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学者研究,仁字出现较晚,甲骨、西周金文中还没有发现仁字,仁字也“不见于虞夏商《书》及《诗》三颂、《易》卦爻辞之内,似周初有此言而尚无此字”[2]。仁字出现于何时虽不清楚,但似与人类发展一定阶段的自我反省和认识有关。先秦典籍中常有“仁者,人也”的说法(见《礼记·表记》《中庸》及《孟子》等书),应是对仁之本义的基本训释。所谓“仁者,人也”是说,仁是人之为人的本质和特征,也就是说,具有了仁才能成其为人。人不同于其他动物的地方在于,他不是满足、停留于自然、本能的生活,也不仅仅是在消极地适应环境中求得自身的生存,人之为人就在于他在满足了生命的基本需求之后,更进一步对生命的意义发生追问:到底什么是人?如何才能真正成为人?这种对生命意义的探询及回答,往往决定了一文化后来的发展和方向。仁无疑就是古代先民对这一问题的初步思考,是在这一思考中提出的基本概念。孔子及其儒家在此基础上做了进一步探索,通过仁提出更为系统的理论学说,从而使仁成为孔子及其儒学的核心概念,一部儒学史某种程度上即是对仁的诠释历史,“孔门之学,求仁之学也”。

若尔三王,是有丕子之责于天,以旦代某之身。予仁若考,能多材多艺,能事鬼神。乃元孙不若旦多材多艺,不能事鬼神。

这是武王姬发身患重病,周公旦告祭“三王”(注:指太王、王季、文王),要求代武王死时的言论。其中,“予仁若考”一句,后人或解释为“我周公仁能顺父”(《伪孔传》),或认为是“周公言,我仁顺祖考”[5]。但如有学者分析的,“予仁若考”一句,与“能多材多艺,能事鬼神”一样,是周公自认为优于武王,更适合侍奉祖考的原因,所以应限定于容貌、举止、能力等内容,若包括内在的德性,便有自我夸耀的嫌疑。“予仁若考”应是说,我的容貌气质很像祖考[6],也不失为一种合理的解释。这样,《尚书》中唯一一见的仁字(不包括《古文尚书》),便可与《诗经》统一起来。不过,从仁字后来的用法看,主要还是一种道德含义。因为,“人之为人”就在于他是一种道德的动物,在于他追求一种道德的生活,并在这种生活中塑造、完善自己,正是在这一点上,人将自己与其他动物从本质上区别开来。所以由崇拜容貌、气质、力量,进一步发展为道德的自觉、自反,便是一个民族的心灵走向成熟的反映。

根据《左传》《国语》的记载,虽然对容貌、力量的关注仍是春秋贵族间较为流行的风气[7],但这时已不与仁发生联系。春秋时期的仁,已完全是一道德的概念,并被赋予了多重含义。如果说,西周的“德”主要还是个宗教概念,“有德”也只是少数统治者的特权的话,那么,春秋的“仁”便具有了更多的人间性,并扩及大多数人的范围之中。春秋时期关于“人之为人”的思考,主要是通过仁展开的。从文献看,当时仁常常被用来指称、评价人的行为,如,“以君成礼,弗纳于**,仁也”(《左传·庄公二十二年》),“不背本,仁也;不忘旧,信也”(《左传·成公九年》),“小所以事大,信也;大所以保小,仁也”(《左传·哀公七年》)。一种行为被称为“仁”,便意味着它是被社会共同体所认可、承认的,同时也是值得人们去实践、完成的。同样,一种行为若被称为“不仁”,如,“背施,无亲;幸灾,不仁”(《左传·僖公十四年》),“乘人之约,非仁也;灭宗废祀,非孝也”(《左传·定公四年》),“以怨报德,不仁”(《国语·周语中》)便意味着它是不被人们观念所接受的,也是不应该去做的。而一种行为之所以被称为“仁”,除了所体现的人道精神外,还在于其有益于社会的整体利益。后者也是“仁”的一个重要内容,如,“夫仁者讲功……无功而祀之,非仁也”(《国语·鲁语上》),“畜义丰功谓之仁”(《国语·周语中》),“为仁与为国不同。为仁者,爱亲之谓仁;为国者,利国之谓仁”(《国语·晋语一》),“度功而行,仁也;择任而往,知也”(《左传·昭公二十年》)。这说明,春秋时期的仁更多地包含了对利益的思考,有益于社会整体利益的人和行为,才可称为“仁”。孔子谈论仁,有两个明确的说法,一是“爱人”(《论语·颜渊》),一是“克己复礼为仁”(同上)。其实这二者在孔子以前已有所反映,前者如“爱人能仁”(《国语·周语下》)、“仁人之心”(《左传·昭公元年》)等,后者如《昭公十二年》记“仲尼曰:古也有《志》:克己复礼,仁也”。《志》,古书也。说明“克己复礼,仁也”乃是古已有之的观念,所谓“克己”,是说要克除己身中私欲、缺点等不利于实现仁的内容,而“复礼”则是要恢复礼乐的文明秩序。所以,春秋时期的仁是个内涵较为复杂的概念,除了指“爱人”“利国”之外,它还表示个人自我克制、自我完善的实践过程,也就是说,仁最终要落实于个人的修养、品质之中。故在古人看来,“体仁足以长人”(《左传·襄公九年》),只有体会、理解了仁,才能真正成长为人。所以,当时人们常常用“仁”或“不仁”来评价一个人,如“目夷长且仁,君其立之”(《左传·僖公八年》),“人谓子产不仁,吾不信也”(《左传·襄公三十一年》)。称一个人为“仁”,便是对他做人的极大肯定,认为其真正成为了人。同样,称一个人为“不仁”,便是对他的批评和否定,认为他还不配称为人。因此,“仁者,人也”的说法虽然可能是后人的概括,但其反映的思想则应该出现得更早,从西周春秋时人们对“仁”的理解来看,显然已包含了这一思想。

子路入,子曰:“由!知者若何?仁者若何?”子路对曰:“知者使人知己,仁者使人爱己。”子曰:“可谓士矣。”子贡入,子曰:“赐!知者若何?仁者若何?”子贡对曰:“知者知人,仁者爱人。”子曰:“可谓士君子矣。”颜渊入,子曰:“回!知者若何?仁者若何?”颜渊对曰:“知者自知,仁者自爱。”子曰:“可谓明君子矣。”(《荀子·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