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智虽然在《五行》中占有重要地位,但毕竟不是五行的全部,所以《五行》在突出、强调圣、智的同时,对其他诸行也做了论述。这种论述与前面的“五行和”“四行和”不同,它不是讨论五行与四行的内部相互关系,而是侧重于“德之行”与“行”的不同特点。如果说,前者主要揭示了《五行》二元的实践方法的话,那么,后者则反映了《五行》“德之行”与“行”的哲学性质和特点,这在关于“德之行”的论述中,表现得尤为突出。
在《五行》中,圣、智虽然也被作了“不形于内”的规定,但从具体内容来看,它无疑主要还是“形于内”的,《五行》并没有说明圣、智如何可以“不形于内”,以及“不形于内”的圣、智究竟具体何指。因此,就圣、智而言,所谓“不形于内”只是一种表述形式,本身并没有太大意义。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圣、智虽然是“形于内”的,但似乎还只是一种潜在的存在,只有在一定的条件下才能充分表现出来:
君子无中心之忧则无中心之智,无中心之智则无中心之悦,无中心之悦则不安,不安则不乐,不乐则无德。
君子无中心之忧则无中心之圣,无中心之圣则无中心之悦,无中心之悦则不安,不安则不乐,不乐则无德。[17](《五行·第二章》)
这里“无中心之智”“无中心之圣”并不是说圣、智不存在于内心之中,而是说如果没有中心之忧为条件,圣、智便无法由“形于内”的状态表现出来。《五行》突出、强调中心之忧,乃是古代忧患意识的反映,此点学者已多有论述。不过,《五行》在重视忧的同时,也突出了乐,它毋宁是由忧转乐,忧乐圆融的。[18]忧是内心的焦虑与不安,是某种欲以己力突破困难而尚未突破时的心理状态,或者说是一种坚强的意志与奋发的精神,是人对自己行为的谨慎与努力,没有这种中心之忧,圣、智便无法真正表现出来,无法获得中心之悦,无法得到内心的安与乐。与忧不同,乐是内心的满足与快乐,是己力突破困难实现既定目标后的心理状态,是一种充实自信的感受和勃勃向上的信念,同时还预示着内心的“和”,“和则乐,乐则有德”,故由忧转乐才能有德,“无乐则无德”。而圣、智只有在这一具体的转化过程中才能真正实现自己,才能有“德”。《五行》又提出“思”,通过“思”对仁、圣、智做了进一步论述。《五行》的思乃是一种反思,是一种内在体验性思维,是思其在己者而不是在外者,是以内在道德禀赋为对象的,故“不仁,思不能清。不智,思不能长……不圣,思不能轻”(《五行·第五章》)。没有“形于内”的仁、圣、智,思便不能得到清、长、轻的心理体验,便不能发挥作用,而通过思,“形于内”的仁、圣、智则可以呈现、表现出来:
仁之思也清,清则察,察则安,安则温,温则悦,悦则戚,戚则亲,亲则爱,爱则玉色,玉色则形,形则仁。(《五行·第六章》)
智之思也长,长则得,得则不忘,不忘则明,明则见贤人,见贤人则玉色,玉色则形,形则智。(《五行·第七章》)
圣之思也轻,轻则形,形则不忘,不忘则聪,聪则闻君子道,闻君子道则玉音,玉音则形,形则圣。(《五行·第八章》)
“仁之思”的仁显然是指“形于内”的仁,它是生而具有,形于内心的,仁通过思即反求诸己可以体验到清、察、安、温、悦、戚、亲、爱等一系列的心理活动和心理感受,并由内而外,形成所谓的“玉色”。古人常以玉比喻德,玉色也即道德生命圆润通透而在容貌颜色中的显现,“玉色则形,形则仁”。因此,这里所表达的乃是仁自我扩充、发展、实现的具体过程。其中,“仁之思”与“形则仁”中的仁虽然都是仁,但具体内容显然是不同的,前者是仁潜存的、“形于内”的状态,后者是仁已实现,“形”也即彰显于外的状态,而在这一过程中,仁的内容无疑得到充实和丰富,用符号可表示为:仁(A)→思(……)→爱→仁(B)。所以,这里的仁不是一抽象的概念,而是一动态的活动,是道德生命扩充、完善、实现的过程。与仁一样,圣、智也要从活动和过程去理解。智虽然是一种经验认知,是“见贤人”,但它同样要首先经过思的过程,使“形于内”的智充分表现出来,获得长、得、不忘、明的精神体验,然后“见贤人”,“见贤人则玉色,玉色则形,形则智”。因此,智同样表现为自我扩充、发展、实现的具体过程。其中,“智之思”是智的开始,它不仅仅是一种认知活动,还包含了内在的精神体验,而“形则智”则是智的完成、实现以及外在表现。这一过程可表示为:智(A)→思(……)→见贤人→智(B)。圣是直觉之知,是“闻君子道”,它本身就是以内在体验为特征的,但它同样要经过思的过程。可以说,思使圣的实践过程更加具体化了,可表示为:圣(A)→思(……)→闻君子道→圣(B)。
《五行》对于仁、圣、智的理解显然是对孔子思想的一种继承,同时又影响到以后的孟子。在孔子那里,仁就是道德生命发展、实现的全体和过程,是要通过内在体验去把握、理解的。《五行》继承了仁的这一思想,把它运用到“德之行”的理解中来。在《五行》那里,仁、圣、智等不是抽象的概念和实体,而是道德生命具体的实践过程和活动,它不仅是“形于内”的,同时还是“形”,即彰显、表现于外的[19],因此,仁、圣、智实际就是由潜存状态到实现状态的发展过程,而且只有在它们实现、完成的意义上,才能真正算是有“德”,否则便是“无德”。以后孟子把仁、义、礼、智看作自身扩充、实现的过程,而不是抽象的概念和实体。孟子重视“思”,认为“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孟子·告子上》)。“人人有贵于己者,弗思耳矣。人之所贵者,非良贵也。”(同上)“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同上)显然即是受到《五行》的影响。对于仁、义、礼,《五行》则做了稍有不同的另一种表述:
不变不悦,不悦不戚,不戚不亲,不亲不爱,不爱不仁。(《五行·第十章》)
不直不肆,不肆不果,不果不简,不简不行,不行不义。(《五行·第十一章》)
不远不敬,不敬不严,不严不尊,不尊不恭,不恭无礼。(《五行·第十二章》)
在古代汉语中,“不……不……”的句型往往表示一种条件关系,即以前项为后项的先决条件,它也可以改为“有……方可……”,故上面第一句实际是说:有变方可有悦,有悦方可有戚,有戚方可有亲,有亲方可有爱,有爱方可有仁。下面两句也是如此,其所表达的乃是由变、直、远分别到仁、义、礼的内在情感扩充、发展的过程。其中变、直、远是先决条件,仁、义、礼则是最终结果,是由变、直、远分别开始的一系列情感活动的完成和实现。那么,什么是变、直、远呢?《五行》说:“颜色容貌温,变[20]也,以其中心与人交悦也。”(《五行·第十四章》)应该说“颜色容貌温”本身并不是变,而是变的外在表现,但由“颜色容貌温”又可体会到内在的变,二者又是一致的。变通恋,帛书本即作恋[21],乃是一种顾念不舍之情。这种顾念不舍之情内在于心,由此层层外推,便可达到仁。《五行》对这一过程做了具体说明:“中心悦焉,迁于兄弟,戚也。戚而信之,亲也。亲而笃之,爱也。爱父,其继爱人,仁也。”(同上)可表示为:变→悦→戚→亲→爱→仁。
直,《五行》的解释是“中心辩然而正行之”(《五行·第十五章》),指内心的判断以及行为,《说》形象地把它解释为“中心弗迷”、不食吁嗟之食,由直层层外推,就可达到义。[22]《五行》说:“直而遂之,肆也。肆而不畏强御,果也。不以小道害大道,简也。有大罪而大诛之,行也。贵贵,其等尊贤,义也。”(同上)可表示为:直→肆→果→简→行→义。
远是“以其外心与人交”(《五行·第十六章》),俗话说距离产生敬畏,远即是与人交往中的距离感和敬畏感。这种远显然不是空间上的,而是心理上的,是一种内在的情感和态度。在《五行》看来,礼即是这种远的扩充和外显:“远而庄之,敬也。敬而不懈,严也。严而畏之,尊也。尊而不骄,恭也。恭而博交,礼也。”(同上)可表示为:远→敬→严→尊→恭→礼。
可以看出,这里的论述与前面的仁、圣、智形式上稍有不同。它不是说“仁之思”“义之思”“礼之思”,把仁、义、礼看作通过“思”的自我扩充、发展过程,而是提出了作为内在情感、心理活动的变、直、远,由变、直、远推出仁、义、礼。出现这种差别,可能是因为义、礼一般在人们的观念中往往是指外在对象而不是内在主体,若说“义之思”“礼之思”多少不符合常理。至于仁一行,可能在《五行》看来,其性质本身就既具有与圣、智相同的一面,也具有与义、礼相近的一面,故放在两个部分来论述,同时也可能是出于表述形式的考虑,用仁、义、礼与前面的仁、智、圣相对应。但如果抛开这种形式上的差别不论,我们不难发现二者仍具有某种一致性。[23]《五行》虽然不是把仁、义、礼描述为自身扩充、发展过程,而是通过变、直、远予以说明,但变、直、远与仁、义、礼显然是密切相关的,是后者“形于内”的状态。借用孟子的话,我们不妨说它是仁之端、义之端和礼之端,《说》分别称其为“仁气也”“义气也”“礼气也”,实际也是这个意思。因此,《五行》对仁、义、礼的论述与前面的仁、圣、智实际是一致的,都是将其看作道德生命扩充、发展、实现的具体过程,看作由内而外的显现;另外,仁、义、礼虽然没有谈到“思”,但其由变、直、远的外推过程实际也是建立在内在情感体验之上的,这与前面的仁、圣、智也具有一致性。
值得注意的是,《五行》对仁、义、礼的理解同样对孟子产生了深远影响,尤其表现在孟子的“四端”说上,孟子把仁、义、礼、智看作恻隐、羞恶、是非、辞让之心的扩充、显现过程,与《五行》由变、直、远推出仁、义、礼在思想上是一致的。孟子的“四端”说实际是综合了《五行》仁、圣、智与仁、义、礼二者的内容,是对后者的进一步理论概括。在《五行》这里,仁、圣、智与仁、义、礼的不同表述方式表明其思想还处在尝试、探索之中,而孟子“四端”说在理论形态上则更为成熟,更为精致,说明《五行》的成书应该是在孟子之前,是孟子发展了《五行》而不是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