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消解知性形而上学:“相对意识”与马克思哲学辩证法共同的思想旨趣(1 / 1)

对于现当代哲学中已蔚然成风的“相对意识”和相对主义思潮,国内众多论著或以“虚无主义”“主观主义”“怀疑主义”一笔带过,或用“有害”和“危险”等词汇来形容,或视之为“危机时代的症候”唯恐避之不及。我们认为,如果能够克服情绪化的态度,那么我们就必须承认,虽然它可能存在许多重大的理论缺陷,但它并不缺乏思想的严肃性,但那种种显得偏激的言辞,常常蕴含着对哲学史上许多重大哲学问题深刻的理论回应。在我们看来,现当代哲学的相对主义思潮虽然涉及极为广泛的内容和话题,但所有这些内容和话题都透露着共同的思想旨趣,那就是消解和颠覆传统形而上学的知性思维方式,拆解和摧毁传统形而上学的实体本体论。就这一点而言,它与马克思哲学辩证法完全是理论上的同路人,二者有许多思想上的交叉和共鸣。

如前所论证的,传统哲学实质上是一种以实体本体论为核心的知性形而上学,它代表着一种寻求永恒在场、绝对同一的超感性实体的理论范式,追求绝对实在的“绝对主义”,追求溯源的“寻根情结”、二元分离、两极对立,在两极中寻求单极的“绝对一元论”、非时间非语境的“同一性思维”、逻辑高于实践且静观高于行动的取向等[21],构成了这种理论范式的基本特点。一部西方传统哲学史,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这样一部实体本体论哲学的演化史。

与辩证法一样,现当代西方哲学的“相对意识”和相对主义思潮所要拒斥和摧毁的正是这种实体本体论的知性形而上学。按照伽达默尔在《摧毁和解构》一文中的概括,现当代西方哲学对实体本体论的知性形而上学思维方式的消解和颠覆主要有三条道路:一是海德格尔的向希腊语言的原始性回归之路,它深入西方形而上学的发展和统治地位的背后,在概念的光亮中取回希腊人对存在的原始经验;二是解释学之路,在与“历史本文”的对话中唤起已经失落的意义;三是德里达的解构学之路,它在书写的本体论概念中,用不断叠加的痕迹或“道道”从根本上消除意识的统一性,用“延异”炸开一切指向统一性的聚合。[22]立足于现当代西方哲学历时态的发展,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上述三条道路对传统实体本体论的知性形而上学的消解和解构依次呈现出越来越激进,越来越极端的趋势,同时也表现出“相对意识”和相对主义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强烈的倾向。

正是在对知性形而上学的消解和摧毁的过程中,现当代哲学中的相对主义思潮显示出了超越传统形而上学的新的理论气质,提供了许多发人深思的理论见解。从这些见解中,我们可以发现它与辩证法在深层次上的一致之处。

它为哲学究竟应如何自我定位提供了重要见解,并因此为哲学的未来发展提供了新的灵感。

哲学与其他学科的一个重要区别在于,它总是需要为自己的存在合法性进行自我辩护,总是需要不断地进行自我追问:在人类现实生活与人类多样文化样式中,哲学合适的位置究竟在哪里?在传统形而上学看来,哲学存在的合法性就在于通过对超感性实体的一劳永逸的捕获,为人们的生活,为人类所有文化样式提供最终的基础和绝对的原理,为所有的知识和人类的生活意义提供寻求终极的阿基米德点。现当代哲学中的相对主义对此提出了强烈疑问,它指出,传统哲学的这种自我定位只能使哲学与人们的现实生活、与人类的其他文化样式隔离开来,最终成为自我封闭的、被现实生活和其他具体文化样式抛弃的“孤家寡人”。正是在此意义上,当代相对主义宣告了“哲学的终结”,要求哲学从自我封闭的圈子中走出来,与人们的现实生活、与人类的其他具体文化样式进行平等而广泛的对话和融合。哲学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君王”,而应成为内在于人们的现实生活与文化样式中一种具体而真实的力量。

现当代哲学中的“相对意识”和相对主义废黜了哲学沿袭已久的“王位”,破除了哲学对自身的学科帝国主义的自我崇拜,使它仅仅成为“后哲学时代”人类文化大家庭中普遍的一员。从表面看来,哲学的地位似乎降低了,然而,如果换一种眼光,就可发现,这样做其实并没有降低哲学的地位,而是解除了哲学本不应承担的重负,把它从以前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封闭境地中解放了出来,从而使哲学更接近自己的真实位置,并因此获得了比先前更加广阔的存在和发展空间。由此出发,哲学就可以不再受制于某种先验的、固定的表现形式,它将能够不拘形式,在更大的空间里,以不同的方式显示自己的存在;哲学家也不再是拥有超人智慧的预言家和说教者,他既可以成为关心人类生存的“思者”(海德格尔),也可以成为“解释学的实践家”(罗蒂),还可以成为“谱系学家”(福柯)等。哲学家的用武之地不但没有缩小,而且更丰富、更自由了。在此意义上,我们认为,尽管当代“相对意识”和相对主义不无偏激之处,但它的这些见解对我们如何理解哲学的自我定位,的确具有重大启示意义。

另外,在如何理解世界,理解人与世界的关系上,现当代哲学中的“相对意识”和相对主义颇有值得重视之处。

追求绝对的确定性,是传统知性形而上学最高的理论抱负。在世界观上,表现为寻求世界最高的统一性原理;在认识论上,表现为对终极解释的占有;在价值论上,表现为对一元性价值原则的沉迷。现当代相对主义坚决拒斥这种思维方式所具有的一元性、封闭性与独断性,为此,它要求彻底终结以往哲学的这种思维方式,使其从一元走向多元,从封闭走向开放,从独断走向宽容,从单调走向杂色。因此,它强调世界的本质不是“同一性”,而是“差异性”,认识的目标也不是占有绝对真理,而是去确证“为我而存在”的“相对真理”,生活的意义不在于求助于真善圆融的一元性价值,而是根据自己的生存境遇去选择和创造属于每个人的相对价值。也就是说,现当代相对主义思维要求终结传统哲学绝对主义的、独断论的思维方式,要求确立一种相对宽容的、容忍异质性和多样性的思维方式。

不可否认,在此方面,现当代的“相对意识”和相对主义由于对传统哲学思维方式的极端排斥及对多元性的过分强调,在客观上的确蕴含着走向虚无主义和怀疑主义的危险,但如果采取一分为二的辩证态度,那么,我们将不难发现,与一元、封闭和独断的传统形而上学的知性思维方式相比,“相对意识”和相对主义思潮所强调的多元、开放、庞杂与流动的思维方式的确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现代人生存方式的重大变化,表达了现代人的生存要求。因此,剔除其极端与偏颇的成分,“相对意识”和相对主义思潮对于更新我们的思维方式,在使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加宽容、更富有多样性方面具有积极的启迪作用。

当代“相对意识”和相对主义在人的自我理解上同样涵盖不少重要见解。

与传统知性形而上学相比,“相对意识”和相对主义思潮反对永恒的、超历史的人性或人的本质,认为人是历史地被规定的,并由具体的社会、政治、经济与文化等关系建构而成,强调人是一个历史的现实,而非像人们认为的那样是一种永恒不变的存在;它们反对把人理解为与他人、历史传统、自然等隔绝开来的自大的“超验主体”,而是把人视为处于社会关系网络中“非统一的、多元的存在”;它们反对对人类“进步”的盲目崇拜,而是要求确定理性的限度,反思和揭露那些使人失去人性的“权力关系”。简言之,他们要求解除覆盖在人身上的层层“遮蔽”,恢复人所具有的相对的、多元的、矛盾的面目,以重新理解人与世界、人与人的关系。

很显然,当相对主义宣告“人之死”时,的确暴露了其偏激与极端之处,但它们拒斥以往哲学在人的问题上简单而独断的形而上学态度,要求从多方面、多角度去显示人的复杂形象,这对于今天人们的自我理解来说,无疑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

所有这些,都是现当代“相对意识”和相对主义思潮通过对传统知性形而上学的批判和拆解所展现出来的思想见解。如果把它们与本书第二部分所分析的辩证法的理论特征做一比较,不难看出,它表现出了与辩证法极为一致的理论旨趣,即消解以实体本体论为核心的传统形而上学的独断性、绝对性与抽象性,宣告作为客观知识形态的旧哲学的终结,破除哲学对自身的基础主义和学科帝国主义的“自恋”和迷信,并寻求不同于传统形而上学的另一种可能的新的“理论范式”。

现代“相对意识”和相对主义思潮与辩证法所表现出的这种精神气质上的亲和性,绝不是偶然的。二者有着共同的理论对手,那就是以实体本体论为核心的知性形而上学;有着共同的理论任务,那就是消解知性形而上学的僵化性和专制性;有着共同的思想指向,那就是与僵化的教条和陈旧的理论传统的“告别”,并为“多样性”“异质性”“差异性”与“流动性”留出应有的空间。可以说,二者同作为“现代哲学”,代表着对传统知性形而上学进行批判和解构的两种典型的、各具特色的“消解策略”。当然,二者在具体的理论主张、哲学目标及对待传统哲学的态度等各方面存在着重大差异。但是,从二者的一致性中,我们不得不承认,现当代哲学中的“相对意识”和相对主义思潮绝非无聊的“话语游戏”,而是一个值得高度重视的思想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