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行》经文首章提出:“仁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义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礼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智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圣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德之行五和,谓之德;四行和,谓之善。善,人道也。德,天道也。”对于这段纲领性的文字,庞朴先生认为它实际蕴涵着天的存在。“原来在《易传》中,形而上的道是隐于人外的,现在却被安排到了人心之中,即所谓的形于内。这样的形于内,看来至少包含两层意思:一是从人心方面说,形于内意味着人对于道的体验或理解,也就是对道有了得——德;再从人性方面说,形于内意味着人性为天之所命或显现……这样的心、性两个方面,都是天道之所形,只是一个着眼于人之于天,一个着眼于天之于人。一个是主观——客观,一个是客体——主体。”[28]按照庞朴先生的说法,所谓“形于内”实际是指天使仁义礼智圣五种“德之行”形于内,故下文说“德之行五和,谓之德。……德,天道也”,这里“德,天道也”即包含天道是德的根源的意思。庞朴先生的说法在经文第二十七章中也可找到根据,其文云:
天施诸其人,天也;其人施诸人,狎也。其人施诸人,不得其人不为法。
“天施诸其人”其实就是天将德赋予人,因为经文第二十八章接着讲“闻君子道而悦者[29],好仁者也。闻道而畏者,好义者也……”而在《五行》中,“君子道”实际就是“德”的同义语,“闻君子道”也就是有德。因此岛森哲男认为,“‘天’在这一篇中仍是人类以外的东西,和天的一致是最终的到达点。‘天生诸其人,天也’这一语句尽管可以感觉到与‘天命之谓性’的近似性,但是这只限于‘其人’即‘如文王者’。而没有达到如《中庸》那样地把‘天’的内在化从起初就明确地规定于一般的人类”[30]。岛森哲男认为“天生诸其人,天也”近似于《中庸》的“天命之谓性”,颇有见地。但他根据说文的解释,认为“天生诸其人”仅限于“如文王者也”等少数人,而不涉及一般的人类,却引起争议。如池田知久认为,《五行》的经文一般只提出抽象的命题,而说文则举出具体的人名作为解说,类似的例子有“第六章说的‘酉下子’、‘孔子’,第十一章说的‘孟贲’,第二十章说的‘世子’……这些都是在经文中没有出现而只在说文中出现的固有名词。而且还有,‘如’这一文字并不是比喻的意思,而是举出实例的意思,这种情况大概也是应该引起注意的。那么,以本篇的整体为背景来考虑的话,本章经、说讲的‘天生诸其人’的‘其人’,不应该理解为只限定于‘如文王者’的特殊意义,而应该理解为是对于一般人类当中的杰出者的明确的原理性规定”[31]。所以“天施诸其人,天也”应是与“天命之谓性”类似的命题[32],其所谓天对于人一方面是外在的超越者、主宰者,另一方面又将仁义礼智圣等“形于内”,内在于“其人”之中,成为人之为人的内在依据,是既超越又内在的。所以《五行》经文一方面讲,“德,天道也”,认为德是得自天;另一方面又讲,“君子之为德也,有与始,无与终也”,认为“为德”乃是一向天道的无限超越过程。故在经文那里,天与人(德)之间尚存在一定的距离,二者并不是直接的等同关系。然而经文中这种既超越又内在的天人关系,在说文中也似乎发生一定的转折与变化。
圣之思也轻,轻则形,形则不忘,不忘则聪,聪则闻君子道,闻君子道则玉音,玉音则形,形则圣。
需要说明的是,前一句“圣之思也轻”的圣,与后一句“形则圣”的圣,虽然都是圣,但在具体内涵上却是有所不同的。前者是圣潜存、形于内的状态,后者则是圣充分实现,彰显于外的状态。所以圣所表达的乃是其自我扩充、发展、实现的过程,并最终上达天道,所谓“圣人知天道也”(《五行·第十八章》)。仁、义、礼、智等“德之行”也是如此。[35]正是在这种意义上,经文强调“君子之为德,有与始,无与终也”。认为只有经过持续不断地扩充、实践过程,才能最终上达天道,与天一致。说文在解释“圣之思也轻”一句时说:“思也者,思天也;轻者尚矣。”这里所谓思乃是指反思,也即是反求诸己,而反求诸己也就是“思天”。这里的“天”显然是在“己有”的意义上使用的,仁义礼智圣五行内在于己的先天状态就是天。所以对于“聪则闻君子道”一句,说文解释说:“道者,天道也,闻君子道之志耳而知之也。”认为君子道也就是天道,是一种内在之道。经文第十三章又说:
不聪不明,[不明不圣],不圣不智,不智不仁,不仁不安,不安不乐,不乐无德。
在古汉语中,“不……不……”的句式往往表示一种条件关系,即以前项为后项的先决条件,故上面一段乃是表示由聪、明开始,并进而达致圣、智、仁、安、乐、德的心理体验与实践过程。说文在解释这一段文字时说,“‘不仁不安’,仁而能安,天道也”,认为由体验仁并进而安于仁,就是天道。这里的天道显然是指“弗为而美”而言,是自然、自发的意思。这表明,由于说文将天或天道内在化,而不再预设一外在、超越的天,仁义礼智圣“德之行”的活动本身就是天道,天与人(德)彻底地同一了。说文的这种天人观,在第十八章中也充分表现出来。经文第十八章云:
闻君子道,聪也。闻而知之,圣也。圣人知天道也。知而行之,义也……见贤人,明也。见而知之,智也。知而安之,仁也。安而敬之,礼也。圣智[36],礼乐之所由生也,五行之所和也。和则乐,乐则有德,有德则邦家兴。文王之见也如此。“文王在上也,于昭于天”,此之谓也。
“闻君子道”即发明“形于内”的“德之行”,“见贤人”则是指学习、实践“不行于内”的“行”,这两种活动分别是由圣或聪(“聪者,圣之藏于耳者也”《五行·第六章》)以及知或明(“明也者,智之藏于目者也”《五行·第十三章》)来实现、完成的。因而圣、智就成为礼乐所由生、五行之所和的关键所在,并且进一步表现为“和”“乐”“有德”“邦家兴”的实践过程。所以“圣人知天道也”就不仅仅是要反求诸己,同时还要经过扩而充之、由内而外的实践过程,并上达天道。而只有像文王那样内圣外王兼备的杰出者,才能真正做到“于昭于天”,上达天道。故上面这段文字所反映的乃是经文超越、内在的天人关系。说文在解释上面一段文字时则提出:
“闻君子道,聪也。”同此闻也,独色然辩于君子道,聪也。[37]聪也者,圣之藏于耳者也。
“闻而知之,圣也。”闻之而遂知其天之道也,是圣矣。
“圣人知天之道。”道者,所道也。
要了解说文对经文天人关系的发展、改造,就需要对早期儒学的天人观作出分梳和说明。[38]孔子创立儒学,一方面承继了周代以来的天命观念,主张“天生德于予”(《论语·述而》),认为自己的德来自天,是天的赋予,要求在对越天命中承担起传播“斯文”的责任与使命;另一方面又提出“下学而上达”(《论语·宪问》),在外在、超越天命的形式下,突出了内在道德主体的作用,对传统的天命观作出重大发展。所以在孔子那里,一方面,天以外在于人的姿态为人垂则、立范,要求人们敬天、法天、畏天。“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论语·泰伯》)“天将以夫子为木铎。”(《论语·八佾》)“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论语·季氏》)另一方面,内在的德或仁又得到充分重视与强调,在“下学上达”,践仁知天的实践活动中,天反成为所企求和达致的境界与目标。前者由天而人,后者由人及天。孔子之后,《易传》一派以外在的天为出发点,由天道推演人道,走的是由天而人的路线。思孟一派虽然也谈天,却将天内化于心与性,强调的是“尽心,知性,知天”,走的是孔子“下学上达”的路线。荀子一派,则发展了孔子思想中自然之天的萌芽(《论语·阳货》:“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认为“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是自然、客观的存在与活动,不为人的意志所改变。同时人又可以遵循天之法则,“制天命而用之”(《荀子·天论》),此乃与前两派鼎立之“天人之分”思想。就思孟一派而言,子思虽提出“天命之谓性”(《礼记·中庸·第一章》),将孔子“天生德于予”具体到性,将天命与性联系在一起;但又主张,“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礼记·中庸·第二十二章》)。突出了“尽其性”“尽人之性”“尽物之性”“赞天地之化育”“与天地参”的“上达”的实践活动,后者在《中庸》的思想中实占有更为重要的地位。所以,虽然“天命之谓性”,天赋予了人之性,但如何通过“尽其性”的实践活动,将天所赋予的性扩充、提升、发展,并上达“与天地参”的精神境界才是《中庸》思想的核心与重点所在。天或天地在《中庸》那里,既具有超越、外在的特点,又内在于性,是既超越又内在的。这点与《五行》经文是一致的。与之相应,《中庸》也谈到“天之道”:
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礼记·中庸·第二十章》)
这里“诚者,天之道也”不仅仅是说诚是形而上的天道,是天之法则与属性,更重要的,它乃是强调“诚”是“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即不假人为努力而“从容中道”的自然、和谐状态,“天之道”有自然、自发的意思。这说明,由于《中庸》将天命与性联系在一起,天一定程度上被等同于性(诚),性(诚)的自然、自发活动本身就是天之道。不过,由于在《中庸》那里,“从容中道”仅仅是圣人的权利,同时其所谓天还具有超越、外在的一面,如,“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诗》云:‘维天之命,于穆不已。’盖曰天之所以为天也”(《礼记·中庸·第二十六章》)。所以其天与人(诚)还不是直接的同一关系,由内在的诚达到天尚需要经过提升、扩充的实践过程。“故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征,征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博厚,所以载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无疆。”(《礼记·中庸·第二十六章》)这点也与《五行》经文一致而与说文有所不同。
子思之后,孟子提出“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孟子·告子上》),认为仁义礼智乃“天之所与我者”,是上天的赋予,而非在后天的实践中所获得。不过天所赋予的仁义礼智还只是一种起始、潜存的状态,是一种端,所谓“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否之心,智之端也”(《孟子·公孙丑上》)。将此“四端”“扩而充之”并上达天道,还需经过“尽心”“知性”的实践过程。故孟子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孟子·尽心上》)尽,极也。“尽其心”即充分扩充、发用其四端之心,这样便可以“知其性”,这是即心言性,以心来理解性。而“知其性”也就“知天矣”,这是以心、性来理解天,所以孟子所谓“知天”,并非仅仅是说知“我固有之”的仁义礼智是来自天,是天的赋予,而是说在我尽心、知性的实践活动中仁义礼智的种种具体呈现其实就属于天,是天之律则的表现。也就是说,天虽然是形上的价值根源,但天之所以为天,天的价值与意义恰恰是在尽心、知性的实践过程中才向人们呈现、敞开,才被人们所认识、理解。所以“知天”的“知”并非对象化的经验认知,而是“成己,仁也;成物,知也”(《礼记·中庸·第二十五章》)的“知”,是一种意向性的知;“知天”也并非仅仅是知一外在客观的对象,而是“合外内之道也”(同上),是主客交融、天人合一的精神境界。所以孟子所延续的仍是孔子、子思“下学上达”,由人及天的实践路向。不过在孟子那里,其天虽然较之孔子、子思而言,客观、外在的一面有所削弱,但并没有直接等同于心,虽然“尽心”“知性”便可“知天”,但由“尽心”到“知天”还需经过“扩而充之”的实践过程。另外,孟子的天还具有超越、外在的一面,往往表现为超验的道德律则,如,“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孟子·万章下》),“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小贤役大贤;天下无道,小役大,弱役强。斯二者天也,顺天者存,逆天者亡”(《孟子·离娄上》),“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孟子·公孙丑上》)。所以孟子又讲“事天”,认为保存其心,养护其性便是在侍奉天,是在奉行天之使命。故在孟子那里,其天与人依然是超越、内在的关系。只有到了作为孟子后学作品的《五行》说文那里,天与人才真正统一在一起。《五行》说文认为:“天道也者,己有弗为而美者也。”生而具有的仁义礼智圣五行自然、自发的和谐状态就是天道,天完全被内在化了,内在的德也就是天,君子道也就是天道,君子之所道也就是天之所道也。而说文的这种看法与观点又是早期儒家天人观发展的必然结果。
本来在孔子那里,“自天而人”与“自人而天”是相辅相成的,二者分别构成道德实践的不同面相。但是在具体的实践中,突出天还是突出人(心、性),实际会导致不同方法,产生不同结果。突出天的地位,以天为本体,必然把目光投向外部的形上世界,在仰观俯察中以求“明于天之道”,“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极深而研几”以顺从天、侍奉天,并最终合于天。而突出心(性)的地位,以心(性)为本体,必转而向内求索,“尽其性”“尽人之性”“尽物之性”“与天地参”“万物皆备于我”,最终是主观吞没客观,人等同于天。思孟一派走的是“下学上达”、由人及天的路向,故突出了主体性的心与性,而消解了超越、客观性的天。不过,这一过程又是逐步完成的。前面说过,子思虽然保留了超越、客观性的天,但他更重视的是内在的心与性。《五行》经文首段提出仁义礼智圣“形于内,谓之德之行”,虽然蕴涵了超越、客观性的天的存在,但在文字中却并没有明确点出一个“天”字来,这正说明其更重视的是人(德、君子道)的一面,天不过是形式上的前提预设而已。而且将《五行》经文与《中庸》做一个比较,一个明显的不同便是,《五行》的天较之《中庸》的天其客观性已有所削弱,基本没有像《中庸》那样对天的直接描述,这也反映了由于对人的内在性的强调,天的客观性一面相应而发生的变化。子思之后,孟子进一步突出了心的地位,认为仁心是“天之尊爵”,“人之安宅”(《孟子·公孙丑上》),“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同上),“平治天下”,“舍我其谁?”(《孟子·公孙丑下》)在孟子那里,天的客观、外在性虽然已大大削弱,但仍没有完全等同于心,天依然以其超越的姿态向人垂则、立法。只是到了完成于孟子后学的《五行》说文那里,逻辑起点才走到逻辑终点,人最终同一于天,或者说天终于内在、同一于人。[39]所以在思孟学派内部,不仅子思、孟子之间存在着思想的差异,而且就孟氏之儒而言,孟子与其后学对具体问题的理解也并非完全相同,天人观即是其中的一个具体方面。因此围绕《五行》经、说,可能纠缠着更为复杂的思想系统,需要作出细致的分析、梳理,而不可简单地将其同等看待,整齐划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