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门后学立派的人虽然较多,但有些已不能详考[34],有些思想上并没有多少创造,只能算是一个宗派,真正产生影响并有据可考的主要有子张、子夏、曾子、子游、子弓等人,我们探讨孔门后学的分化应主要从他们的思想入手。其中,商瞿、子弓一派主要传授《易》,《易传》的思想可能与其有一定关系,可另作讨论;就子张、子夏、曾子、子游而言,他们思想也各有侧重,反映了孔门后学分化的情况。
子张,陈国人(一说鲁人),名颛孙师,少孔子四十八岁。《论语》记载子张与孔子的问答有多处,如“子张学干禄”(《论语·为政》),“子张为十世可知”(同上),“子张问崇德辨惑”(《论语·颜渊》),“子张问士何如可谓之达”(同上),“子张问仁”(《论语·卫灵公》),以及子张问“何如斯可以从政”(《论语·尧问》)等。《论语》记载子张的言论有两处:“子张曰: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祭思敬,丧思哀,其可已矣。”(《论语·子张》)“子张曰:执德不弘,信道不笃,焉能为有?焉能为亡?”(同上)谈论的都是道德修养问题,说明子张对此是十分重视的。《论语》还记载子张与子夏门人论“交”的一段文字:
子夏之门人问“交”于子张。子张曰:“子夏云何?”对曰:“子夏曰:‘可者与之,其不可者拒之。’”子张曰:“异乎吾所闻:‘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贤与,于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贤与,人将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论语·子张》)
子夏主张可以交往的与他结交,不可以交往的则拒绝与之来往,似来自孔子的“无友不如己者”(《论语·学而》);而子张认为君子应该尊重贤人同时容纳大众,鼓励好人同时同情无能的人,乃是发扬孔子“躬自厚,而薄责于人”的思想。二人理解虽然不同,但反映出他们对交往之道都是很重视的。对于子张思想的特点,孔子有个评论:
子贡问:“师与商也孰贤?”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曰:“然则师愈与?”子曰:“过犹不及。”(《论语·先进》)
这里的“过”与“不及”,学者往往以为是指中庸,但在早期儒学那里,中庸是源于礼的概念,指日用常行,所以这里实际是对礼的实践而言。朱熹解释此句:“子张才高意广,而好为苟难,故常过中;子夏笃信谨守,而规模狭隘,故常不及。”[35]子张一派过分强调了外在的礼节仪式,不符合生活的常道,所以说他是“过”。孔子又说:
柴也愚,参也鲁,师也辟,由也喭。(《论语·先进》)
辟,朱熹注曰:“辟,便辟也。谓习于容止,少诚实也。”[36]可见子张的特点是重视礼容仪表,可称为孔门后学的礼容派,荀子称“弟佗其冠,衶禫其辞,禹行而舜趋,是子张氏之贱儒也”(《荀子·非十二子》),应正是对此而言。子张对外在的礼容十分重视,对内在的仁却有所忽略,“曾子曰:堂堂乎张也!难与并为仁矣”(《论语·先进》),“子游曰:吾友张也,为难能也;然而未仁”(同上)。“堂堂”“为难能”说明子张具有与众不同的仪容,是一般人难以做到的,但在内在的仁上却有所不足,所以说他“难与并为仁”“然而未仁”。
子夏,卫国人(一说温人),姓卜名商,少孔子四十四岁。《论语》中有关子夏的记载有十八处,在孔子晚年弟子中是最多的。孔子去世后,子夏进入三晋,讲学于西河,为魏文侯师,他创立的西河之学是当时较有影响的一派。从子夏思想看,他对于礼十分重视,把礼看作修己成德的重要手段,这在他与孔子论《诗》时表现得很明显: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论语·八佾》)
“绘事后素”和“礼后乎”的“后”都是先后的“后”,而没有“第二位”的意思。子夏所谓“礼后乎”不是说与人的先天本质相比,礼是第二位的,而是说每一个人先天的“质”都必须在后天中经过礼的熏陶和培养[37],这和孔子“性相近,习相远”的思想是一致的,所以孔子对子夏大为赞赏,给予很高的评价。不过,子夏对礼的重视往往流于细枝末节。他曾与子游辩论“本”“末”的问题,认为在道德实践中不应该区分什么“本”“末”,而只要从“洒扫应对进退”等小事上做起就可以了,在主体性的培养上便显得有所不足。孔子曾告诫子夏:“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论语·雍也》)应该正是对此而发。朱熹说:“孔门除曾子外,只有子夏守得规矩定,故教门人皆先洒扫应对进退。”[38]“子夏是个细密谨严底人。中间忒细密,于小小事上不肯放过,便有委曲周旋人情投时好之弊,所以能流入于小人之儒也。”[39]这一分析可谓切中肯綮。
与注重外在的礼仪相应,子夏的眼光侧重于向客观世界的探求,十分注重学习。他提出“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论语·子张》),又认为“虽小道必有可观”(同上)。所谓“小道”,朱熹解释说为“农圃医卜之属”[40],孔子认为这是君子所不为的小人之事,但子夏却十分欣赏,认为必有可观、可取之处。子夏又说:“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论语·子张》)这些都是子夏博学的表现和反映。需要指出的是,子夏主要是从伦理实践方面来谈知识的获得的,他说:“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论语·学而》)这和孔子的思想是一致的。可见,子夏在客观方面继承了孔子的“礼”,在主观方面则吸取了孔子的“智”,他重礼、博学的思想和孔子是一脉相承的。与此相反,他对仁则作出了自己的解释和理解:
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论语·子张》)
这是以智性理解仁性,把仁归结为“博学”“切问”“近思”“笃志”等认识活动,和苏格拉底“美德即知识”的命题有相似之处,这一理解虽然不能说完全没有根据,但与孔子的仁已有所不同,则是可以肯定的。
子游,吴国人(一说鲁人),名言偃,少孔子四十五岁(一说三十五岁)。《论语》提到子游有六处,两次为子游自己的言论,三次为与孔子的问答,一次为与子夏的问答。《论语》载:
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论语·阳货》)
子游为鲁国武城宰,推行乐教,孔子闻之,不禁喜形于色,他的“割鸡焉用牛刀”似在说治小邑何必用大道;而子游则引用孔子“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的言论,说明自己的做法是有根据的。中国古代曾经“以乐为教育的中心”[41],孔子对于乐也十分重视,以乐为达到政治理想的手段。“颜渊问为邦”,孔子特举出“乐则韶舞”,并将“放郑声”与“远佞人”并重(《论语·卫灵公》);又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认定乐才是人格完成的境界。子游的乐教正是对孔子政治理想在武城这个小地方加以实验,所以孔子连忙说“前言戏之耳”,对子游表示认可。子游对于礼也很重视,并有自己的理解。《礼记·檀弓下》有他与有子的对话:
有子与子游立,见孺子慕者。有子谓子游曰:“予壹不知夫丧之踊也,予欲去之久矣。情在于斯,其是也夫?”子游曰:“礼有微情者,有以故兴物者。有直情而径行者,戎狄之道也。礼道则不然,人喜则斯陶,陶斯咏,咏斯犹,犹斯舞,舞斯愠,愠斯戚,戚斯叹,叹斯辟,辟斯踊矣,品节斯,斯之谓礼。”
“踊”是儒家丧礼中的一种仪节,指顿脚、跳跃,是孝子最悲痛的动作。丧礼规定,孝子踊,以三为节,称为“三踊”,即每踊跳跃三次,一共九次。有子不理解为什么要规定踊的次数,所以一直想废除它。在他看来,小孩找不到父母便开始啼哭,这正是情的自然表现,丧礼为什么不能像这样呢?子游认为礼有使人的哀情得以节制减轻的,也有故意设置衰等服物使人睹物思哀的,同样是情感的表达,听任哀情直接宣泄,那是野蛮人的方式,儒家的礼道却不是这样。人的情感有一自然的流露过程,对其进行节文,这就是礼。可见,在子游看来,礼是用来表达情感的,是情感的节文。“子游曰:丧致乎哀而止。”(《论语·子张》)居丧时充分表现悲哀就可以了,否则便是不符合礼的。所以子游谈礼不是立足于外在的政治功利,而是着眼于内在的心性,认为通过心性的陶冶、培养,便可达到天下大治,这与他的乐教思想是一致的。
子游虽然也重视礼,但与子夏等人的理解有所不同。子夏主张循序渐进,要求人们在“洒扫应对进退”等日常事务中循礼而行,这实际是把礼自外对人的约束看作成德的根本。子游的看法则不同,认为首先要确立本。《子张》篇:
子游曰:“子夏之门人小子,当洒扫应对进退,则可矣,抑末也。本之则无,如之何?”子夏闻之曰:“噫!言游过矣!君子之道,孰先传焉?孰后倦焉?譬诸草木,区以别矣。君子之道,焉可诬也?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乎!”
子游认为修己应当先本后末,子夏一派只注重“洒扫应对进退”等礼节仪式,是舍本逐末的表现。对于什么是本,子游没有明确的说明,但不难看出,他所谓的本应该是就内在自觉性而言。朱熹说子游“敏于闻道而不滞于形器”[42],“高爽疏畅,意思阔大”[43],正说明这一点。子夏不同意子游的观点,他认为本、末是不可以截然分开的,“孰先传焉,孰后倦焉”,要把二者截然分开,也许只有圣人才能做到。所以对于一般人来说,就不应一味地去区分什么本与末,而只要从“扫洒应对进退”做起就行了。可见,子游、子夏在如何实践礼的问题上是有分歧的,子游更重视内在性的一面,而子夏则关注具体的外在礼仪,这两派的争论对以后儒学的发展产生深远影响。
曾参,字子舆,鲁国南武城人。少孔子四十六岁。孔子在世时,曾参由于年少,入师门较迟,未能如子路、子贡等人经常参与讨论问题,在孔门弟子中地位不高。孔子去世后,孔门弟子纷纷前往他国,而曾子却留在鲁国,并终老于此,成为洙泗之学的正宗传人,声誉、地位大大提高起来。《论语》一书记载曾子言论十三处,且十分重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说孔子以为他能传孝道,故授之业,“作《孝经》。死于鲁”。《孝经》是否为曾子所作,学术界有不同看法,但曾子对孝道十分重视则是事实。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论语·学而》)慎终是指办理父母的丧事要认真慎重,追远指祭祀祖先要虔诚,两件事都属于孝的范围;做好了这两件事就可以使民风淳厚,起到移风易俗的作用。曾子又说:“吾闻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亲丧乎!”(《论语·子张》)自致是指真情的充分表露,这种真情的表露只有在亲丧时才会真正出现,朱熹引尹氏曰:“亲丧固所自尽也,于此不用其诚,恶乎用其诚。”[44]说明孝乃是天性之诚。孔子所说的孝又往往与仁有关,仁即是孝的扩充。曾子由孝出发,对仁也十分重视。他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论语·泰伯》)把实现仁看作值得全力以赴、生死以求的大事,表现了对仁的高度重视。又说:“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论语·颜渊》)这是从个人进德修业的角度,说明时刻不忘追求仁。孔子说过:“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论语·卫灵公》)又说:“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论语·颜渊》)可见,曾子对孔子的仁是颇有体会的,并深得其精要。曾子还以“忠恕”解释“夫子之道”,表达了他对孔子思想的特独理解。《论语·里仁》篇载: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忠恕”是孔子的一个重要思想,“己所不欲,勿施与人”为“恕”,“己欲立而立人”为“忠”。我们知道,孔子“一以贯之”的“一”应该是指“仁”,并不等同曾子所说的“忠恕”。但在孔子的诸多言论中,“忠恕”又确实是较接近仁的。曾子以“忠恕”言“夫子之道”,正反映了他对孔子仁的重视。
曾子有一段著名的论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不忠乎?与朋友交不信乎?传不习乎?”(《论语·学而》)作为一种修养方法,曾子的“三省吾身”主要是通过对行为的及时检讨和反省,达到内心的自觉,它的特点是向内下功夫,而不重视外在的具体事为。孟子曾用孟施舍之勇与北宫黝之勇的不同,对此进行了说明。他说,北宫黝养勇的方法是在每一件事、每一个人面前都要做到无所畏惧;而孟施舍养勇的方法则不是这样,他只需培养“无惧”之心,有了这“无惧”之心,在每一件事上、每一个人面前自然也就无所畏惧。孟子认为“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孟子·公孙丑上》)。这也就是说,曾子注重在内心上下功夫,子夏却在每一件事上下功夫,曾子的方法可以称作“守约”,子夏的方法则是“博学”。曾子强调要通过内省培养人格、气节,达到崇高的精神境界。他说:“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论语·泰伯》)以后孟子提出的“养心”“养气”说,和曾子的“内省”无疑具有内在联系。后人将曾子与子思、孟子联系起来,看作是后者思想的一个来源,应该是有根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