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古代社会大变动时代的思想家,孔子创立的儒家学说是一个充满矛盾的思想体系,这些矛盾主要体现在他的仁、礼学说之中。一方面他“以仁发明此道”,通过仁突出了实践的主体性,提出要“志于仁”“依于仁”,以仁为最高的实践原则;另一方面,他又继承保留了周代以来的礼乐制度,要求人们“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非礼勿动”,表现出对外在礼的肯定和重视。对于孔子来说,他是想通过仁、礼范畴,说明儒家所提倡的“孝悌忠信”既来自人的内心自觉,又是客观的道德规范,从而建立起内外统一的道德学说,以满足社会的需要。但无论是孔子的仁,还是孔子的礼,都是内涵复杂的概念,由于所处时代的关系,孔子没有对二者关系作出清晰的说明。一方面,他提出“人而不仁如礼何?”肯定仁是目的,礼是仁的外在形式;另一方面,他又认为“克己复礼为仁”,礼又成为目的,仁是服从礼的。这样,孔子思想中便蕴涵着一种矛盾:道德实践活动到底是来自主体的仁还是依从外在的礼?与此相应,在修养方法上,是向内反省体认还是向外观察认取?对于二者,孔子似乎都有论述、都有肯定。根据对孔子思想的不同取舍和理解,便可以发展出不同的学派来。如果说,孔子生前思想中的矛盾还没有充分暴露出来的话,那么在他去世后,这一矛盾则被他的弟子发展、凸显出来,形成了不同的派。从文献记载看,孔门弟子中最早立派的大概是有若与曾参。据《孟子·滕文公上》:
昔孔子没……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已。”
这是关于孔门后学立派的一条重要材料,通过这条材料我们可以了解到孔门后学分化的一些真实情况。子夏等人以为“有若似圣人(孔子)”,表明在他们看来,有子思想接近孔子[33],是孔子的当然接班人,他们欲尊奉有子,以有子为孔门正统。值得注意的是,子夏等人在拥立有子时曾“强曾子”,这大概是因为当时曾子在孔门中已颇有影响,并对有子的正统地位不予承认,所以才有子夏等人强迫的一幕。从上述材料看,曾子并不为子夏等人所动,他的一段表白在赞扬孔子人格高大不可企及的同时,也暗讽了有子等人不自量力。从这里可以看出,孔门内部的斗争是很激烈的。
有子、曾子的立派在《论语》一书中也可找到证明。《论语》记载孔子的学生一般用字,唯独曾参和有若称子(冉有和闵子骞偶称子,又当别论)。这说明曾参、有若在孔门弟子中地位较高,是孔门弟子中较早立派者。因此,历史上一直有人主张,《论语》一书可能就是他二人的弟子纂述的。今本《论语·学而》开篇第一章记录孔子之言:“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第二章记录有子之言:“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第四章记录曾子之言:“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二人在孔门的地位由此可见一斑。另外,《泰伯》篇“曾子有疾,召门弟子”,《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也有有若弟子的记录,说明二人确曾立派。
有若,鲁国人,少孔子三十三岁(一说四十二岁),字子有,是孔门弟子中较为重要的一位。据《左传》记载,鲁哀公八年(前487年),吴国进攻鲁国,鲁国招募三百徒众,准备夜袭吴王的驻地,致使“吴子闻之,一夕三迁”。有若参加了这次行动,这对他在孔门中的地位可能会产生一定影响。有若还是孔门弟子中具有独到见解的人物,《礼记·檀弓上》记录有他与曾参关于孔子“丧欲速贫,死欲速朽”的一段争论。曾参听孔子讲过“丧欲速贫,死欲速朽”的话,便以为这是孔子自己的主张。有若却不以为然,认为不像是君子所言。曾参说自己和子游都听到过,有若便认为孔子这样讲一定是有原因的。子游听说此事后赞叹道:“甚哉,有子之言似夫子也!”原来“丧欲速贫,死欲速朽”是孔子针对桓司马为自己制作石棺、南宫敬叔聚敛宝物的讽刺之论,并不是他自己的主张,曾子断章取义因而造成了误会。听了子游的解释,曾子询问有子:“子何以知之?”有子曰:“夫子制于中都,四寸之棺,五寸之椁,以斯知不欲速朽也。昔者夫子失鲁司寇,将之荆,盖先之以子夏,又申之以冉有,以斯知不欲速贫也。”有子对于传闻不人云亦云,而是作出自己的分析判断,可见颇具有独立思考的精神,这在孔门弟子中也是十分突出的。他能得到子夏、子张、子游等人的拥护自然也就不奇怪了。
从一些资料来看,曾子、有子的对立可能也有思想上的原因,《礼记·檀弓下》有他们关于“晏子知礼”的讨论,反映了二人对于礼的不同理解:
曾子曰:“晏子可谓知礼也已,恭敬之有焉。”有若曰:“晏子一狐裘三十年,遣车一乘,及墓而反。国君七个,遣车七乘,大夫五个,遣车五乘,晏子焉知礼?”曾子曰:“国无道,君子耻盈礼焉。国奢,则示之以俭,国俭,则示之以礼。”
在曾子看来,礼最为重要的是内在的恭敬之心,至于具体的仪节则可以随外在形势的变化而变化,晏子行礼时能体现出恭敬之心,所以说他是懂得礼的。有子的看法则不同,他非常重视礼的外在形式,对于“国君七个,遣车七乘,大夫五个,遣车五乘”这些等级规定尤为强调,晏子在行动中违背了这些规定,因此,不能认为他是懂得礼的。今《论语》中记载有子言论四处:“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论语·学而》)“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同上)“有子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同上)“哀公问于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对曰:盍彻乎!曰: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论语·颜渊》)从这些言论来看,有子非常重视礼的社会、政治功能。他认为“礼之用,和为贵”,礼是用来调节人们的相互关系,达到社会的和谐;但如果只是为和谐而和谐,而不以礼规范自己的行为,那同样也是行不通的。有若对礼的这种理解,与他对晏子的评价是一致的。而曾子虽然也经常谈论礼,但他更强调内省体验,强调内心的诚敬之情,认为礼的实践应以内心的自觉为条件。曾子、有子的分歧体现了道德实践中内在性和外在性的差别,这一差别与孔子仁、礼关系的问题存在着一定联系。
有若立派不久,可能因为学识不高,难以服众,孔门后学又发生分化。据《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有若弟子向其请教:
“昔夫子当行,使弟子持雨具,已而果雨。弟子问曰:‘夫子何以知之?’夫子曰:‘《诗》不云乎?“月离于毕,俾滂沱矣。”昨暮月不宿毕乎?’他日,月宿毕,竟不雨。商瞿年长无子,其母为取室。孔子使之齐,瞿母请之。孔子曰:‘无忧,瞿年四十后当有五丈夫子。’已而果然。敢问夫子何以知此?”有若默然无以应。弟子起曰:“有子避之,此非子之座也。”
有子无法回答弟子提出的问题,因而遭到弟子的责难,其中“此非子之座也”一语表示对有子“宗师”地位的否定。这样,曾经支持有子的子夏等人可能后来也纷纷立派,孔门后学再一次分化。据《韩非子·显学》,“八派”中时间较早的有子张之儒、颜氏之儒、漆雕氏之儒;《荀子·非十二子》批评的“贱儒”有子夏氏、子张氏、子游氏,也当都曾立过派。荀子还常常提到子弓,如“圣人之不得执者,仲尼、子弓是也……上则法舜禹之制,下则法仲尼、子弓之义”(《荀子·非十二子》),“通则一天下,穷则独立贵名,天不能死,地不能埋,桀纣之世不能污。非大儒莫之能立,仲尼、子弓是也”(《荀子·儒效》),“仲尼长,子弓短”(《荀子·非相》)。荀子将仲尼、子弓并举,看作儒学的正统,说明子弓也曾立派。据《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孔子传《易》于(商)瞿,瞿传楚人馯臂子弘,弘传江东人矫子庸疵……”子弘即子弓,这一派因为有专门的学术传授,因而显得与其他学派有所不同。此外,《孟子·离娄下》说曾参有弟子“从先生者七十人”,《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说澹台灭明“从弟子百人,设取予去就”,说明他们都曾立派。从这些记载来看,孔门弟子中较早立派的有有子、曾子、子夏、子游、子张、颜氏、漆雕氏、子弓等人,孔门后学的分化正是由他们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