从中国文化的角度看,其与西方,特别是欧洲的一个最大不同,便是中国不仅有一个灿烂的轴心时代,同时还有一个漫长的前轴心时代。在中国,轴心时代相当于春秋战国,在此之前还有漫长的前轴心时代即尧舜夏商周三代。尧舜三代的文化积累是六经,其核心内容是“祈天永命”,“敬德保民”,在尧舜三代的文化基础上才产生了春秋战国百家争鸣的诸子文化。由于中国前轴心时代的文化积累深厚,而且没有经过扰乱和打断,在现实中,活文化含量大,因此,中国文化的发展,对轴心时代的依赖,远不如西方。每一次新的飞跃,不仅需要回到轴心时代,而且也可能需要回到前轴心时代。

作为中国文化主流的儒家学说,本身既是轴心时代的产物,同时也是前轴心时代文明的最全面继承者,因而具有深厚的历史传统和文化积累。儒学的创立者孔子生当“礼崩乐坏”的春秋末年,他顺应了“学移民间”的历史潮流,创立私学,“有教无类”,打破了“学在官府”的旧格局,使古代学术思想进入一个新的发展阶段。“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诗》《书》礼乐本属于三代王官之学,其传授也限于贵族之间。至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诗》、《书》缺”(《史记·孔子世家》),于是孔子对其进行了编定、整理,并运用于教学之中,使其由贵族的学问垄断一变而成为一般民众的知识修养。孔子晚年对《周易》产生浓厚兴趣,又根据鲁国历史整理、编纂了《春秋》一书。这样,《诗》《书》《礼》《乐》《易》《春秋》经孔子的整理、解释和阐发,乃成为一新的知识系统。可以说,尧舜三代的六经(六艺)是经过孔子儒家才得以传播,它在汉代以后被定为一尊,成为中国文化的主流。

不过孔子创立儒学,决不仅仅是因为对古代文献做了整理和解释的工作。孔子生当“礼乐征伐自诸侯出”“陪臣执国命”的乱世,却向往上下有序的“有道”社会。他倡导仁,重视礼,以仁、礼为解决人生困境和社会矛盾的良方,建立起包括人生修养、伦理政治等内容的思想体系。仁在《诗》《书》中已经出现,但内涵较简单,孔子对其进行了创造性发挥,赋予其不同于以往的含义,使其成为儒家的终极信念和人生理想,“孔门之学,求仁之学也”。礼在孔子之前也已出现,且表现为三代的礼乐文化,但孔子对礼进行了理论总结和概括,探讨了礼变化形式下不变的精神实质。如果说仁主要是孔子的生命感受和思想创造的话,那么礼更多地是孔子对三代之礼尤其是周礼的继承和联系,“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不过,孔子所复之礼与其向往的周礼仍有所不同,周公制礼乃天子之事,是古代帝王的政规业绩,其落脚点在具体的制度礼仪,是自上而下,由天子、诸侯以至于士;孔子复礼则是以布衣之身试图恢复社会秩序的努力,其关注的是礼的价值和意义,更多地落实在个人修养上,探讨的是礼在社会组织和个人社会化中的作用和地位。通过仁、礼,孔子提出了关于社会人生的系统学说。这样从孔子开始,儒学实际包括两方面内容:一为六艺之学,一为社会人生之学。

六艺之学是关于《诗》《书》《礼》《乐》等古代文献的学说,包括文本的整理、意义的阐释等,主要为对前轴心文化的继承,属于孔子的学术思想。汉代以后“独尊儒术”,这套学问便称为“经学”。社会人生之学则是孔子对社会人生的见解和看法,是孔子改革社会政教的主张和方案,是轴心时代的文化创造。由于孔子是以新兴“诸子”的身份提出自己的思想主张,故社会人生之学又称作“子学”。只不过作为一个社会大变革时代的思想家,孔子主要关注的不是一典籍、知识的问题,而是一思想信仰或“道”的问题,是如何解决社会和人生困境的问题。故在早期儒学那里,子学是一条主线,而六艺之学或者早期经学则是一条辅线。孔子之后,孟子主要发展了孔子的仁,“夫子以仁发明斯道,其言浑无罅缝。孟子十字打开,更无隐遁”[3]。而荀子则继承了孔子的礼,并援法入礼,建立起“隆礼重法”的思想体系。同时,孟子“序《诗》、《书》,述仲尼之意”(《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荀子则对毛、鲁、韩《诗》,《左传》、《穀梁》,《礼记》(大小戴礼)等大部分经典进行了传授[4],子学与六艺之学得到进一步发展。汉代以后独尊儒术,“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汉书·董仲舒传》),实际是推重经学,发展的是孔子的六艺之学,而把子学降到附属的地位,看作经学的附庸或传记。故是以六经看孔子,而不是以孔子的思想创造看孔子,视孔子为“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者,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回到了前轴心时代,而不是轴心时代,所以由汉至唐,周孔并称,孔子辅翼于周公之后。

就孟、荀而言,他们虽然均传授六艺,但由于荀子差不多活到“六王毕,四海一”的战国后期,六经多是由他才传到后代,汉初的经师,如毛公、申公、穆生、白生、张苍、贾谊、大小戴等,直接或间接都是出于荀子之门,所以与汉代经学有着更密切的关系。清人汪中云:“荀卿之学出于孔氏,而尤有功于诸经……盖自七十子之徒既殁,汉诸儒未兴,中更战国、暴秦之乱,六艺之传赖以不绝者,荀卿也。周公作之,孔子述之,荀卿子传之,其揆一也。”[5]梁启超亦称:“汉世六经家法,强半为荀子所传,而传经诸老师,又多故秦博士,故自汉以后,名虽为昌明孔学,实则所传者仅荀学一支派而已。”[6]汉代儒学除经学外,亦包括子学,而荀子“隆礼重法”,注重外王事功,对汉代诸子亦影响颇深。“汉世儒者,非仅浮丘伯、伏生、申公一辈博士经生,大部出自荀卿之学;即其卓称诸子,自陆贾以下,如扬雄、王符、仲长统,及荀悦之伦,亦莫非荀卿之传也。盖两汉学术,经学固云独盛,然因承先秦诸家之余风,子学述作亦复不少,其列属儒家者,大抵为荀卿之儒也。吾人读其书,荀卿之色彩颇浓,申、韩之绪余,亦往往杂出乎其间……此其所谓儒,盖荀卿之儒耳。”[7]故由汉至唐,荀子的影响似远在孟子之上,而彼时所谓儒学,大抵缘饰以经学,阴染有法意,“霸王道杂糅之”,实由荀学发展而来。“三代以下之天下,非孟子治之,乃荀子治之。”

宋代以后,经学衰落,理学兴起,儒学形态再次发生变化:一是由六经转向四书,二是由章句训诂转向性命义理。四书中《论语》《孟子》固然为孔子、孟子言行的记录,是轴心时代的思想创造,而《大学》《中庸》虽出自《礼记》,但实际与曾子、子思有关,亦为子学作品,所以就思想资源而言,宋明理学回到了轴心时代,是以《论语》、以孔子的思想创造看孔子,而不是以六经看孔子。继承孔子者为曾子、子思、孟子,其言性命天道,功绩反在尧舜周公之上。故唐宋以后,孔孟并称,孟子的地位大大提升。“孟子有功于道,为万世师。”“孟子有功于圣门不可言。如仲尼只说一个仁,孟子开口便说仁义;仲尼只说一个志,孟子便说出许多养气来。只此二字,其功甚多。”[8]“古之学者便立天理,孔孟而后,其心不传,如荀、扬皆不能知。”[9]《孟子》一书也“升格”为经,与《论语》一样具有与六经同等的地位。“自孔子没,群弟子莫不有书,独孟轲氏之传得其宗……故求观圣人之道,必自《孟子》始。”[10]“夫《孟子》之文,粲若经传……其文继乎六艺,光乎百氏,真圣人之微旨也!”[11]“学者当以《论语》、《孟子》为本。《论语》、《孟子》既治,则六经可不治而明矣。”[12]“《论》、《孟》如丈尺权衡相似,以此去量度事物,自然见得长短轻重……今人看《论》、《孟》之书,亦如见孔孟何异?”[13]故宋代以后,孟子的影响又有压倒荀子之势。

由于儒学自孔子始,不仅继承了前轴心时代的文化成果,发展出一套六艺之学,同时也包含了儒者在轴心时代的思想创造,形成社会人生之学或子学,前者发展为汉唐时期的章句训诂之学——经学,后者衍化为宋明时期义理心性之学——理学,而孟子、荀子分别与这两个时期的学术存在密切联系,故学术界有孟子传“道”,荀子传“经”之说。其言云:“孔子定三代之礼,定六经之书,征文考献,多识前言往行,凡《诗》、《书》六艺之文,皆儒之业也;衍心性之传,明六艺之蕴,成一家之言,集理学之大成,凡《论语》、《孝经》诸书,皆师之业也。曾子、子思、孟子皆成一家者也,是为宋学之祖;子夏、荀子皆传六艺者也,是为汉学之祖。”[14]“汉唐注疏之学,乃荀子之流衍;宋明心性之学,乃孟子之流衍。汉宋之别,亦犹荀孟之别也。”[15]此说以为儒学内部存在“师”与“儒”的区分,“师,以贤得民”,“儒,以道得民”(《周礼·天官·太宰》)。凡《诗》《书》六艺之文,皆师之业也;衍心性之传,明六艺之蕴,皆儒之业。曾子、子思、孟子皆衍心性之传,是宋学之祖;子夏、荀子皆传六艺之文,是汉学之祖。这些说法虽有一定道理,但并不准确。实际情况是,孔子不仅传六艺之文,亦明社会人生之道,而“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夫子之业,而润色之”(《史记·儒林列传》),故一方面“序《诗》、《书》”,“隆礼仪”,影响了以后的汉唐经学,不过荀子与其关系更为密切;另一方面又弘扬了孔子的社会人生之道,不过孟子主要发展了仁,荀子更多地继承了礼,所以孟子与以后喜言性命天道的宋明理学联系更为直接。这样,孔子思想中的不同倾向,在孟子、荀子那里进一步分化,不仅表现为仁学与礼学的对立,还衍化为以后汉学与宋学的分歧。孟子与荀子,如双峰并峙,两军对垒。后世学者从这种对立看儒学,故或尊孟而抑荀,或崇荀而黜孟,孔子承前启后,整全、丰富的思想学说竟分化为不同的派别、门户之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