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释之:正直是正直者的墓志铭(1 / 1)

古代皇帝拥有生杀大权,并且经常为别人提供投胎服务,所以身边亲近的人,即使是结发妻子侍候他们时,都是谨小慎微、如履薄冰的,可偏偏有一些耿直的外臣,他们在和皇帝意见相左时敢于坚持己见,不让溜须拍马的大流淹没自己的声音,他们也并非鲁莽不怕死,只是愿意以一己之身守护世界的秩序和真理。张释之就是这样的人。

张释之是今天的河南人,他有个哥哥叫张仲,俩人一起生活。汉朝有一种拿钱买官的模式,哥哥花了点钱,给张释之捐了个在朝廷供职的工作,当骑郎。这个工作内容其实很轻松,平时就站在宫殿外守卫皇帝,皇帝出行的时候,则骑着马在旁边跟随。事情少,工作性质普通,也没什么刺客之类的助攻让张释之表现自己,于是,张释之在这个岗位上一站就是十年,十年间庸庸碌碌,纯混一口饭吃。如果他从18岁当上骑郎,现在已经是28岁的青年人了。虽说这个年纪即便在古代也不算壮年已逝,但无论从年龄还是身体机制来说,绝对算浪费了一个人一生中最有精力和干劲的十年。

张释之也感觉到了前途迷茫,准备辞职另找出路。好在,即使他没机会在皇帝面前表现一二,但日常人际交往间的为人处世,足以让他在同事之间有点存在感。顶头上司、时任中郎将的袁盎是个合格的人力资源,他早就注意到张释之的品格优良,听说他要辞职,赶紧先挽留下来,然后亲自去求皇帝,给张释之调岗,做谒者。谒者的工作内容是负责帮皇帝传达命令,虽然还是没啥技术含量,但好歹能跟皇帝近距离接触,剩下的机遇,就靠自己把握了。

文帝决定亲自面试一下这位“考生”,已经浪费十年光阴的张释之也很急切地想露一手,见到文帝就开始大谈特谈治国大策,什么商周灭亡,春秋战国的历史故事讲了一堆,谁料,文帝不耐烦了,摆摆手叫停说:“别扯那么远了,说点眼前咱能实施的事吧。”

张释之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换了一个方向,开始总结秦朝为什么失败,汉朝为什么能兴起的原因,这还算对文帝的思路,面试和口试完,文帝说:“这么好的口才也别当小谒者了,直接当谒者仆射吧!”谒者仆射,就是谒者里的最高领导。从此以后,文帝无论做什么,张释之都得跟在身边,随时等候传达口谕。这就让张释之找到发挥的空间了。

有一次,张释之陪文帝去逛皇家动物园——上林苑,围观了一下兽中之王老虎,文帝饶有兴致地问旁边的动物总管理员现在园子里有多少动物,老虎多少、兔子多少等情况,结果一连问了十几个问题,管理员都哑口无言。文帝都忍不住发火了,一旁专管老虎的训练师忍不住一一代答,为了表现自己对动物园的熟练,还多说了好几个文帝没问的话题,文帝这才收回了刚要发作的怒火,说:“给国家做事不应该像老虎训练师一样吗?这个总管理员是想给我表演十万个不知道?”当时就让张释之去宣布,让总管理员下岗,提拔能对答如流的老虎训练师。

接到命令,张释之也不着急去宣布,而是站在原地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忽然向文帝发问:“陛下觉得绛侯周勃是个怎么样的人?”

文帝耐心极好,说:“像个和蔼的老人家啊。”

张释之满意一笑,又问:“东阳侯张相如怎么样呢?”

文帝也没奇怪,继续回答:“也是个长者。”

于是,张释之开始长篇大论:“绛侯和东阳侯是长者,但他俩都是不善于表达的人,难道不善于表达就要受罚吗?那个老虎训练师这么喋喋不休,实在是不值得效仿。秦朝是怎么灭亡的?他们就是因为重用太多所谓讲究高效的刀笔吏,那些人为了冲业绩,严厉苛刻,毫无同情怜悯之心。而当大家都追求高效作业,秦朝皇帝也听不到自己的过错,看不到百姓的疾苦,才短短二世一个王朝就土崩瓦解了。如果陛下非要重视这种口齿伶俐的人而越级提拔他,我担心天下又会变成游说和纵横家的天下,他们纯靠一张嘴忽悠,而不追求实际事宜,那就太可怕了。”

有人说,提拔一个对自己本职工作清清楚楚,甚至还能掌控全局的人,不是应该的吗?张释之这次阻止得有点莫名其妙呀?其实,如果从前代教训上看,就能理解张释之的初衷了。战国七雄时期,纵横家横穿在诸侯各国之间,忽悠了这家,转身又去忽悠那家,有些国家的衰亡甚至也与此有直接关系,张释之不能允许这种靠耍嘴皮子的人重新抬头。另外,他虽然讨厌秦朝的弊政,但思想里又有点法家韩非子的影子,讲究以术治国,认为人们应该在其位谋其政,只负责管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越级插手别人的事,就是心怀不轨。心怀不轨的人多了,道德和素质就会被打乱。所以,提前把一切扼杀在摇篮里,是最好的选择。

文帝一听,好吧,这么小一件事,也能整成灭国大事,还是慎重点好,赶紧上了车走了。在车上,文帝又仔细问了问秦朝政治的一些不断,张释之都据实相告。随后,张释之又被调岗了,担任公车令。简单说,这是负责公家交通工具调度的工作,比如皇帝召谁从偏远地区进京,公车令就负责派车提供接送服务。严格来说,从谒者仆射到公车令不算升官,按与皇帝的亲近度和年收入比,甚至有点降职的意思。不过,张释之很能找到新的机遇。

有一次,当时还是太子的汉景帝和同母弟弟梁王同坐一辆车去朝廷,按规矩,无论是谁的车,也不能在皇宫大内奔驰撒欢儿,可太子兄弟自恃身份尊贵,到了皇宫外的司马门也没下车的意思,想一个油门踩到底,直冲皇宫而去。张释之看到了,公车就是他负责呀,连忙跑上前拦住了太子兄弟俩的车马,不让他们进宫。无论兄弟俩怎么说,张释之就是要公事公办,还写信检举揭发皇帝的儿子搞特权,犯大不敬的罪。当时的人都认为张释之怕不是在动物园吃了个豹子胆回来吧?

这事闹得挺大,连当朝太后都知道了,薄太后责问是怎么回事,咋一个官员敢把自己两个孙子拦在外面呢?文帝脱了帽子赶紧请罪,责怪自己教儿无方,不过内心却开始对张释之有点钦佩了。薄太后也不想破坏纲纪,就自己发了一道特旨要赦免两个大孙子,张释之这才看面子对皇子们放行。

人才呀,文帝大加赞赏,顺便给张释之升了官,升为了专门给朝廷挑错的中大夫(后来的光禄大夫),没多久,又在袁盎把职位空出来以后,将张释之升为了中郎将,这已经是不打仗时期武职的最高级别了。

中郎将是负责统管皇帝身边侍卫的,等于说,从此以后,张释之更要紧密跟在文帝身边了。有一次,文帝约宠爱的慎夫人一起去爬山,登高远眺,看着苍茫云海,总能让人产生点缥缈愁绪,文帝忽然像齐景公一样,想到将来要死的惨剧,于是哀伤地指着山上一些石头,说适合给自己做棺材外的“椁”,到时候再用各种细丝絮塞一塞,这棺材就谁都打不开了。这种话题,旁边的人都不知道怎么接,说陛下会万寿无疆吧,太假,只好随声附和说:“打不开,肯定打不开,陛下将来的棺椁,就是炸弹也轰不开。”

一旁的张释之笑了:“如果棺材里放的都是大家想要,就是铁做的人家也能给你撬开。要是里面啥都没有,用石棺也不用担心死后还有一劫。”这实名diss,让文帝更觉得张释之是个宝藏男孩,既然他这么能审视别人的错,就让他当九卿之一的廷尉吧。廷尉是中央最高司法部门的长官,相当于现在的中央最高人民法院院长。

张释之刚走马上任不久,果然发生大事了。有一次,文帝举办近郊一日游,路过长安北面的渭桥的时候,突然有个人从桥下跑了出来,好在那人不是刺客,只是,这可惊着文帝的马了,害得马车里的皇帝好一阵颠簸,三魂被吓走了一缕。

文帝让侍卫把那人逮捕起来送给了廷尉处理,张释之开堂审讯,那人正瑟瑟发抖,申辩自己根本不是故意的。原来,他是长安县底下的村民,进城的时候刚好听到皇帝出行的清道令,只好躲在桥下不敢出来。躲了半天,感觉上面没什么响动了,料想皇帝的车队应该过去了,于是就从桥下走了出来。结果好巧不巧,刚出来就碰上了皇帝的仪仗队,这种大场面谁见过,顿时把他吓得够呛,只能拼命逃走。可他这一跑,却把马儿给吓着了,于是顺带给了文帝一顿意外和刺激。

案子审明白后,张释之给文帝报告:“这人就是触犯了清路禁令,罚点金子就好了。”

文帝把眼睛瞪得像黑猫警长:“兄台,麻烦你搞清楚,他只是违反禁令吗?他是惊吓了我的马诶!如果不是这匹马被训练得很温和,我今天就不知道是摔断哪根骨头了。你只罚他点钱就算了事?皇帝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受重视吗?”文帝满脸的愤怒,心说宝宝好委屈,可朝廷的法官竟然不给自己出气。

张释之不卑不亢:“法律设置出来,就是我们大家都需要遵守的吧?我们大汉律法条例里规定,触犯清道的,就是罚金子而已,我也不能给他加罪呀?如果皇帝想弄死他,当时下令杀了他就是,交到我们法官手里审判,那我作为天下最公正的机关的代言人,不就得按律例来吗?如果因为皇帝个人要给人重判,老百姓就会心里很方了,谁知道什么时候会触犯皇帝的个人意愿呢?咱做事还是得有个固定标准吧?”

文帝盛怒未消,本想说“你说得很对,但我不听你的”,但想了半天,感觉这样也不利于自己良好的形象。一长阵尴尬的沉默后,文帝终于开口说:“算了算了,你说得都对。”

这事后不久,朝廷又发生了一件大案——有人偷了大汉开国皇帝刘邦面前的宝贝玉环,而且被巡逻的警察逮了个正着。文帝气得想打人,怎么能欺负到自己爸爸头上呢?又发给张释之去审理。这件事人赃并获,事实很清楚,并不存在什么隐情,于是,张释之直接翻书查阅朝廷律法,给小偷判了死刑。文帝一听,暴跳如雷:“我爸爸的祭品都被盗了,这不是打我脸吗?这都只判死刑,我这儿子还当得下去吗?这种无法无天的小偷,我交给你处理的目的就是特别郑重,想让你判个灭族大罪,结果你就只按法律条文来敷衍我?”

张释之刚想开口解释,文帝把头一偏,不听不听,王八念经,这次你休想再打动我。

张释之心说,我也不敢打压,只是说说而已嘛。又开始举出自己的道理:我们司法部门,就得按法律办事。退一万步讲,就算一样是小偷,偷了高皇帝的东西,也还要有个视情节轻重而量罪呀。现在就偷了玉环就要灭族,如果万一有蠢货跑去挖了长陵一捧土,又该怎么判?

文帝又一次被问得哑口无言,只好跑去找老妈咨询,毕竟,刘邦是她丈夫,虽说也不得宠吧,但好歹老婆才能为老公的事做主。薄太后是个宽和善良的人,听文帝把两边意见都说了说,建议皇帝就按张释之的处理办,于是,文帝这才同意按张释之说的办。看着这样的皇帝,张释之不禁露出姨母笑,天下苍生真有福啊。他不知道的是,大汉因为他,以及无数个像他这样的正直的人,才是真的有福。

周勃的儿子周亚夫,两国的国相王恬开也是个耿直的人,听说张释之这么铁面无私,连皇帝都敢顶撞,觉得真是意气相投,俩人忙发出好友申请,要进入他的朋友圈。有老贵族的认可,张释之的名气更大了。

后来,张释之毕生伯乐文帝去世了,太子刘启即位,就是汉景帝。回想起当初拦着不让太子进宫的事,张释之禁不住心里发慌,虽说自己问心无愧,但毕竟皇家的人因为大权在手,基本都是恣意妄为的,哪有那么多克己修德的君子?张释之不得不向大佬势力低头,忙求见景帝,为当初的事请罪道歉。

景帝看着张释之这让他极度舒适的举动,心说,当初你拦我的时候,没有一个细胞是无辜的,现在就弱小可怜又无助了?百因必有果,你的报应就是我呀。不过,考虑到才刚即位,加上当初事件见证人薄太后也还在世,也不方便这么快就动手,只好哈哈一笑,声称自己早不记得这事啦,请爱卿继续好好工作,天天向上。

张释之于是继续在景帝朝当廷尉,一年多后,大汉朝的祖奶奶薄太后走完了最后一程,景帝找了个张释之不该先迈左脚进朝廷的理由,将他一脚踹到淮南国当国相去了。得罪了皇帝,又被贬出中央,人生基本已成定局。没几年,张释之死在了淮南国。随着张释之等人的陨落,文帝时代宽泛的政治环境彻底宣布终结。

《史记》原文:上行出中渭桥,有一人从穚下走出,乘舆马惊。於是使骑捕,属之廷尉。释之治问。曰:“县人来,闻跸,匿桥下。久之,以为行已过,即出,见乘舆车骑,即走耳。”廷尉秦当,一人犯跸,当罚金。文帝怒曰:“此人亲惊吾马,吾马赖柔和,令他马,固不败伤我乎?而廷尉乃当之罚金!”释之曰:“法者天子所与天下公共也。今法如此而更重之,是法不信於民也。且方其时,上使立诛之则已。今既下廷尉,廷尉,天下之平也,一倾而天下用法皆为轻重,民安所措其手足?唯陛下察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