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意天空(1 / 1)

冬天是一个让人慵倦的季节。

外面下着雨,我斜倚在椅子上,翻着日历:11月28日,仍旧是大雪。

记得那年厚厚的积雪在夜色中反着光,父亲骑着摩托车带我回家。

“今天是你的生日啊。”他说。

“你还记得啊!”我笑笑。

好久没有坐父亲的车了,自从我辍学以来天空好像永远是灰暗的,和家人说话也是那么轻飘飘的,仿佛永远有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高高地摆放在那里,不可触及。一时的任性打破全家人的希望,我真的罪不可恕吗?一无所有,一事无成,生活在社会的边缘,注定担不起光耀门楣的责任。

进了家门,母亲正在包饺子,冷清清的空气里似乎有一丝暖意。

牛肉白菜馅的,那是熟牛肉切成的片,而不是生的与白菜同煮同熟的,吃起来有些分离,有些冷涩。

“天太晚了,买的熟牛肉——”母亲说着一边给我倒了一碟醋。

“挺好吃的。”我轻描淡写地说。

曾经有过大欢喜,也有过大悲痛,然而现在一切都归于平静。这平静里有隐隐的“风雨欲来”。仿佛一切都是定数,我所给予你们的痛苦你们同样又返还到我身上来,这条路是我自己选择的,那就必须去承受一路所有悲欢。我是一个喜欢绕路的人,绕过一个陷阱的同时却又掉入另一个陷阱。一路逃离,直逃到无处可逃!山的那边是什么?我坚持地问。

当年轻罗小扇扑流萤,如今却是身世浮沉雨打萍,这一晃就是十年。到底有多少个十年可以任由蹉跎?我在自己的幻梦中无法体会现实的精确性,肆意挥洒流水般的文字,就像不负责地挥洒着自己的感情,固执地说不必告诉我,真的,不必告诉我是对是错!

母亲却喜欢去算命,为了我。明明知道一切都是自欺欺人。“剪”字,前途的下面一把刀!走在刀口上的生命吗?母亲总是担心,然而仍旧去。那算命的女人门前总是排了长队的汽车,摩托车,自行车,家内烟雾缭绕,香案、瓜果,还有一些器具,据说很准,每次听到她给出的结果母亲就喜笑颜开,放下心来,仿佛看到一个美好安稳的前景,不顾父亲的嘲笑。她以为可以了,然而,过了一段时间,没有一件应验,她就再去。我故意笑母亲:她不是算得很准吗?母亲也觉得为难,“给别人算得都准,怎么到你这里就出岔了。”其实她并非真的相信,只是想听听某个“权威”人士的安慰而已。就像波伏瓦引用的一个例子:一个女明星酷爱算塔罗牌,她说,她并非真信,只是想听听别人说起她。直到有一天,母亲再去算,那女人推着母亲说:你的大女儿,大女儿,天天你的大女儿,我再也不给她算了。小妹讲起来,“她就是算不准你了,不敢再给你算了。”我们再次大笑。

我知道直率是伤人的利器,却从未放手。我说出了家对我的陌生,我听着母亲的低泣,父亲的叹息……电话里,我对母亲说我都快把家忘了,母亲苦笑着骂我。我真的把家忘了吗?可为什么每夜每夜,只有我的父母,我的妹妹,我的弟弟才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梦里似乎有笑声,而醒来,枕巾却早已湿透大半……

“如一枚游离的单细胞,在异域的悲风中碎散。”

理想——

水饺店里的阿姨说:“我们家乡很穷,所以都要出来打工。”

“在家里也饿不死,我们那儿——”这句话很幼稚,但是——

我们说起异乡的生活,说起平凡的人们——竟有了温馨的感觉。原来我的心也会为人间烟火所感动,是了,我的心离开人间太久了。

当风再次吹来的时候,我已经失去了知觉。我恍恍惚惚地走在大街上,忽然看见蛋糕店里的一个很大很大的蛋糕,心里一惊,我曾经许诺要给弟弟买一个大蛋糕的啊!

必须重新开始,我告诉自己。

找工作的日子是很苦的,有时候苦难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习惯,比如现在吃着在家时一口不沾的黄瓜菜,整天埋怨母亲做的西红柿汤也成了佳肴,自己做的咸菜般的豆角吃着吃着就会忽然想起母亲。

那时候总不爱吃早饭,不是嫌难吃就是起床太迟,母亲每天早起先给我自己做一份蛋炒馒头片,再给家人去做饭。我梳洗好了,就吃已盛在盘里的馒头片,真是香气袭人。

可是后来因了种种的事情,我的脾气变得很坏,总是挑三拣四地责备母亲做的饭不好吃:茄子不熟,豆角太咸,我最讨厌吃拌黄瓜。母亲笑着,笑得有些无奈,也许还有些凄寂。然而当时我只是一味地叫嚷着要自己回去做饭。真佩服那副伶牙利齿,母亲竟一句不能反驳!现在想想,我何以如此的恶毒呢?

母亲总是很忙,待我们醒来时,她已做好了早饭,吃完饭就去干活了,中午汗流浃背地回来再做中饭,有时到商店里看看再回家,她自拿一支便宜的冰棒,我嚷着:“别吃那样的,那么难吃”(我的语气从来都很绝对),我在冰柜里拣一支大块奶油的递给她(我自是神农尝百草般尝遍了,知道哪一种什么味儿,且知道母亲的口味),再给父亲拿一个火腿或装点炸鱼做中餐。我也会常常指责父亲进的货不好,“这种颜色的不好卖,那种雪饼不好吃,这果汁快到期了还能卖完吗?本子太贵了,小刀比上次小价钱倒没减”等等,我奇怪自己怎么变得那么市俗,把斤斤计较发挥得淋漓尽致。父亲稍有不悦,脸沉着,却也并没说什么。此次妹妹来宁波还说父亲老是夸我把商店管理得好,不让老鼠碰到食品,熟食肉品也从不放坏。妹妹自夸经营得好,我知道“经营”和“管理”的区别——我的脾气太坏又没耐性,得罪了不少顾客。

妹妹讲了许多商店的事,父亲总笑眯眯地问她一些事情该怎么办——妹妹只有十七岁——一次父亲批的菜太多,摩托车里盛不下了,叫一个同批菜的同学帮带几捆——那同学开的是柴油车,他却说车满了;第二次他又让父亲帮带,父亲接过来扔在车上,故意说:“不就几捆菜嘛!哪里塞不下啊。”回来讲给妹妹听,他俩笑了好一阵子。父亲走南闯北做了半辈子的生意,没想到最后却回了家乡开起了这么个小商店,也许是心有不甘苦中作乐自我解嘲吧。仅仅是一个小店铺,父亲做起事情来却是很认真的。我在家时,父亲天不亮便起床到市场批菜,批完菜再批些零碎的日用品小食品,拿着我前夜写好的货物清单,一样样地买全,把筐子塞得满满的,驮回店里,我卸车时总想父亲是怎么把这些东西塞进去的。一早晨跑了多少地方啊。有时下雨摩托车老滑倒,驮了那么多货物一个人扶不起来,叫来路边村里的人帮忙,分盒烟抽;有时打电话回家叫邻居开车来接。回来后往下搬湿淋淋的菜,父亲开着玩笑讲自己怎么摔倒,菜怎么掉在水里……

以后我总是盼望着父亲快点回家,老是听外面是不是我家的车响,若很晚还不回来,就担心是不是车又倒了或菜没捆牢掉了或车坏在半路了。时常是虚惊,父亲回来了,我问怎么这么晚,“这还晚啊?”他有些不高兴——他以为我嫌他起得晚或者是走得慢了,唉——

后来买了面包车,再去进货就不怕下雨或下雪了,但事情到了冬天仍很可笑,冬天天冷发动机不着火,天不亮就得叫人推车,峰哥每早骑车准时到店前去帮忙推车,而附近一些邻居不敢早起了,妹妹开玩笑说:“人家怕起来就得推车!”

我们都笑,我简直笑出了眼泪。家,遥远而熟悉,勾起我缠绵不断的思念,我仍旧笑,把如流的眼泪变成一串串的笑声,示于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