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嘉学者阐发哲学思想,往往通过训诂的方式,以实证的方法追求一种理想中的客观之意。阮元通过训诂的方式,对原始儒家的“仁学”思想,以及宋明以来详细而热烈讨论过的“性命”思想,给出了他自己的新解释。
阮元将“仁学”看作孔子的核心思想,如他说:“孔子为百世师,孔子之言著于《论语》为多。《论语》言五常之事详矣,惟论‘仁’者凡五十有八章,‘仁’字之见于《论语》者凡百有五,为尤详。若于圣门最详切之事论之,尚不得其传而失其旨,又何暇别取《论语》所无之字标而论之邪?”[212]问题是,在《〈论语〉论“仁”论》长文里,阮元几乎是通过资料长编的方式,将《论语》涉及“仁”字的资料集中在一起,同时又引证其他文献,以证明孔子的“仁学”思想是他阮元所理解的那样:“相人偶为仁”之意。因此,阮元的“仁学”思想并不就是孔子“仁学”思想的原意。在笔者看来,阮元运用训诂的方式对孔子“仁学”的思想所做出的解释,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其实表达了阮元本人的“仁学”思想。然而,由于阮元的“新仁学”思想是建立在文字训诂基础之上的,以一种貌似客观的面目掩盖了其新思想的光芒。这一含蓄的新思想与其作为三朝大吏的身份极其吻合。如果不理解他通过语言学的方法进行哲学思考的思想特征,下列有关“仁”“己与私”的论述与辨别就很难被看作一种哲学的论述。
他为了证明他的“仁,即相人偶”的新仁学观点,以训诂的方式引证了大量的语言学文献:
许叔重《说文解字》:“仁,亲也。从人二。”段若膺大令《注》曰:“见部曰:‘亲者,密至也。’会意。”《中庸》曰:“仁者,人也。”注:“人也,读如相人偶之人,以人意相存问之言。”大射仪:“揖以耦。”注:“言以者,耦之事成于此意相人耦也。”《聘礼》:“每曲揖。”注:“以人相人耦为敬也。”《公食大夫礼》:“宾入三揖。”注:“相人耦。”《诗·匪风》笺云:“人偶能烹鱼者。人偶能辅周道治民者。”……以上诸义,是古所谓人耦,犹言尔我亲爱之辞。独则无耦,耦则相亲,故其字从人二。[213]
在“仁即相人偶”的仁学思想前提之下,阮元又通过大量的训诂材料,并从文本内部语词的内在一致性原则上出发,进一步论证宋儒将“己”释为“私”,将“克己”解释为战胜“己身私欲”的观点属于对经典的误解,从而以“汉学”的语言学工具重新阐发他的“仁学”思想。他说:“颜子‘克己’,‘己’即‘自己’之‘己’,与下文‘为仁由己’相同,言能克己复礼,即可并人为仁。……仁虽由人而成,其实当自己始,若但知有己,不知有人,即不仁矣。……若以‘克己’字解为私欲,则下文‘为仁由己’之‘己’,断不能再解为私,而由己不由人反诘辞气与上文不相属矣。”[214]
为了进一步证明自己的观点更符合孔子的原意,他先引前贤毛奇龄(字西河)来支持他的观点:
毛西河检讨《四书改错》曰:“马融以约身为克己,从来说如此。惟刘炫曰:‘克者,胜也。’此本扬子云‘胜己之私之谓克’语。然己不是私,必从‘己’字下添‘之私’二字,原是不安。至程氏,直以己为私,称曰:‘己,私致’。《集注》谓‘身之私欲’,别以‘己’上添‘身’字,而专以‘己’字属私欲,于是宋后字书皆注‘己’作‘私’引《论语》‘克己复礼’为证,则诬甚矣,毋论字义无此,即以本文言,现有‘为仁由己’,‘己’字在下,而一作‘身’解,一作‘私’解,其可通乎?”[215]
又引同时代的凌廷堪的研究成果来支撑他自己的观点:
凌次仲教授曰:“即以《论语》‘克己’章而论,下文云‘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人’‘己’对称,正是郑氏相人偶之说。若如《集注》所云,岂可曰‘为仁由私欲乎?’再以《论语》全书而论,如‘不患人之不己知’‘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皆‘人’‘己’对称。……若作私欲解,则举不可通矣。”[216]
阮元的新仁学思想的语言学方法大体如上。下面再从其性命论哲学思想看其语言学的方法。在性命论的传统哲学命题方面,阮元为反对李翱的“复性说”,通过对《尚书》《孟子》《诗经》中有关“性命”“威仪”等词语的重新解释,提出了“节性”的“性命说”。如果仅从语言学的方法角度看,阮元对“性命”论述的新意在于:他将“性”与“生”联系起来,以说明人性内在包含着情与欲的感性成分。他说:“‘性’字本从‘心’从‘生’,先有‘生’字,后造‘性’字,商、周古人造此字时即已谐声,声亦意也。”[217]由此,他将《尚书·西伯戡黎》篇中“王曰:‘我生不有命在天’”一句中的“生”字解释为“性”字,并认为,这是虞夏商周四代以来首次出现的“性”字,《周易》卦、爻辞只有“命”字,无“性”字,表明“性”是包括于“命”之内的,而且表明“性受于天”。[218]而性与命发生关联也首见于此篇。由此可以看到李翱“复性说”之不符合儒家的性命理论。
阮元通过一系列的训诂方法,将晋、唐人的“性命说”与商、周人的“性命说”的差异做出了如下的概括:“晋、唐人言性命者,欲推之于身心最先之天,商、周人言性命者,祇范之于容貌最近之地。”[219]“商周人言性命多在事,在事故实,而易于率循。晋、唐人言性命多在心,在心故虚,而易于附会,习之此书是也。”[220]也就是说,晋、唐人把性命问题讲得很玄,而商、周人讲性命问题很切合日常生活,具有可见性与实在性。而商、周人的这种质朴的“性命观”其实也就是阮元本人的性命观。
总之,阮元通过语言学方法,重新阐释了儒家的仁学与性命理论,体现了乾嘉考据学时代哲学思考的“语言学转向”的特征。这种语言学方法主要是以古典的语文学为内容,表现出强烈的“人文实证主义”色彩。但是,我们也要清醒地意识到,这种语言学方法其实还是一种经典解释学方法,其中包含了思想者个人浓厚的主观理解成分,并不像自然科学、甚至也不像社会科学那样,具有特别强势的客观性色彩。虽然,这一语言学方法的转向的意义也许并不像胡适、梁启超所认为的那样具有科学的精神,但至少在思想的形式上为中国哲学开辟了一条“求知”“求真”的认识论的新转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