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学者已注意到,圣、智是《五行》的一个重要内容,从第二章的“中心之智”“中心之圣”,到第六章的“智之思也长”“圣之思也轻”,第十三章的“不圣不智”,再到第十七、第十八、第十九章的“闻而知之”“见而知之”,圣、智之论贯穿于《五行》前半部分,构成了《五行》的一个重要内容。从思想史的角度看,《五行》突出圣、智不是偶然的,而是与它双重道德律的思想密切相关。如果说,《五行》的“德之行”与“行”主要是就实践对象而言的话,那么,圣、智无疑属于实践主体,圣、智分别以“德之行”“行”为对象,体现为两种不同的认知、实践方法。不过在《五行》中,作为圣、智的实践对象,“德之行”“行”更多的是用另一种表述方法:君子道与贤人。按照《五行》的规定,“德之行五和,谓之德;四行和,谓之善”。“德之行”是“得之于天”而具于心者,是内在的德,它构成君子的内在品格,引发君子的道德行为,故《五行》又称其为“君子道”,“五行皆形于内而时行之,谓之君子,士有志于君子道,谓之志士”(《五行·第三章》)。“行”是“不形于内”而体现于人伦关系之中的善,是人们普遍遵守的礼仪规范。《五行》常常通过贤人来谈论这种行,认为贤人的行为即体现了这种行。《五行》说:
智之思也长,长则得,得则不忘,不忘则明,明则见贤人,见贤人则玉色,玉色则形,形则智。
圣之思也轻,轻则形,形则不忘,不忘则聪,聪则闻君子道,闻君子道则玉音,玉音则形,形则圣。(《五行·第六章》)
圣与智不同,它是一种直觉之知,具体表现为“闻君子道”。所谓“闻君子道”乃是《五行》的特殊表述方式,它源于圣、耳相通的传统说法。《说文·耳部》说:“圣,通也。从耳,呈声。”据学者考证,甲骨文中圣“像人上着大耳,从口,会意。圣之初谊为听觉官能之敏锐,故引申训为‘通’……听、声、圣三字同源,其始当本一字”[10]。因此,圣的本义就是一种神秘的听觉,它可以聆听神意,掌握宇宙的本质,起到沟通神人的作用。不过,《五行》中的“圣者、聪者不再是巫觋,也不是用音乐使神人交通的乐瞽,而是受人尊敬、文质彬彬的君子了”[11]。圣不再是用来“通神”,而是对内在道德禀赋的省察、体认,“闻君子道”即是发明、扩充内在“德之行”的过程。因此,圣、智的功能和作用是不同的,前者向内体认,后者向外求索,前者是“聪”,后者是“明”:
未尝闻君子道,谓之不聪。未尝见贤人,谓之不明。闻君子道而不知其君子道也,谓之不圣。见贤人而不知其有德也,谓之不智。见而知之,智也。闻而知之,圣也。明明,智也。虩虩[12],圣也。“明明在下,虩虩在上”,此之谓也。(《五行·第十七章》)
圣是“闻而知之”,表现为某种超凡的听觉——聪,以及对君子之道的了解、实行;智是“见而知之”,表现为某种直观的视觉——明,以及对贤人的效法、模仿。“未尝闻君子道”“未尝见贤人”固然不能算是聪、明,而“闻君子道而不知其君子道也”“见贤人而不知其有德也”,同样也不能算是“圣”“智”。“不知其君子道也”,《说》的解释是“不知其天之道也”,即不知道“君子之道”是天所赋予,生而具有的,用孟子的话说就是“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孟子·告子上》)。因此,“闻君子道”不是向外求索,而是发明内在主体,这样才算真正“知其君子道”。“不知其有德也”,《说》的解释是“不知其所以为之”,它要求通过贤人之行而发现其内在之德,实际提出了转善成德的问题。不过这种德是通过后天努力,通过实践外在礼仪获得的。在这种意义上,它与荀子的“积善成德”(《荀子·劝学》)倒有些相近。圣、智之所以能够“知其天之道也”“知其有德也”,与其自身的特点是密切相关的。按照《五行》的说法,智是“明明”,是“由所见知所不见也”(《五行·第十七章》)的逻辑推理和理性判断,它由已知到未知,由外在伦理到内在德性,实现德、善的统一;圣是“虩虩”,应是指对天道的体悟和超越,它从道德主体出发,同时上达天道,实现对形上意义的追求。前者以人事为对象,是形下的,后者以天道为归宿,是形上的,“‘明明在下,虩虩在上’,此之谓也”。
圣、智的功能、作用不同,地位也不同,《五行》分别以五行、四行对其做了论述。按照《五行》的规定,五行和谓之德,四行和谓之善。五行、四行除了“形于内”与“不形于内”的差别外,其内部关系也是不同的,五行的核心是圣,四行的关键则是智:
闻君子道,聪也。闻而知之,圣也。圣人知天道也。知而行之,义也[13]。行之而时,德也……圣[14],智、礼乐之所由生也,五行之所和也。和则乐,乐则有德,有德则邦家兴。文王之见也如此。“文王在上也,于昭于天”,此之谓也。(《五行·第十八章》)
“闻而知之”是知君子之道,是发明内在主体,这是圣特有的功用;而“圣人知天道也”表明,具有圣的品质的圣人不仅要闻君子道,而且要使之上达天道,使内在的君子之道形上化、普遍化,使其由一己的道德潜质上升为世界的普遍意义,实际是对道德主体的提升和张扬,用孟子的话说,这乃是由尽心到知天的过程。圣不仅上达天道,而且外显为具体的道德行为,“知而行之,义也”。义是行,是道德主体的自觉行为。行符合时宜,称为德,儒家一向重视“时”,有所谓“时中”“时行”,孔子更是被称作“圣之时者也”。《五行》的“行之而时”显然与此有关。圣与其他三行的关系,《五行》虽没有具体论述,但从“圣,智、礼乐之所由生也”可以看出,五行实以圣为核心,义、智、礼等皆由圣派生而出,即圣→义→智→礼乐,这一动态的过程即是“和”,“和则乐,乐则有德,有德则邦家兴”。这样,由内圣又走向外王。与五行不同,四行表现为另外一种“和”:
见而知之,智也。知而安之,仁也。安而行之,义也。行而敬之,礼也。仁,义、礼之所由生也,[15]四行之所和也。和则同,同则善。(《五行·第十九章》)
“见而知之”是见贤人之行,它不是发明内在主体,而是认知外在对象,这正是智的特点所在。“知而安之”是安于所知的对象,在《五行》看来,这就是仁。对仁的这种规定,在以后荀子那里也可以发现,荀子说:“唯仁之为守,唯义之为行。”(《荀子·不苟》)所谓“守”即是主观情感对外在的规范的收敛、把守、操持,故“仁者,仁此(注:指礼)者也,义者,分此者也”(《君子》)。荀子以“守”理解仁,与《五行》的“知而安之,仁也”显然是一致的。“安而行之”是在“安”的基础上进一步实践所安的对象,这属于义。需要指出的是,“安而行之”与上面五行中的“知而行之”虽然都是行,但性质却不同。“知而行之”是道德主体的自觉行为,同于孟子的“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孟子·离娄下》),而“安而行之”是实践外在规范的行为,类似荀子的“唯义之为行”,“行义动静度之以礼”(《荀子·君道》)。所不同的是,荀子的“行义”主要是对礼而言,而《五行》则是对贤人之行。但我们前面已经说过,这二者的内容实际是一致的。“行而敬之,礼也”是说行义的同时又能保持敬,这便是礼了。因此,四行的关系为:智→仁→义→礼。其中,智是四行的关键,因为只有“见而知之”,仁、义、礼才能发生作用,否则后者便无从谈起,而“见而知之”之后,仁便显得十分重要,它是由外而内的转化者,只有通过仁,外部的“所知”才能转化为内部的“所安”。从这一点看,仁乃是“四行和”的主要原因,所以说“仁,义、礼所由生也,四行之所和也。和则同,同则善”。
因此,《五行》圣、智的差别不仅表现在“闻君子道”与“见贤人”上,而且也反映在五行与四行“之所和”上,前者反映了圣、智的不同作用和特点,后者则揭示了圣、智的不同实践过程,具体讲即是“为德”与“为善”的过程。按照《五行》的规定,德内在于心,是一种内在原则,善形成于外,是一种外在规范,“善弗为无近,德弗志不成”(《五行·第四章》),为德、为善即是道德主体自主自律与外在他律的两种不同实践活动。
君子之为善也,有与始,有与终也。君子之为德也,有与始,无与终也。金声而玉振之,有德者也。金声,善也;玉音(振),圣也。善,人道也;德,天道也。唯有德者,然后能金声而玉振之。(《五行·第八、九章》)
为善是针对具体的“善”而言,是在一定的时空内实践、完成的,因而是“有与始,有与终也”;为德则是针对抽象的“德”而言,此德虽然形成、具于内心,但真正实现、完成它,却是一个向天道的无限超越过程,因而是“有与始,无与终也”。为善、为德虽有不同,但又是相互补充,相互联系的,《五行》以“金声玉振”对二者关系进行了说明。孟子说:“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孟子·万章下》)古人奏乐往往始之以金声,终之以玉振,故金声玉振代表音乐的起始和终结,这里则比喻道德实践的整个过程。“金声,善也”说明善是道德实践之始,而“玉音(振),圣也”[16]则表明圣乃是道德实践之终,不过这种“终”是以不断自我超越为特征的,因而又是有始而无终。善不包括圣一行,主要指人伦规范,故是人道;德则可以通过圣上达天道,实现心灵的超越,故是天道。而道德实践就是从为善到为德,从人道到天道的整个过程,做到这一点,才能真正称为有德,“唯有德者,然后能金声而玉振之”。不过这种德显然已不是一般的德,不仅仅是“德之行五和,谓之德”的德,而是打通德、善,沟通天、人,上下同流,物我一体的自由精神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