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卡尔的“认识论转向”之后,对语言的洞察发生了根本性变化,“语言被视为密切与知识相关,并由此能够阻碍或培育知识的发展。因此,科学知识基础的解释不能够忽视语言,甚至仅仅是对其缺点的批判”[15]。洛克的哲学正是典型的现代性哲学。与康德相比,他第一个把语言视为一种不能为认识论所忽视、也不仅仅是哲学思考的工具。他的语言哲学结合了语言的现代理论以及现代知识论思想,使得基于“认知”和“语言”的语用行为观念在洛克和后洛克的语言哲学中均具有了首要的意义。

具体地讲,洛克在其著名的《人类理智论》(1689)中阐发了他的语用哲学思想。在该书的“论语词”部分中,洛克详细考察了“理智世界的三大领域”,他看到,“所有能够位于人类理智中的东西,或者是,第一,事物的本质,事物间的关系及其运行方式;或者是,第二,人类自己为了各种目标的实现,特别是幸福,而理性地和自愿地去做的行动;或者是,第三,获得和交流这些知识的方法和手段”[16]。洛克在此所讲的第三个领域,就是“符号学或符号的学说,是语词通常存在的地方”。在他看来,无论是对事物本质的揭示,还是人类目标的实现,一种语词的存在都是必要的,通过人类观念的符号(语词),才能向其他人交流思想。因此理智知识本质上就是符号,只有在人类能够理解自身的语词并能够与他人相互理解和交流时,知识才成为可能。可见,语言不仅仅是交流知识的主要工具,而且也是对知识进行亲知时的最为危险的障碍。洛克的知识论因此不可避免地与语言的理论,其本质、使用和意义关联起来,或者与语词意义的语力和方式关联起来。

洛克把这种新的符号学方法与已建立的知识感觉论或经验论结合起来,直接反对笛卡尔的天赋观念论。洛克认为,所有的人类知识都由观念构成,观念则来自经验,所以理智活动就是对已有观念进行的一种精神操作。这一思想完全不同于以前许多哲学家认为人类天赋的具有一些或甚至全部观念的假设。在此,洛克实际上以经验论的方式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新的知识传递带,它由双重符号组成:观念是事物的符号,语词是观念的符号。为了交流观念,我们使用语词并把它们传达给对话者,源自经验的观念以及事物的符号反过来又是通过作为观念符号的语词来表征,否则人类就不能交流自己的思想。

但是,仍然要看到,在洛克的经验论哲学思想中,经验表现为两种类型,即外部世界的感觉和我们心灵运行的反思。通过这两种经验,洛克认为,我们由此就可以既认识了外部世界,又能懂得我们自己内在的精神世界。洛克进一步认为关于心灵的直觉知识通过内省就可获得,故在此,事实上心灵的运行并不是通过客观经验而获得的。正如笛卡尔讲的那样,思考、记忆、感觉的力量全是天赋的,所以,在洛克的哲学中尚存有一些天赋论的残余。这使他得出心灵是观念的居所,“言语交流就在于心灵交流:即在于观念从某一个体的心灵中向另一个体心灵的传达。语言是工具,是最大的‘导管’,借此心灵交流得以发生。”[17]这样一来,洛克就把个体语词的任意的、自由的和私人的这三个重要特征引入了符号学中,从而导致这种理想的交流图景带有洛克的“语言自由主义”形式。具体讲,相对于观念而言,这种个体语词的三个特征是:

①语词是其所表征观念的任意符号,也就是说,它是依照讲话者的任意的决定、意愿和意向而与观念相联结的。在符号和观念之间没有自然的联结,只有一种任意的强加。

②言说一个语词的行为,即言说作为一种发声符号或所予观念名称的行为,是个体讲话者的意愿行为。语词是观念的自由符号,因此语词仅仅在意义行为的语境(语词的使用)中才具有意义。意义是使用,是心灵的一种行为,而不是符号的属性。

③这种“意义是用法”的理论因此是相当不同于维特根斯坦的意义使用的社会理论,洛克的“符号行为”是一种私人行为,讲话者的语词和他的观念之间的联结仅仅为他自己所懂得。[18]

可见,在洛克那里,在其首要的和即刻的意义中,除了代表使用它们的人心灵中的观念之外,语词并不代表什么,只是讲话者观念的符号。

但在此存在的问题是,如果作为观念的符号是任意的、自由的和私人的,即纯粹主体的,那么,知识的交流、亲知和传达又是如何可能的?

为此,洛克列出一些规则来保证知识在不同个体间交流的顺畅,它们是:①在没有弄懂你让语词所代表的观念时,不要使用语词;②保证你的观念是清楚的、有特点的和确定的;并且如果它们是物质观念,则应当符合于真实事物;③尽可能地遵从于共同的用法,遵守语词普遍认可的使用规则;④尽可能通过定义来告知你所使用的语词的意义;⑤不要改变你给予的语词的意义。[19]可以看到,洛克所列的语言行为的这些规则是启发式的或指导性的,但它们对于语言的不完全性和私人性这些先天缺陷而言,只是一种减缓的方法,而不能真正治愈语言的弊病。事实上,洛克是试图通过承认语词的不变的使用来认可私自创造的符号,而没有像后来的维特根斯坦那样看到,因为不存在私自遵守规则的问题,故不可能有私人语言的存在。语言是由主观的个体和客观的社会两个相互关联的方面构成的,对个体自由的抑制必须通过社会来进行。因此洛克的这种语言自由主义真正的问题在于个体无约束的自由。

但无论如何,洛克符号行为哲学中所发生的语言革命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康德所欲达到的哲学革命。康德通过发展理性的自发性论题而进行理性、道德的先验批判,为人类理性自由而建构人类的知识大厦,洛克则通过语言手段发展了个体自由的论题来建构观念世界和精神世界,为人类语言使用的自由而建构人类知识。

洛克的这种经由语言的理解来对知识进行建构的思路为英国17—18世纪的经验主义所继承和强调。经验论者普遍认为,洛克革命性的哲学客观上批判了亚里士多德本质论的形而上学。因为在洛克那里,语词和它们的意义不再反映永恒本质,同观念一样,它们是任意的,从而可以自由地被选择,它们并不可靠地反映世界,而是依人类经验而变化。在对事物的指称和交流的语义行为中,人类不再仅仅承认已经形成的语词种类而是自己根据实际的需要来建构,在语言的行为中给予具体的意义。从这个意义上讲,洛克事实上成为建构语言概念的逻辑的和历史的先祖。可以说,在洛克的符号行为哲学中内涵着哲学的、语言的和符号的建构观念,它承认,正是在语言的使用中,人类建构起自己对世界的表征知识,由此而包含了英国哲学思维发展的一切“语用潜势”。这样,语言本质上就不是交流表象的工具,不是从讲话者到听者的思想交换或传递,而是经验的语用建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