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的学派归属和地位如何,在思想史上也一直是一个颇有争议的问题。宋代学者多认为《大学》属于思孟的内在派,在宋儒构造的道统系统中,《大学》是与曾子联系在一起,而与子思的《中庸》、孟子的《孟子》一脉相承,前后相续。如朱熹《大学章句序》说:“及周之衰,贤圣之君不作,学校之政不修,教化陵夷,风俗颓败,时则有若孔子之圣……于是独取先王之法,诵而传之以诏后世……三千之徒,盖莫不闻其说,而曾氏之传独得其宗,于是作为传义,以发其意。及孟子没而其传泯焉,则其书虽存,而知者鲜矣!”[47]宋明理学中的陆、王一派也持这种看法。值得注意的是,宋明理学中两派虽然都认为《大学》属于思孟的内在派,但对《大学》的理解上却存在很大差别。朱熹补《大学》“格物致知”章,实际是突出、强调了《大学》向外求索的一面,而王阳明恢复《大学》古本,释“格物”之“物”为“事”,又以为“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所在便是物”[48],则是要把《大学》重新拉向内在的一面。在宋明理学家推崇的“四书”中,《大学》一直是程朱、陆王两派争论的焦点。近代以来,学者多认为《大学》一书晚出,与此相应,对《大学》的学派属性也提出了不同看法。冯友兰曾撰《〈大学〉为荀学说》一文,认为《大学》为荀学一派著作,“《大学》中所说‘大学之道’,当亦用荀学之观点以解释之”,“盖当时荀学之势力,固较汉以后人所想象者大多多也”。冯氏认为《大学》成书于秦汉之际,虽然难以成立,但他看到《大学》与荀学之间存在一定联系,却并非完全无据[49],故其观点被许多学者接受,一时影响很大。但也有学者持不同意见,如徐复观先生虽然肯定《大学》成书于秦汉之际,但认为“《大学》乃属于孟子以心为主宰的系统,而非属于荀子以法数为主的系统”,实具有综合孟、荀两派思想的特点。[50]
那么,如何看待关于《大学》的争论呢?我们认为,以上看法忽视了《大学》思想的复杂性和特殊性,有失之简单化的嫌疑,因而并不可取。我们知道,孔子的思想主要包括了仁、礼两个方面,这两个方面后被孟子和荀子分别加以发展,演化为两个不同的思想体系。但这一过程是逐步完成的,在孟子、荀子那里,两种思想达到成熟和独立,但在其中的过渡阶段中,两种思想则往往纠缠、交织在一起,呈现出复杂的面貌。这一特点在《大学》甚或《中庸》《五行》中均有所表现,实际上《大学》以及《中庸》《五行》在思想史上的地位即在于它们思想的过渡性,在于它们思想的二元倾向,在于它们对以后的孟学、荀学均有所影响。因为先秦儒学思想的发展并非是单线的,而是复合的,只是这一特点以往被忽略而已。宋代理学家受道统论的影响,认为《论语》《大学》《中庸》《孟子》的思想是“一以贯之”的,体现了共同的“道”,而看不到《大学》与《孟子》之间的差别,因而是非历史的。近代以来的学者则喜欢用孟、荀的差别去看待以前的思想,结果往往各执一词,产生不必要的分歧。既然《大学》是过渡阶段的产物,那么,它对以后的孟学和荀学各有什么影响呢?我们认为,首先,《大学》强调“以修身为本”,主张由修身达到天下的治平,这种由“内圣”而“外王”的实践方法显然直接影响到孟子,而与荀子关系不大。孟子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孟子·梁惠王上》)以及“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孟子·公孙丑上》),正是对前者的发展。荀子虽然也讲修身,但他的修身主要是通过实践外在的礼仪来完成,是“立外王而成就内圣”[51],与《大学》思路并不相同。
其次,《大学》讲“正心”,以“正心”为修身的主要手段,而“正心”又包括“诚意”与“致知”两个方面,“诚意”由内而外,“诚于中,形于外”,表现为道德主体的自觉活动;而“致知”如前面所说,主要是对礼的知,它由外而内,以外在的“知”(礼)使心得到充实、安顿。《大学》的心似具有道德心与认知心的双重内涵,前者影响了孟子,后者启发了荀子。
还有,《大学》以“明明德于天下”为“至善”,把“至善”的价值追求落实在天下每个人的“明德”之中,使其内在化、精神化,这显然与孟子一派关系密切,而与荀子重视外在的制度礼仪,以“礼义法度”为最终的归宿有所不同。
综上所述,《大学》的思想虽具有二元的倾向,对以后孟子、荀子均有所影响,但就其思想的主要性格而言,似与思孟一派关系更近,前人将其看作思孟学派的一个环节,可能正是出于这种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