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礼运》篇之所以受到人们的关注并引起种种争议,就在于其“大同”“小康”说,而破解其思想,首先要从这里入手。其文云: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对于“天下为公”,郑玄的解释是:“公犹共也。禅位授圣,不家之。”[87]故“天下为公”实际是指禅让而言。对于这一点,孔颖达说得更明确:“天下为公,谓天子位也。为公,谓揖让而授圣德,不私传子孙,即废朱、均而用舜、禹是也。选贤与能者,向明不私传天位,此明不世诸侯也。国不传世,唯选贤与能也。”[88]孔颖达释“天下”为“天子位”,释“为公”为“授圣德,不私传子孙”,认为“天下为公”指天子禅让其位,而“选贤与能”指诸侯不世袭其国。这种解释虽过于具体,但基本上是符合原意的。宋末元初人陈澔说:“天下为公,言不以天下之大,私其子孙,而与天下之贤圣公共之。如尧授舜,舜授禹,但有贤能可选,即授之矣。”[89]依然是从禅让来理解“天下为公”的。
如有学者所指出的,天下乃中国特有的“世界”观[90],它不仅指日月所照、人迹所至的普天之下,更重要的,它还是一种政权形式,一种“中央——四方”“天子——诸侯”“华夏——夷狄”的政治框架[91],故“得天下”即得天下的统治权,而“失天下”即失去对天下的统治。同时,由于儒家主张以王道得天下,天下还指天下之民,尤其指民心、民意。如,“以善养人,然后能服天下,天下不心服而王者,未之有也”(《孟子·离娄下》);“取天下者,非负其土地而从之之谓也,道足以壹人而已矣”“得百姓之力者富,得百姓之死者强,得百姓之誉者荣。三得者具而天下归之,三得者亡而天下去之”(《荀子·王霸》)。故天下实际是指领土、政权、人民三者一体的政治组织或“世界”政府。而“公”字,据学者考证,可能是对贵族、诸侯的尊称,后把社会政治共同体以及与此相关的东西也称之为“公”,如“公家”(《新序·刺奢》)、“公田”(《诗经·小雅·大田》)、“公货”(《逸周书·允文解》)、“公仓”(《商君书·农战》)、“公法”(《管子·五辅》)、“公事”(《礼记·檀弓下》)等,故“公”有与“私”相对的共同、公共、普遍之义,如“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庄子·徐无鬼》),“凡万物异则莫不相为蔽,此心术之公患也”(《荀子·解蔽》)。由此又引申出公平、公正之意,如“治事公,故国无阿党义”(《晏子春秋·内篇问上》),“故蓍龟,所以立公识也;权衡,所以立公正也……凡立公,所以弃私也”(《慎子·威德》)。《韩非子·五蠹》说:“背厶(私)谓之公,或说,分其厶以与人为公。”又说:“自环者谓之私。”故“天下为公”首先是指对此“世界”或天下的统治权不“自环”、独占,而是与天下之圣贤“公共之”,具体讲,就是“禅位授圣,不家之”。在古人看来,“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吕氏春秋·孟春纪·贵公》),“立天子以为天下,非立天下以为天子也”(《慎子·威德》),故“尧有子十人,不与其子而授舜;舜有子九人,不与其子而授禹,至公也”(《吕氏春秋·孟春纪·去私》),“古有行大公者,帝尧是也,贵为天子,富有天下,得舜而传之,不私于其子孙也,去天下若遗躧”(《说苑·至公》)。这里的“公”是公平、公正之义,而“天下为公”或实行禅让即是公平、公正的。
由于“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成为社会的基本原则,贤能之士积极投身于天下的治理,“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需要说明的是,在早期儒家那里,孝悌其实也属于“为政”活动,“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论语·为政》)故在孔子看来,“孝乎惟孝,友于兄弟”就是为政,是平治天下的一部分。只不过在“天下为家”的时代,孝悌往往始于“亲亲”,而《礼运》则提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由于这种差别,一些学者故对这段文字产生怀疑,认为是来自墨家的兼爱思想。[92]其实“不独”就是不仅仅,它是说人们不能仅仅停留在“亲其亲”“子其子”之上,而要以“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为更高的理想,这与儒家的一般主张并无本质的不同。自孔子创立儒学起,就一方面执着于孝悌的血缘情感,另一方面又将其扩充、提升为普遍的仁爱之情,将“亲亲”与“爱人”、“孝悌”与“泛爱众”统一起来,确立了由孝及仁,由身、家及天下的实践路向。所以孔门虽然强调“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论语·学而》),但也不乏“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论语·颜渊》),以及“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论语·公冶长》)的社会理想。孟子主张“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由仁心推及仁政,并描绘出“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的理想蓝图(《孟子·梁惠王上》)。这些都说明超越“亲其亲”“子其子”,实现更高的社会理想,乃是儒家的共同主张,而并非《礼运》的独创。只不过《礼运》的社会理想,不是通过“亲亲”的扩充,不是经过“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礼记·中庸》)的外推过程,而是以“天下为公,选贤与能”为条件,认为通过禅让,破除了己身、己家的“小我”,达到视天下若一家的“大我”,才有可能实现“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的社会理想,一定程度上将“亲亲”与“泛爱众”对立起来,这样又使其具有与孔孟不同的思想特点。《礼运》的这种思想特点,可能与其重视禅让以及其所处的时代有关,而不一定要归于墨家。郭店竹简《唐虞之道》说,“尚德则天下有君而世明,授贤则民兴效而化乎道。不禅而能化民者,自生民未之有也”,认为只有实行禅让,才能使民“化于道”,达到天下大治,与《礼运》的思想倾向是一致的。《唐虞之道》为儒家著作,说明儒家确有重视禅让的思想,这种思想的形成,虽不排除与墨家的相互借鉴、影响,但它主要还是属于儒家,是儒家某一历史时期思想的反映。
根据上面的分析,“天下为公”主要是对禅让而言,指不“自环”、独占天下的统治权,同时它还蕴涵着天下一家,人人为公的社会理想:在政治、伦理上,“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在经济上,则财富共享,“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对于《礼运》的这段文字,《说苑·至公》的一则故事似可做其注脚:“楚共王出猎而遗其弓,左右请求之,共王曰:‘止,楚人遗弓,楚人得之,又何求焉?’仲尼闻之,曰:‘惜乎其不大,亦曰:人遗弓,人得之而已,何必楚也!’仲尼所谓大公也。”楚共王认为“楚人遗弓,楚人得之,又何求焉”,是以楚人为“公”;孔子主张“何必楚也”,则是以天下为“公”,故孔子为“大公”。需要说明的是,这种“公”或财富共享其实也是与禅让密切相关的。竹简《唐虞之道》说:“唐虞之道,禅而不传。尧舜之王,利天下而弗利也。禅而不传,圣之盛也。利天下而弗利也,仁之至也。”可见禅让的根本精神就是“利天下而弗利”,即将利益归于天下,而不是当作一己之利。在这种精神的鼓舞下,人们不再斤斤计较一己之私利,而是关注天下之公利,货物担心它遗弃在地上,而“不必藏于己”,人人参加劳动,而“不必为己”,所以,财富、利益上的“公”也是通过禅让实现的。与“天下为公”的“大同”相对,“天下为家”的“小康”则是:
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知,以功为己。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以著其义,以考其信,著有过,刑仁讲让,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执者去,众以为殃,是谓小康。(《礼记·礼运》)
由于“天下为家”,实行世袭,在政治、伦理上,“各亲其亲,各子其子”,“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在经济上,“货力为己”,财产私有。面对现实,人们不再沉醉于高远的道德理想,而是选择平凡、朴实的礼对社会进行重新整合,礼成为社会的最高原则。如果违背了礼,即使是统治者也可以被驱逐。所以在放弃了禅让后,小康社会又肯定了“革命”的合法性,以作为对“大人世及(世袭)”可能产生的种种弊端的制度性防范。
其次,“大同”“小康”还指两种不同的社会形态,“大同”指“天下为公”的理想社会,“小康”指“天下为家”的现实社会。大同社会“选贤与能”,实行禅让,人人为公,“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人们共同劳动,财富共享,自然达到大治。小康社会“天下为家”,实行世袭,人人为己,“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财产私有,“货力为己”。不得已而“刑仁讲让”,“礼义以为纪”。需要说明的是,《礼运》虽将“大同”“小康”分属于上古和三代,但主要还是将其作为价值理想和社会现实看待的,作者用“大道之行”和“大道既隐”分别对其加以限定,正说明了这一点。诚如有学者所分析的,“如果以‘大同’指上古之五帝,以‘小康’指三代之英之禹、汤、文、武、周公,则首段显有今不如古之意矣。但下文说‘礼’之起源一段,又谓古时未有宫室、衣服、饮食,有圣人起,然后文物备而礼乐兴,则是言今胜于古也。同在一篇之中,何以前后自相矛盾至此耶?故知‘大同’者,但为一种最高的理想之政治,并非指上古五帝之世。必如此解,乃不至与下文矛盾,亦不至如老子、庄子之以上古为至德之世,为已过去之黄金时代,而直为憧憬中之乌托邦”[97]。故“大同”虽有历史事实为依托,但并非一种实有的形态。《礼运》提出“大同”,主要在于赞美古代的禅让制度及其所产生的社会效果,以与“天下为家”的“小康”形成对立,这可以说是理解“大同”“小康”的关键所在。
还有,“大同”“小康”指两个不同的历史阶段,“大同”指“大道之行”的上古理想时代,“小康”指“大道既隐”的禹、汤、文、武、成王、周公时代。从这一点看,《礼运》与老、庄一样都持一种历史退化论,特别是《礼运》在“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一段提到:“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郑玄注:“老子曰,法令滋章,盗贼多有。”)似乎“大道既隐”之后,着意倡导礼义反而引起社会的混乱,近于老子“失道而后德……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老子·第三十八章》),故历史上不少学者斥其为老、庄言论。如宋代黄震说:“篇首之意,微似老子。”[98]元陈澔说:“大约出于老、庄之见,非先圣格言也。”[99]清陆奎勋说:“以五帝为大同,三王为小康,盖缘汉初崇黄老,故戴氏撮录五子之大旨,而附录为圣言,不可信也。”[100]当代学者中也有将“大同”归于道家思想的。[101]其实如上面分析的,《礼运》“大同”主要是一种价值理想,而不是实有形态,它突出、强调的是禅让的政治理念,而道家虽然以上古为“至德之世”,但往往对禅让持批评态度,视其为虚伪、造作之举,所以《礼运》与老、庄在历史观上虽有某种相近之处,甚至就是受了其思想的影响,但决不能将“大同”简单归于道家。至于“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两句,据学者考证,并不见于《孔子家语·礼运》篇,所以不排除后人窜入的可能。[102]即使不是后人窜入,从《礼运》的内容看,丝毫也没有菲薄礼义的意思。《礼运》的基本思想倾向是:面对逝去的禅让“大同”时代,虽无限留恋,但又无可奈何,同时在世袭“小康”既已到来的情况下,不得不积极寻找对策,以礼作为调节社会矛盾的手段,故对礼的来源、根据、性质、作用做了集中论述。从儒学史的发展来看,《礼运》的思想虽然显得较为特殊,但它显然还是儒家作品,是儒家某一历史时期思想的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