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行》中的慎独是指“能为一”或“诚其意”,这显然与以往人们对《大学》《中庸》慎独的理解有所不同。那么,如何看待这种差别呢?学术界一般认为,它们乃是两种不同的慎独,并征引其他文献,认为先秦文献中,慎独具有不同的含义。这种解释在暂时缓解了已出现的矛盾的同时,却在我们内心留下更大的疑团。因为《五行》乃出于子思学派,这为多数学者所认可,而《中庸》又是子思所作,那么,为什么在同一学派甚至是同一个人的作品中,会出现两种不同的慎独呢?古代思想家往往会在不同的角度使用同一概念,但却很少会赋予同一个概念以不同的内涵,所以两种慎独的说法很难讲得通。看来,郑玄以来人们对慎独的理解可能存在问题,有必要对其重新作出检讨。先看《大学》中的慎独: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这里出现两个“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前一个“慎其独”是对“诚其意”而言,显然是指内心的精神状态,而与独居、独处没有关系。后一个“慎其独”前,由于有“小人闲居为不善”一段,容易使人产生误解,二者关系如何,是理解这段文字的关键。朱熹的解释是:“闲居,独处也……此言小人阴为不善,而阳欲掩之,则是非不知善之当为与恶之当去也,但不能实用其力以至此耳。然欲掩其恶而卒不可掩,欲诈为善而卒不可诈,则亦何益之有哉!此君子所以重以为戒,而必谨其独也。”[71]按照朱熹的理解,这段话是说,小人独自一人的时候,常常干出不好的事情来。然而,从他见到君子后试图掩盖自己恶行来看,他并非不知道应该为善去恶,只是一到一人独处,无人监督时,便故态萌发,无力做到这一点。然而,既然伪装并不能真正掩盖自己,那么就应当引以为戒,“慎其独”,过好独居这一关。但稍一留意就可发现,朱熹的解释并不正确。在原文中,“小人闲居为不善”并不是“慎其独”的直接原因,而是要说明“诚于中,形于外”。它是说,小人平时喜欢做不好的事情,当他见到君子后,却试图伪装自己,“掩其不善,而著其善”。然而,人们的内心与外表往往是一致的,平时不好的意念、想法总能在行为中表现出来,“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勉强在形迹上伪装是伪装不了的,只有“诚于中”,才能“形于外”,所以“慎独”必须落实在“诚于中”上。因此,这里并不是说,因为“小人闲居为不善”而要“慎其独”,而是说因为“诚于中,形于外”所以才要“慎其独”。“小人闲居为不善”不过是作为一个例子,用以说明“诚于中,形于外”。所以后面的“慎其独”应当与前面一样,也是指“诚其意”,指内心的精神状态,而与独居、独处没有什么关系。

不仅如此,下文接着说“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故君子必诚其意”。朱熹对此的解释是:“言虽幽独之中,而其善恶之不可掩如此。可畏之甚也。”[72]这个理解更有问题。“十目所视,十指所指”明明是大庭广众,是舆论关注的焦点,怎么能说是“幽独之中”呢?上面这段话实际是说,我们的内在的意志、意念一旦表现出来,就会受到大众舆论的监督、评判,所以更应慎独,更应“诚其意”,它与独居、独处不仅没有关系,而且意思正好相反。朱熹由于把“闲居”理解为“独居”,先入为主,结果造成误解。其实,在先秦文献中,闲居也并不完全是指“独居”,如“孔子闲居,子夏侍”(《礼记·孔子闲居》)。既然有人“侍”,显然就不是独居了。所以,文中的“闲居”应当理解为闲暇而居,或平时而居。从上文的内容来看,这样理解可能更合适。

根据上面的分析,《大学》中的慎独主要是对“诚其意”而言,它表现为前后相续的两个阶段:首先是意志对“诚”念念相续的持守、把持,是真实无妄的内心状态;其次是在“诚其意”的基础上而“诚于中,形于外”,表现为外在的道德行为。在这两个阶段均没有提到独居、独处,相反,它强调在“形于外”的状态下,由于人们的行为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受到舆论广泛关注,所以更应该在平时“诚其意”,“慎其独”。朱熹把慎独的“独”理解为:“独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地也。”[73]又在注文中略去了“诚于中,形于外”一句,致使原文的含义发生变化,朱熹为何这样理解,可以进一步讨论[74],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由于朱熹《大学章句》的广泛影响,进一步造成人们对慎独的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