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提出三纲领之后,作者又通过八条目对其做了进一步发挥。前面说过,三纲领与八条目乃是一个整体,二者具有一种对应关系,由此,我们可以对《大学》中长期争议的问题有一新的认识。《大学》说: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

“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即构成所谓的八条目,而在这八项中,以“修身”为界,又可以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八条目的主体部分应该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格物、致知、诚意、正心则是对修身的补充、说明。徐复观先生说:“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国治而后天下平’一句之后,接着便说‘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而并未说‘壹是皆以格物为本’,或‘壹是皆以致知为本’;由此可知,正心、诚意、格物、致知,皆是修身的工夫。”[36]此说甚是。因此,由“格物”到“平天下”并非“一条鞭”式的并列关系,而是一种交叉关系,《大学》的八条目应该只是四条目,“修身”以下四项,实际是对“修身”的进一步展开,严格说来,只是一项。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四条目中,修身属于内在的明德,齐家、治国、平天下属于外在的事功。《大学》主张由明德到事功,把事功建立在明德的基础上,与孔子“修己以安百姓”的思想是一致的;而与后者相比,更突出了修身的作用,“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修身是本,齐家、治国、平天下是末,齐家、治国、平天下要以修身为条件,所谓“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而由修身出发,便有可能家齐、国治、天下平,所谓“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以往人们谈到《大学》的“修、齐、治、平”,往往从事功的角度去理解,把它看作经世的经验和方法。其实不然,《大学》虽然提出“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政治理想,对儒家的外王之学是一个发展,但它的重点是在内圣而不是外王,它不主张脱离内在的道德修养而去建功立业、经世治国;相反,而是要求把经世治国牢固地建立在明德的基础上。这可以说是《大学》思想的一个基本特点,同时经过子思、孟子的调整发展,成为儒家学者的基本立场。所以当历史上王安石、陈亮、叶适等人,因注重制度的改革,或偏重外在的事功,对明德有所忽略时,往往遭到多数儒家学者的激烈反对,认为是“末也,非本也”,其原因就在于此。

值得注意的是,《大学》说“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而不是说“古之欲平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从《大学》的这一句式来看,在修、齐、治、平之上实际还有一个更高的“明明德于天下”,而修、齐、治、平则是实现这一目标的过程和手段。“明明德于天下”与“平天下”并不相同:前者是就理想、道德实践言,后者则是就现实、政治实践言,但二者又存在密切关系,“平天下”为“明明德于天下”提供了保证,使其成为可能,而“明明德于天下”反过来又促使“平天下”的实现。因此在《大学》那里,实际形成了这样一种循环往复的道德实践过程:一方面,由修身出发,达到“家齐、国治、天下平”,而“家齐、国治、天下平”则在更大范围内使“明明德”成为可能,使社会的每一个人都能够去修其身、齐其家、治其国、平天下,使社会每一个人的道德生命都得到充分实现,而社会每一个人道德生命的实现,反过来又促使“家齐、国治、天下平”,如此延续,不断循环。而在这一过程中,“修身为本”与“止于至善”,个人与群体便在“明明德”上真正得到统一。

“修身”以下,作者提出“格物、致知、诚意、正心”四项对其做进一步阐发,而这一部分在《大学》中争议最多,有必要做专门讨论。什么是格物,向来是《大学》中最有争议的问题。可以说,在思想史上很少有哪个概念能像格物那样,产生过如此多的分歧,如此多的不同意见。其中较有影响的,如郑玄说:“格,来也。物,犹事也。其知于善深则来善物,其知于恶深则来恶物。言事缘人所好来也。”[37]按这种说法,“格物”乃“致知”的结果,而不是相反,显然不符合《大学》的原义。朱熹则说:“格,至也。物,犹事也。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38]朱熹释“格物”为“穷至事物之理”,有一定道理。不过,他又认为格物的最终目的是“推极吾之知识”,即发明内心先天具有的理,显然又是主观发挥了。王阳明说“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也”,“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39]这个解释主观性更强,离《大学》的原意也更远。那么,格物的原意到底是什么呢?要回答这个问题,就必须回到《大学》文本中去,从上下文义的关系结构中去寻找解答。以往学者或偏重于文字训诂,或偏重于哲学阐发,都失之片面。因为“格物”的“格”,歧义颇多,不胜枚举,仅影响较大的就有“来”、“至”、“正”、“度量”(《苍颉篇》)等数义,而“物”乃“大共名”,格物一词,文献中又没有旁证,所以仅凭训诂,显然难以找到答案。同样,《大学》一些概念、命题的陈述不够明确,为后人的哲学阐发留下了空间,对思想、学术的发展虽不无裨益,但却在一定程度上模糊了人们对其原意的理解。与此不同,《大学》虽然对格物等概念缺乏明确交代,但它的结构却相当严谨,不仅三纲领与八条目自成一体,而且上下文字互相照应。所以由此出发,庶几可以找到格物的真实含义。

前面已论述,《大学》的思想是由“修身”到“明明德于天下”的不断实践过程,而修身以下格、致、诚、正又是其手段和功夫,那么,格物、致知显然不是一般的认识活动,而主要是对如何“明明德于天下”的认识活动,这可以从《大学》的表达方式看得很清楚:“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这里,“格物”成为“明明德于天下”众多条件中的一个,也是最终的一个;而“格物”虽然只是修身的功夫和手段,而不是“明明德于天下”的直接功夫和手段,但它却和后者有着密切关系,是实现“明明德于天下”的一个重要条件。从这一点看,格物、致知与上文“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中的“虑”“得”有某种相近之处,二者都是对如何“止于至善”(“知止”“明明德于天下”意与其相近,见上文)的思考、思虑,是对这一实践活动过程的认识,只是两段文字侧重有所不同而已。那么,《大学》是如何“止于至善”呢?显然即是由修身到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实践过程,也就是上文所说的“物有本末,事有始终”,《大学》的格物显然是指此而言,是“格”“身、家、国、天下”之物,即确立“身、家、国、天下”在“止于至善”中的地位和先后顺序,以便“知所先后”,发生“修、齐、治、平”的实践活动。因此,有学者主张“格物”即是“正名”[40],可谓切中肯綮。这不仅因为“格物”训为“正名”,有文字上的根据。如《方言》:“格,正也”;《孟子·离娄上》:“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赵岐注:“格,正也”;《国语·楚语下》:“民神杂糅,不可方物”,韦昭注:“方,别也。名,物也”。“方物”就是分辨事物的名实或名分,格物与其意近,都是正名的意思;而且也符合早期儒家的一般思想,孔子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论语·子路》)孔子把“正名”看作言顺、事成、礼乐兴、刑罚中、民措手足的条件和基础,与《大学》由格物而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在逻辑上是一致的。所不同的是,孔子所说的正名主要是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论语·颜渊》)的等级名分,而《大学》的格物则说的是身、家、国、天下,但这二者并非截然对立,只不过前者是从人伦关系讲,后者是从实践过程讲,二者在精神实质上仍是一致的。

在先秦儒学中,正名从属于礼,是礼的核心,因此《大学》的格物与礼有密切关系,把它释为“复礼”同样是讲得通的。明确了这一点,《大学》的“致知在格物”便容易理解。以往解释致知者,或认为是由内而外,“推极吾之知识”(朱熹),“致吾之良知于事事物物”(王阳明),或认为是由外而内,获取外部知识,前者属于主观发挥,明显不可取,后者虽有一定根据,但也存在不可克服的矛盾。因为从孔子开始,儒学虽有重视“学”“知”的传统,但并不主张不加选择地认识外物。他们的认识对象既不是一般的物,也不是一般的事,而主要是指“人事”,尤其是指礼,这在早期儒学历史中表现得尤为突出。[41]而把致知理解为“即物穷理”,获取外部知识,显然没有反映出“致知”的这一特点。另外,《大学》的“致知”与“明明德于天下”具有内在的联系,是实现“明明德于天下”的必要条件,而若按上面的理解,显然没有将这种联系揭示出来。其实,《大学》的致知主要是对“正名”,也即身、家、国、天下而言的,是对修、齐、治、平实践活动的知,而这种知在当时主要属于礼,因而它又主要是对礼的知,这即是《大学》“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所表达的思想所在。因为《大学》不仅讲“致知”,还讲“知止”,致知与知止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知止是就人生理想言,规定了致知的目标与范围,而致知则是就具体实践言,服从于知止的需要,而致知与知止是通过格物,也即是“正名”统一起来,所以脱离知止谈论致知,把致知简单理解为对外物的认知,显然没有理解《大学》“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的真正含义。相反,如果理解了致知不是一般的知,而是关于修、齐、治、平之知,不仅上下文意可以豁然贯通,而且《大学》所谓“阙文”问题也可迎刃而解。《大学》在提出三纲领、八条目后,接着对其各项做了进一步阐发,而唯独对“致知在格物”没有具体说明,故朱熹认为“格物、致知之义,而今亡矣”,并专门作补传一章。朱熹的补传后人或有微词,但《大学》有阙文的意见却被多数学者接受,如冯友兰先生也认为“惟所谓致知格物,下文未详细论及”[42]。有学者虽然反对《大学》有阙文之说,但又试图在别的章节中寻找本章的说明文字[43],实际同样承认本章下面存在阙文。其实,以上看法都是因为没有真正理解《大学》的“格物致知”所致,前面说过,《大学》的格物是“格”“身、家、国、天下”之物,致知是“致”“修、齐、治、平”之知,而《大学》一文正是对此内容的展开,“格物致知”之旨已体现在文章的整个结构之中,故不再需要专门的文字说明,若有说明,反显重复、累赘。这就是《大学》“致知在格物”下有“阙文”的原因所在。由此也可以反证,释“格物”为正名,正是《大学》的原义。

格物、致知以下,作者又提出诚意、正心二项,有学者认为“《大学》提出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这是继孟子以心善言性善后的一大发展”[44]。在我们看来,这种说法多少有些夸大其词,《大学》不仅没有达到性善的高度,其所言心也与孟子有较大差距,这是《大学》时代特征的体现,也是理解《大学》思想的关键。那么,什么是“诚其意”呢?作者对此有明确的说明: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说文》:“意,志也。”“诚其意”即保持意志、意念的诚敬,不自欺欺人,就像“恶恶臭,如好好色”是出自本能一样,在作者看来,这样就做到了慎独。值得注意的是,《大学》中的慎独与《五行》相近,而与郑玄以来的理解不符。简帛《五行》说:“能为一,然后能为君子,慎其独也。”帛书《五行·说》亦说:“独然后一,一也者,夫五为一心也,然后得之。”慎独是指仁义礼智圣“五行”统一于心,与心为一,这与《大学》的“诚其意”意思是相近的,只不过前者是对仁义礼智圣“五行”而言,后者是对“诚”而言,但这只是概念系统的不同,究其精神实质,仍是一致的。郑玄看到上文有“小人闲居为不善”,又以为闲居是指“独处也”,故将慎独理解为“慎其闲居之所为”[45],是对文义的误解。因为上文中的“小人闲居为不善”并不是“慎其独”的直接原因,而是要说明“诚于中,形于外”。它是说,小人平时喜欢做不好的事情,当他见到君子后,却试图伪装自己,“掩其不善,而著其善”。然而,人们的内心与外表往往是一致的,平时不好的意念、想法总能在行为中表现出来,“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伪装是伪装不了的;同样,平时好的意念和想法也可以在行为中表现出来,这就叫“诚于中,形于外”。因此,这里并不是说,因为“小人闲居为不善”而要“慎其独”,而是说因为“诚于中,形于外”所以要“慎其独”,而“小人闲居为不善”不过是作为一个例子,用以说明“诚于中,形于外”这个事实。其实,在先秦文献中,闲居也并不完全是指“独居”,如“孔子闲居,子夏侍”(《礼记·孔子闲居》)。既然有人“侍”,显然就不是独居了,所以文中的“闲居”应当理解为闲暇而居,或平时而居,从上文的内容来看,这样的理解可能更为合适。因此,《大学》中的慎独也即“诚其意”,是内在的精神状态,而与独居、独处根本无关。它表现为前后相续的两个阶段:首先,是意志、意念对“诚”念念相续的持守、把持,是真实无妄的内心状态;其次,是在“诚其意”的基础上“诚于中,形于外”,直接发显为道德行为。因此,有学者主张《大学》的“诚”是一种道德本体,具有判断是非善恶的能力,与《中庸》的“自诚明”相似,有一定的道理。但《大学》在肯定“诚于中,形于外”的同时,又提出“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认为“诚其意”要以“致其知”为条件,需要得到后者的补充、培养,这一思想显然又与《中庸》的“自明诚”相似。因此,《大学》的“诚其意”既是内在的精神体验,又包含了外在的实践认知,既是由内而外,又是由外而内,它后来发展为《中庸》“自诚明”和“自明诚”,而在《大学》这里,则统一在“正心”的功夫之内。“诚意”之上,作者又提出“正心”:

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

文中的“身有所忿懥”,程颐改为“心有所忿懥”,甚是。此章讨论“正心”,主词当然应当是“心”,若是作“身”,则下一句“不得其正”是指“身”不得其正,且与后面“心不在焉”无法统一,显然难以讲通。“心有所忿懥”几句是说,“心”往往容易受生理情绪、主观情感、感官欲望的影响而“不得其正”,而“心不在(正)焉”[46],经验感官便无法正常发挥作用。这里作者似乎只谈到“正心”的必要性,而对如何“正心”没有提及,其实从前面“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来看,“正心”实际包括了“诚意”与“致知”两个方面,它要求从道德意志与实践认知两个方面发挥“心”的支配作用,将其从情绪、欲望中超拔出来,恢复其自由和主动。因此,《大学》的“正心”实际是一种二元的方法,而这一方法以后又被《中庸》《五行》进一步发展,并分别对孟子、荀子的思想发生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