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雪夜(1 / 1)

大年三十的晚上,老人一个人坐在炕上包饺子,老伴离开他二十多年了,他已不再觉得怎样孤单,每年都笑微微地给老伴上上香,摆上女儿精心做的供品,先是大女儿做,后来大女儿出嫁了,就是二女儿,二女儿出嫁了,再是三女儿。

他和三女儿把供品整整齐齐摆在桌上,三女儿烧了厚厚的一沓纸钱,“爹,娘在那边高兴呢!你看这钱飞的多高!”老人看着那黑蝴蝶飞舞,会心地一笑。

今晚,就剩他一个人了——三女儿昨天也出嫁了。三女儿放不下他,挨到二十八岁才答应结婚。他催着骂着女儿走,女儿真的要走了,他心里却空落落的,还硬装着笑,女儿临上车时说:“爹,明儿就三十了,你自己包饺子,多放点油。”他的泪一下子流下来,赶忙低下头,应着:“嗯、嗯!”女儿哽咽着,坐上车走了。他呆呆地望着车开走的方向,邻人见了,安慰着:“秋菊在那边也安心了。”他笑应着,回家去了。

秋菊是他的老伴,那时候他已经三十岁了,因为家里穷还没说上媳妇。村里的小伙子都到城里去打工了,他却给村长家放羊。每天把羊赶到河沟里,自己就坐在沟坎上睡觉或者割点草。那天他把羊赶回到村长家的羊圈里,忽听见屋里有人喊救命,他跑进屋里,看见凶神般的村长和披头散发的秋菊——他打了村长,救了秋菊。村长不再让他放羊了,他只得给村人帮工,盖房修屋的,断断续续地找点活干,挤出点工钱偷偷地给秋菊买个发卡手帕什么的。

秋菊说有人给她提亲了,他只是愣愣的,他不敢奢求,他什么也没说就走开了。

秋菊成亲那天,他抬着花轿,脚步重重的,踏进那大户人家,闹轰轰的人群把秋菊扶下轿,他回转身就要走,忽然听见秋菊叫了他一声,回头见秋菊正望着他,目光有些辣。

“东柏哥,要是你愿意的话,现在就可以把我抬到你家。”

他晕了,众人都晕了。但他马上醒过来,给他的堂弟说了一句,就在晕头转向的人群里把秋菊抬回了家。

他的母亲喜极而泣,在破旧的屋子里走来走去,收拾出一块干净的地方。然而秋菊的父母马上就找来了,逼着秋菊回去。秋菊哭着不肯,她的哥哥们把东柏打得遍体鳞伤,母亲嫂嫂也拽下他母亲的几缕头发。秋菊跌跌撞撞地跑到河边,跳下去。几个小伙子救了她,她的家人才作罢,悻悻地回去,但永远不准她回娘家。

秋菊想念父母,忍不住回了趟家,他的父亲骂她把家人的脸都丢尽了,还敢回来,拿着扁担要打她,她的母亲拉着父亲,叫她快回去,她噙着泪又回去了。

在她生了双胞胎女儿时,母亲把攒了许多天的鸡蛋拾在篮里,偷偷地叫邻居家一个小孩子送去,被秋菊的父亲碰上了,他回到家里说:“今晚别煮鸡蛋了,我都吃腻了,炒个白菜吧。”母亲如释重负。

东柏有了媳妇女儿,就感到了责任重大,托亲戚送礼在砖窑找了一份工做,每天天不亮就蹬着自行车到窑上,一车车的拉钻坯子,中午吃两口自带的干粮,喝瓢凉水,再接着拉。同村的几个小伙子都笑他,娶了媳妇不要命了。

晚上披着星星回家,秋菊给他打来洗脸水,然后盛上三碗炝锅面。婆婆放下给小孙女做的棉衣,一家人围到桌旁,她看了看自己的碗,又看了看秋菊,夹起那个荷包蛋放到秋菊那只有几根面的碗里,“秋菊,你身子弱——”

“娘——”秋菊叫了一声,这时候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但是她忍住泪要把蛋送还到婆婆碗中,婆婆不要,端了碗到炕上去吃了,她只好把筷子收回来,放到东柏的碗里。东柏什么也没说,只暗暗发誓要多挣钱。

半个月过去了,东柏晒得黑黑的,早晨总醒不了,他嘱咐秋菊叫他,秋菊知道他是累的,总不忍叫,把水、饭都准备好了,再没什么可等的了才去叫。他埋怨着“晚了晚了”拿着大饼骑上车就走。

月底他发了三百块钱的工资,兴冲冲地直接跑到小卖部给秋菊买了一块做衣服的碎花布,给母亲买了一包点心,还给女儿买了一袋奶粉。店主笑哈哈地问:“东柏,有钱了!”

“刚发了工资。”

“那还不称点肉,今儿刚宰的猪。”

“称,来一斤吧。”

秋菊边埋怨边高兴地把碎花布收进柜子,然后提了肉去切,她要烙几个肉饼。一会儿厨房里就飘出浓浓的香味,东柏跑到厨房,“真香啊。”他卷起一个肉饼就吃,又去院里拔了棵大葱。秋菊把饭摆上,给婆婆丈夫各递了一个厚厚的透着油亮的饼,自己拿一张薄薄的。婆婆说:“我老了,嚼不动肉。”她去拿秋菊手中的饼,秋菊说“我胃不好”,东柏一下子恼了,夺过那薄饼扔到门外,“这是干吗呀!咱有钱了。”

一次工头问:“谁愿意出砖?咱们窑又加了几个窑洞。”谁都知道出砖不但累,还危险,而且挨着火,夏天岂不烤死。没有人愿意去。工头又说:“出砖的工资一个月顶你现在三个月——”东柏提出要去。他每天站在窑里,一摞摞把砖搬出来。汗珠哗哗地往下流,手也磨起了许多水泡。有时真想一下子蹿到窑外树荫或跳到河里泡一泡;总乘把砖搬出来时咕咚咚喝上一大瓶凉水,而到了下午,水瓶里的水也晒热了。一想到秋菊母女和母亲,他就把热压下去了。

月底开工资,他竟真拿到九百块钱,同伴们眼羡,叫他请客,他爽爽快快地跑到小卖部一人买了一根五毛钱的冰棒(他们平时只吃五分钱一根的)

秋菊用这钱买了两头猪崽,每天干完农活还捎回一筐猪草。渐渐地,猪崽一个个长大了,她又生下第三个女儿。东柏不能去窑场了,他又买了几头猪崽,生活开始安定下来。

过年时,秋菊想回家看看,东柏割了几斤猪肉送她去了。她的母亲流着泪接待了他们,父亲只是闷坐着。秋菊要在娘家住几天,让东柏先回去。

待东柏要去接她时,那边就送信儿来了,说秋菊死了。东柏不信,问是不是你们又不让她回来了。他进了房门,看见躺在**的秋菊,“秋菊秋菊,你怎么还睡啊?”他当时就傻了。

秋菊的父母捶胸顿足的痛哭着,她的父亲还不停地骂着自己。

原来,昨天晚上秋菊和母亲唠家常,说起东柏怎么怎么好,父亲听了生气地嚷着:“女儿只认自家男人,嫁出去就是人家好了,怪不得这么久不回家。”秋菊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刺了一下,仍笑着说:“爹,我早想回家看看娘你俩呢。”父亲冷笑了一声,她嫂子倚在门口也笑着,阴阴的,“当年秋菊可把我们给吓坏了,现在回娘家还有人说‘你那小姑子可真够浪的’。”秋菊感到浑身热起来,像针扎一样,她站起来说去给牛添点草。后来就听见她回屋睡觉的声音。今天早晨母亲见秋菊还不起来吃饭,就去叫她,却看见她早已死了,床头两瓶空的安眠药瓶。

东柏的叔叔堂兄弟们都来了,说要去告秋菊的父母,秋菊的哥哥弟弟们也都摩拳擦掌,说秋菊是自杀,两家争论不休。东柏什么也不管,任他们乱去,独自抱了死去的秋菊回家了。他守在秋菊身旁,不吃不喝,只呆呆地坐着。邻人都过来劝他,说人死了夏天不能老放着;说死人是死了,活人还得活下去;说秋菊活着时不舍得让你饿一顿,如今你这样不吃不喝折磨自己,她在那边见了还不知疼成啥样子呢;你不想自己,也该想想孩子啊……他的三女儿一步步迈到他面前,拉着他的手喊:“爹,爹——”东柏忽然看见一线光从小女儿眼中一闪,“秋菊——”,他暗叫了一声,忽然大哭起来。

“醒了,醒了!”人们高兴地说着,把准备好的棺材抬进来。

有一天半夜里,三女儿哭醒了,他左哄右哄哄不住,背了女儿去小卖部,夜色凉凉的,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小卖部门前,里面的灯竟然亮着,门一推就开了。

“还没睡啊?”他向店主打招呼。

“没。”店主好像知道他要买什么,自顾自给他包了一包芝麻糖,称了几块甜桃酥。女儿抓着糖一块块往嘴里送,后来在他背上睡着了。

第二天他去地里干活碰上店主打招呼:“哎,昨晚怎么睡得那么晚?”

店主不解地说:“不晚啊,不到十点就关门了。”

“啊,这怎么回事?”东柏只问了一句,也没往心里去。

后来大女儿考上大学在城里结了婚,忙着工作,买房子,很少能回家;二女儿考上了中专到城里打工,找了个对象,也离家远远的。

女儿的日子也难过,有儿有女的,城里竞争得厉害,又下岗又买房子,回家的路费也该省就省了。这几年他就跟三女儿相依为命,日子过得真快,转眼三女儿已过了结婚的年龄,三女儿被他催走了。

饺子一圈圈摆在盖帘上,他包得很慢却也包了满满一盖帘,他听了女儿的话,馅里多放点油——因为初一的饺子不能放肉,乡下人的说法,初一吃一天素一年肃静。他数饺子,一个、两个、三个……人家说饺子是单数,家里去人,双数添人。数完了是单数,他心里想:怎么是单数,家里的人都去光了啊!这天晚上他梦见了秋菊,秋菊还是那么年轻,那么俊俏,她微笑着向他招手,说天都亮了,快来吃早饭吧。他看到桌上摆的菜正是三女儿临走时为母亲做好的供品,两碗白米饭上立着四颗红枣,一条鲤鱼周围几片菠菜叶,几片咸肉排在碗里,还有涂了一层酱的烧鸡。

初一的早晨,外面下了白茫茫的雪,古旧的小屋被雪覆盖了,老人安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