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帛《五行》出土前,人们一般把慎独理解为“在独处无人注意时,自己的行为也要谨慎不苟”[67],或“在独处时能谨慎不苟”[68]。这一看法源于郑玄对《中庸》的注解,在《中庸》“故君子慎其独也”一语后,郑玄注曰:“慎独者,慎其闲居之所为。小人于隐者,动作言语自以为不见睹、不见闻,则必肆尽其情也。若有佔听之者,是为显见,甚于众人之中为之。”[69]在他看来,当个人独居、独处时,由于舆论压力的暂时取消,道德品质不好的人往往容易偏离道德规范的约束,作出平时不敢做的事情来。所谓慎独,就是要求人们在独处之际,仍能保持道德操守,独善其身。郑玄这个理解,合乎逻辑,文字上也讲得通顺,千百年来被广泛接受,很少有人表示怀疑。然而,20世纪70年代出土的马王堆帛书《五行》经传和90年代出土的郭店竹简《五行》,都提到一个慎独,其内容却与人们以往的理解大相径庭。其文云:

“鸤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能为一,然后能为君子,君子慎其独也。(《五行·第八章》)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能差池其羽,然后能至哀。君子慎其独也。(《五行·第八章》)

传文的解释是:“差池者,言不在衰绖。不在衰绖也,然后能至哀。夫丧,正绖修领而哀杀矣,言至内者之不在外也,是之谓独。独也者,舍体也。”世间的事情往往是这样,当人们过分关注外在的形式,内心的真情反而无法自然表达,所以真正懂得丧礼的人能够超越丧服(衰绖)的外在形式,而关注内心的真情,“言至内者之不在外也”。在传文作者看来,这即是“独”,也即是“舍体”。所谓“舍体”,即舍弃身体感官对外物的知觉、感受,回到内在的意志、意念。所以慎独的“独”并非空间上的独居、独处,而是心理上的“未发”或未与外物接触,指内心的意志、意念。“独”的这种含义也见于先秦典籍之中,如《庄子·大宗师》说:

三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

庄子所描绘的“见独”颇类似于现象学中的先验还原,即舍弃对世界的自然态度和固有看法,回到纯粹的先验意识,见独即发现内在、先验的心理状态。这里的“独”与《五行》一样,都是在“舍体”的意义上使用的。所以庄子的“见独”与儒家的慎独虽然在内容上有所不同,但就二者是指内心的精神状态而言,则是一致的,这种一致性显然是建立在他们对“独”的共同理解之上。“独”也可以做动词,做“内”讲。《五行》传文解释“君子之为德也,有与始,无与终”(《五行·第九章》)一句时说:“有与始者,言与其体始;无与终者,言舍其体而独其心也。”这里的“独”即做“内”讲,“独其心”即内其心。“内心”的说法也见于先秦典籍,并与慎独联系在一起,如《礼记·礼器》说:

礼之以少为贵者,以其内心者也。德产之致也精微,观天下之物,无可以称其德者,如此则得不以少为贵乎?是故君子慎其独也。

对于“内心”,郑玄的注释是“用心于内,尚其德在内”[70]。《礼器》以“内心”理解慎独,与《五行》显然是一致的,这应该即是慎独的本来含义。那么,到底什么是慎独呢?《尔雅》云:“慎,诚也。”而据《五行》传文,独是指“舍体”,也即内在的意志、意念,故慎独即是诚其意。只不过慎独在当时已成为一个专用名词,其内涵已广为人知,所以人们往往从不同角度对其进行解释和说明,如《五行》的“能为一”、《礼器》的“内心”等。但不论是“能为一”还是“内心”,其实都是指诚其意,只是具体表述上有所不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