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传统哲学的知性思维方式与人辩证的“生存”本性之失落(1 / 1)

由特殊的“生存”本性所决定的人的特殊的“存在逻辑”内在地呼唤一种与之相应的特殊的“理论逻辑”。然而,在传统形而上学中,占据统治地位的却是一种知性思维方式或知性逻辑。这是一种在根本上遮蔽人的辩证的“生存”本性因而与人的辩证的“存在逻辑”相冲突的思维方式,以它来把握“人的存在”,必然导致人的真实存在的遮蔽和瓦解。

前文详细分析过传统形而上学的理论特性,指出它所代表的是一种寻求永恒在场、绝对同一的超感性实体的理论范式。抽象的“同一性”观点构成了传统形而上学理论范式的核心,追求绝对实在的“绝对主义”,追求溯源的“寻根情结”、二元分离、两极对立,在两极中寻求单极的“绝对一元论”,非时间、非语境的“同一性思维”,逻辑高于实践,静观高于行动的取向等,都构成了这种理论范式的基本特点。它认为,知性逻辑是通达“存在”的最为根本的途径,在一种主客对立关系之中,通过理性的抽象活动,它形成了关于世界的最具普遍性的概念,接着把这一普遍性、同一性的概念实体化,在它看来,这一实体化的概念便是世界万物的“终极存在”,达到对它的捕获也就意味着对“存在”问题的解决。对此,恩格斯曾概括道:“旧形而上学意义下的同一律是旧的观点的基本原理”,这里的“旧的观点”,就是指传统形而上学的旧的世界观,“同一律”既指传统形而上学理论范式的基本原则,也是我们常说的实体本体论的知性思维方式或知性逻辑。

由于具有上述这些理论特性,知性逻辑运用传统形而上学实体本体论的知性思维方式来把握“人的存在”,必将表现出如下特点:

(1)它所热衷的必然是“人的存在”的“实体统一性”,即它寻求的是人存在的诸现象背后某一终极的、超时空的、永恒在场的实体性本质。这一实体性本质构成了人之存在的终极解释原则,整个“人的存在”都是以这一实体性本质为中心、按照这一实体性原则而存在、组织和运转的。以某种终极的实体性本质为“中轴原理”来实现对整个人的存在的统一性理解,就是它的最高理论目标。

(2)它必然要对“人的存在”进行“去伪存真”的过滤和蒸馏。为了达到对“人的存在”的终极的、绝对的实体性本质的掌握,它必然要把人的整体存在分解开来,把人活生生的现实生存固定起来,把人与世界的普遍联系割裂开来,把“人的存在”硬性地区分为现象与本质、暂时与永恒、变与不变、多样与恒一、表层与深层等两个等级,然后把前者作为“人的存在”的多余的“假象”予以抛弃,而把后者作为人的实在保留下来。

(3)为了实现“去伪存真”的过滤,它通常采取的方法就是从人与物的区别中把握人的实体性本质。在它看来,只要通过人与他物的比较,抽取出与其他一切物具有根本区别而又专属一切人的特征和属性,这一特征和属性就可视为人的“本质属性”。

(4)为了把人与物相区别的这一“本质属性”抽取出来,它所运用的基本的逻辑工具便是以“同一律”为核心的形式逻辑,运用“求同法”或“求异法”,“归纳法”或“演绎法”,从人区别于他物的各种属性中抽取出最根本、最重要的一种,把它规定为“人之为人”的最为本质的规定,这就等于完成了人的自我认识最为关键的环节。

(5)为了突出这一人的最为本质的规定,运用形式逻辑“属加种差”的方式,给人下一个本质性定义,给人作出一个本质性的规定,这就意味着达到了人的“本真”存在,并完成了人的自我认识的使命。

这就是传统形而上学的、实体本体论的知性思维方式在把握“人的存在”时所采取的一般思维“程序”。从这套“程序”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实体本体论的知性思维方式所要找的是人的“原型”,是人的“本真存在”,是人的某种“隐秘本质”。这种人的“原型”“本真存在”和“隐秘本质”,就代表着“人的存在”本身。

综观哲学史,遵循上述思维程序,所形成的关于“人的存在”的较为典型的理解如下:

一是把人理解为“理性动物”(rational animal),这是最典型的一种。传统形而上学把世界的存在理解为超感性的理性化实体,这种理性化实体其实正是人的理性化本质的一种外在投射,它所反映的正是对人的“理性”本质的设定。在它看来,理性是唯有人才具有的一种高级禀赋,是人区别于他物的根本特性。因此它构成了人的本质,是人的真实存在之所在。这一点,正如海德格尔所概括的:“人作为理性的动物的存在方式是在现成存在和摆在那里的意义上加以领会的。”[12]从古希腊的苏格拉底、柏拉图一直到黑格尔,哲学史上一切唯理主义的传统形而上学在“人的存在”中都持这一共同的立场。

二是把人理解为“神性”的存在,一切神学皆可归属此类,这种理解深受基督教神学的影响,把人视为上帝依自己的形象所创造之物。因此,“人之为人”,最根本的就在于人身上所禀赋的“神性”,人的使命在于摆脱世俗凡尘,超越升腾直至充分实现神性,达到与神同在的境界。

三是把人理解为诸自然物中拥有“特异属性”之物,这种“特异属性”表现为多种多样的,既不能归结为理性,也不能归结为神学的其他性质,如“直立行走”“会说话”“身上无毛、双足起立”等。“人之为人”,就在于这些特殊性质,这些特殊性质就是人的“本质”。

当然还有把人理解为与自然物一齐的并无根本区别的存在(如机械唯物论者)。这种观点运用生物学,或者运用机械力学的方法来理解人,认为人与自然物相比,并无特殊之处。因此,人是什么,这一问题与回答自然物是什么具有同一性。“人是机器”,“人就是他的遗传基因”等,就是其中较具代表性的提法。这一倾向虽然与前面几种表现不同,但正如海德格尔所说的,颠倒了的形而上学仍然是一种形而上学,因而它在思维的基本程序上与前面几种属于同一范畴。

以上种种,虽然具体说法各异,但完全遵循着一致的理论方法和思维程序,即追求实体统一性的知性思维方法和程序。

很显然,运用这种方法与程序,“人的存在”必然呈现出与这种方法和程序相一致的形象。这种形象,概括起来,主要有如下特点:

(1)人成了一种摆在那里可被人们用概念和范畴加以把握的“现成存在者”,“人的存在”完全失去其本来具有的“生存”性质。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传统形而上学的知性思维方式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对象性”,即把世界和事物当成一个客观的对象予以“科学”地把握。运用这种思维方式,人被当成一个与现成之物无区别的“客观对象”;可以用形式逻辑的方法予以分解和抽象——人也是一种现成的“物”;可以用对象性的科学思维和方法一劳永逸地认识,差别仅在于人这种“物”在某些方面具有一些特殊性,是一种特殊之物,因而需要通过分析方法和知性思维去运用概念和范畴对这一“特殊性”予以着重展露和揭示。

(2)人拥有一个先天的、前定的、不变的、永恒的、同一性的本质规定,这一本质规定具有优先、首要的价值和地位,它决定着人这一存在者的全部存在,只要获得了这一本质规定,也就实现了对“人的存在”的把握,因此,“人的存在”就在于它的“本质”。如前所述,知性思维在认识事物时,其重大目标在于抽象出对象的“本质”,然后依据“本质”给事物下“定义”。这一“定义”就是“事物本身”和事物“如其所是”的存在的理由和根据。在认识“人的存在”时,最为重要的就是在诸属性中进行“清理”和“排序”,挑选出其最根本的属性,然后以之为依据,给出人的“定义”,以达到对“人之为人”的真正把握。在此意义上,在传统形而上学那里,人的“定义”比活生生的“人的存在”更重要,人的“本质”比人的现实生存更重要。一切都不重要,唯有人的“定义”永恒,这构成了它绝对的信条。很显然,这必然是一种否认人的“生存性”,瓦解和分裂“人的存在”,并使人抽象化的思维方式。因为既然“人的存在”在先验本质里已完全安排就绪,那么,人的一切活动,甚至人的未来,必然终成虚幻,人完全成了实现先定本质的被动工具和傀儡(黑格尔所说的人不过是绝对精神的工具,可谓直言不讳)。就此而言,人其实也就成了物,物的本性和活动完全是由其物种本性所规定的,而在此,“人的存在”也完全由其“原型的先定本质”所主宰,二者并无二致。

(3)人是一种“定性化”了的,被一劳永逸地规定好了的,失去了历史性、超越性和发展性的存在。如上所述,既然人的生存根据在其前定的“本质”中,而“本质”,总是具有永恒的、超感性、超时空和超历史的性质,那么,它对于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的人来说,都拥有普遍的统辖性和有效性,对于每一个处于具体情境中、洋溢着生命个性的个体来说都具有绝对的约束力和“在场性”。很显然,从此观点出发,人必然成为一种已“定性”的、被先验地“完成”了的存在,他的“本质”构成了其绝对的界限,使之不得“越雷池半步”,否则他就会失去其“本质”而不成为“人”;同时人也必然成为一种禀赋“永恒”的超历史本性的存在,哪怕感性世界变易兴灭,哪怕人的躯体有生有死,它的先验“本质”总是“不死”的。因此,所谓“历史性”和“发展”只不过是一个“理性的狡黠”,即使在最具历史感和人的发展的黑格尔那里,最终也是用抽象本体来确定历史的,而非由历史来规定理性的,绝对精神的自我运动最终被表述为一个超历史的封闭过程。“本真的人”或“人的原型”总是超越于历史之外,具有永恒在场、绝对不变的“不朽性”。

(4)人是一种超越于矛盾关系的,被清除了差异性、丰富性和具体性的单极性、单向性的存在。既然在“人的存在”的诸多性质之中,有着现象与本质、变与不变、多样与永恒、表层与深层等之间的二元等级结构,后者在此等级结构之中占据着绝对的优先和统治地位,为了获得人的“原型”和“隐秘本质”,必须在二元对立关系中寻求绝对一元化的一极,来作为人之存在的根据,那么,在两极之中牺牲其中的一极,在二元之中虚化其中一元,在差异之中清除“杂多性”,就成为建构人的形象的必然选择。由此,本来蕴含矛盾性、多元性、差异性内容的人的生存结构被纯化和蒸馏成单向的、单极的抽象化幽灵。

很显然,“人的存在”所呈现出的上述形象,必然是一副封闭的、僵死的、抽象的形象,是一副由单一的、排他的实体原则支配和规范的人的形象。实体本体论的知性思维方式或知性逻辑有如一个吞噬一切的巨大黑洞,把丰富的、整全性的“人的存在”简化为一元性的存在,要求人生命的全部内容都服从唯一的实体化本体的安排。人所具有的矛盾性、否定性、发展性,以及所具有的与世界的普遍关联性便都消失了,人成了一个现成的存在者而失去了其“生存”性质。简言之,人所具有的辩证的生存本性被铲平了,人被“物化”了。

至此,我们已可以清楚地看到,传统形而上学的实体本体论的知性思维方式是一种否定人的超越性,使人失去自由并让人“驯服”的思维方式,是一种瓦解人的生命的多重矛盾本性的单向度的思维方式,是一种无视人的“历史性”的思维方式。运用这种思维方式和程序,不仅不能达到人的自我认识,反而削弱了人的真实存在。人作为一种活生生的辩证的“生命存在”被遮蔽了,由于这种遮蔽,人变成了一种与“物”没有根本区别的“现成存在者”,成了一种失去了鲜活生命的抽象幽灵。一句话,人辩证的“生存”本性彻底走失了。

这充分表明,在对本体性的“人的存在”的把握上,传统形而上学实体本体论的知性思维方式是根本不适用的。知性思维方式在其适用的范围内是有着重大合法性和价值的(主要体现在把握非“生存性”的“现成之物”上面)。然而,运用本来认识非“生存性”的“现成之物”的方式来把握禀赋“生存性”的本体意义上的“人的存在”,必然导致“人的存在”的辩证“生存”本性被遗忘的理论结局。这一点充分展示了传统形而上学实体本体论的知性思维方式在哲学本体论问题上的缺陷和不足,要实现对“人的存在”的本体性把握,我们就必须突破传统形而上学的理论范式,寻求一种与哲学的本体论问题相适应的新的理论思维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