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伟大的思想创造,都离不开对“己”或自我的思考,一种思想学说只有和个人的存在有关,只有解决、回答了这一人生的“终极性”问题,才能在历史上产生深远、持久的影响,故对“人之为人”的思考,必然要落实到对“己”的思考,“人之为人”实际也就是“己之为人”。不过,虽然几乎所有的思想家都有可能涉及“己”或自我的问题,但具体的思考方法则是不同的。作为在西周礼乐文化传统下成长起来的思想家,孔子对“己”或自我的思考具有华夏民族的鲜明特色。在孔子看来,“己”与“(他)人”并不是截然对立的,什么是“己”或自我?不能在遗世独立中去苦思冥想,也无法在神的启示中去获得灵感顿悟,“己”或自我的意义只有在与他人的共存、互动中,才能得到理解和说明。“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论语·微子》)人总是生活于社会中,因此,与人“相偶”便成为“己”不可摆脱的存在形式,也成为理解“己”或自我的前提和出发点。但是自然状态的“相人偶”还只是一种客观、外在的形式,还没有经过自觉的反省过程,还不可能有真正的自我。此时若有自我意识出现,也一定是与他人的对立相伴随的。因此,从自然状态的“相人偶”到自觉、自为的“相人偶”需经历一次伟大的文化创造活动,需经历自我意识的自觉、自反。在孔子看来,周公“制礼作乐”无疑正是这样的创造活动,礼乐不仅奠定了人类生存、交往的人伦秩序,使人类由蛮荒走向文明,其所包含的“敬德”“保民”等德性意识还是维系当时社会的精神纽带,是早期人道精神的体现。然而春秋的“礼崩乐坏”,使周公以来的文明创制遭受到严重考验。要重建“有道”的社会秩序,恢复礼乐的文明形式,除了肯定“君臣”“父子”的人伦秩序外,更重要的,是要通过对“己”的自觉、自反,确立起“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的人生理想和目标。也即是说,“己”的终极意义要和天下的福祉、利益联系在一起,而扶危济贫、平治天下、“吾其为东周乎”(《论语·阳货》)的人生使命,又需通过“修己”“克己”“为己”来实现。在这样一种信念中,人、己的对立便不复存在,“于是对己的责任感同时即表现而为对人的责任感,人的痛痒休戚同时即是己的痛痒休戚,于是根于对人的责任感而来的对人之爱,自然与根于对己的责任感而来的无限向上之心,浑而为一。经过这种反省过程而来的‘爱人’,乃出于一个人的生命中不容自己的要求,才是《论语》所说的‘仁者爱人’的真意”[16]。所以,孔子的“仁”是春秋末年提出的一个使“己”挺立、振作起来,关涉人生终极意义的概念,它虽然也指“爱人”,但“爱人”只有和人生的终极意义联系起来才能得到理解。

孔子谈仁,常常指一些具体的德目,如,“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恭、宽、信、敏、惠”(《论语·阳货》),“刚、毅、木讷,近仁”(《论语·子路》),“樊迟问仁。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同上)。这里的“恭”“宽”“信”“敏”“惠”等一方面总是对他人而言,是指对他人的“恭”“宽”“信”“敏”“惠”,但另一方面,它又落实在个人的品质上,是指“己”之“恭”“宽”“信”“敏”“惠”。只有“己”具有了“恭”“宽”“信”“敏”“惠”的品质,才有可能对他人表现出“恭”“宽”“信”“敏”“惠”的德行。同样,对他人的“恭”“宽”“信”“敏”“惠”适所以成就了“己”之“恭”“宽”“信”“敏”“惠”。“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等也是如此。所以,“成己”与“爱人”实际是相辅相成、互为因果的,它们共同构成“仁”的基本内涵。由于“仁”代表了自我成就,自我实现的过程,故往往也表现为一种内心境况,一种自觉向上的乐观精神。颜回“其心三月不违仁”,“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论语·雍也》),“仁者不忧”(《论语·子罕》),“君子坦****,小人长戚戚”(《论语·述而》)。颜回“其心三月不违仁”,决不是说其心在三个月里一直在想着爱人,而应是指成己、修己而言。在追求人生理想,成就、实现自己的过程中,必感到精神上的无限快乐,而不会被一时的外在境遇所困扰,这正是“孔颜之乐”的真谛所在。所以仁决不仅仅是要消极地适应外在规范,而是一种创造力,一种不可遏止的成就、实现自己的冲动。“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论语·里仁》)仁能辨别是非、善恶,具有理性判断能力,所以在处理己与人的关系时,好恶、爱憎都是合理的。“子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论语·里仁》)假如以仁为意志的方向,那么,一切行为都合理,不会招致人的厌恶了。仁恰恰成为主体实践的动力和原则。

孔子谈仁也常常指“爱人”,但孔子的“爱人”实际也与“己”的自觉、自反有关。孔子所谓“仁”往往与“孝悌”等血缘情感联系在一起,是以“孝悌”为心理根据的。“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论语·学而》)弟子有若的这句话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孔子的思想。需要指出的是,这句话中的“为”字是动词而非系词。“言为仁之本,非仁之本也。”“谓行仁自孝悌始。”[17]在孔子看来,孝悌是人人具有的一种真实情感,而这种情感正是仁的根源所在,是否孝悌是判定一个人仁与不仁的标准所在。在孔子与宰我关于“三年之丧”的一段讨论中,孔子从内心的“安”与“不安”点醒宰我,要他从孝悌的自然情感中发现仁,体验仁。宰我居丧期间仍然安于食稻衣锦,完全丧失了孝悌之心,所以孔子说“予(注:宰我之名)之不仁也”(《论语·阳货》)。孔子讲“仁”,源于孝悌而又不等于孝悌,而是从孝悌出发,层层向外推广,上升为君臣间的“忠”,朋友间的“信”,最后达到“泛爱众”,上升为普遍的人类之爱。“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论语·学而》)“樊迟问仁。子曰:‘爱人。’”(《论语·颜渊》)“子曰:……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可见,孔子的“爱人”实际也是一“推己及人”的实践过程,“爱人”恰恰源于“己”的自觉、自反。若没有“己”的自觉、自反,便是对自己没有感觉的麻木不仁;对自己麻木不仁,对他人当然不会有休戚相关的感觉,当然更不会去爱人。所以“爱人”的实现同时即是“成己”“立己”的过程,这即是孔子强调“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原因所在。以往学者理解这句话时,往往以为仁是在“而立人”“而达人”上表现出来,于是无形中把立己与立人、达己与达人看作是两件事,因而在谈到仁的时候,重点自然落在立人、达人和爱人上面。“殊不知孔子这句话,是把两者说成一种必然的互相含摄的关系,在立己、达己之内须必然地含摄着立人、达人。在立人、达人之内,须必然地来自立己、达己。虽然下手是在己欲立、己欲达,但就其自身的内在关联说,实是一事的两面。”[18]

所以仁内容上是指“成己”与“爱人”,而具体表现为自觉向上的道德精神。从孔子的一些论述来看,仁是一个超越性的概念。“‘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论语·宪问》)“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同上)令尹子文三次被任命为令尹,三次被免职,喜怒不形于色,这可以说作到了“忠”,却未必可称作仁。陈文子每到一个城邦,见有坏人当政,必违而弃之,这可以说作到了“清”,却未必可说是仁(见《论语·公冶长》)。“仁”包含了“忠”“清”“勇”等,但“忠”“清”“勇”等并不等于“仁”。所以仁是最高的德,是不断企及的理想和目标。从这一点看,它与柏拉图的“至善”倒有某些相近之处,不过柏拉图的至善是一抽象的理念,它与各种具体的善是普遍与特殊的关系。孔子的仁却不是抽象的,而是一实践超越的过程,它包括互为联系的两个方面:一方面由“己”不断向外施爱,由“孝悌”到“泛爱众”,实现仁爱的普遍化;另一方面在向外施爱的基础上,反过来成就自己、完善自己、实现自己,并最终上达天道,实现心灵的超越。

因此,仁不是一抽象的概念,而是心灵的活动和实践;它不是现成的,而是在具体的境遇中不断生成和显现;它似乎没有确切的界限和范围,而只是规定了实践的过程和方向。故孔子谈仁很少从定义入手,而是根据仁的特点随处指点。“司马牛问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讱。’曰:‘斯言也讱,其谓之仁已乎?’子曰:‘为之难,言之得无讱乎?’”(《论语·颜渊》)据《仲尼弟子列传》,司马牛“多言而躁”,故孔子要求他“其言也讱”,说话要谨慎。这表明克服了自身的缺点便可达到仁,当然“其言也讱”本身并不等于仁。“樊迟……问仁。曰:‘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论语·雍也》)仁代表了“成己”“爱人”的实践超越过程,需要“先难而后获”,不是一蹴而就的,这是就实践过程言仁。同样,“先难而后获”本身并不等于仁。所以要给“仁”下一个定义的话,可以说:仁表达、反映的是道德生命实践超越,“成己”“爱人”的整个过程,凡属于这一过程的、凡有利于实现这一过程的,都可称作是仁。仁是全体,仁是过程。这是孔子仁的独特之处,也是理解孔子仁的关键所在。

李泽厚先生说:“中国古代哲学范畴(阴阳、五行、气、道、神、理、心),无论是唯物论或唯心论,其特点大都是功能性的概念,而非实体性的概念,中国哲学重视的是事物的性质、功能、作用和关系,而不是事物构成的元素和实体。”[19]仁也是如此。孔子通过仁表达的正是道德生命生生不息,“成己”“爱人”,不断创造、发展的全体和过程,如果离开了仁的这一“功能”“作用”,如果不能从内心去体会、理解这一“功能”“作用”,“仁”便没有任何意义。正因为如此,孔子很少用概念、定义界说仁,而是从内心直接点拨仁、唤醒仁;不轻易许与仁,而是告诉人们如何为仁。表面上看,孔子言仁零乱而缺乏联系,让人不好理解。实际上,孔子的仁包含了一套完整的思想,是有体系、有方法的。这就是为什么孔子没有给仁下一个明确的定义,而任何一个阅读过《论语》的人,无不能体会仁、理解仁,而一旦把仁上升为人生的最高理想,便会积极地实践仁,维护仁,“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论语·卫灵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