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说艺术(3)(1 / 1)

梁衡杂文集 梁衡 2499 字 3天前

诚然,春节晚会的主要效果是笑,是乐。但一切引人发笑之作都要有一个深扎于生活中的根,不管是悲剧之笑,还是喜剧之笑。鲁迅笔下的阿Q可笑,那是对民族中落后一面的深刻讽刺。20世纪60年代有一首流行很广的《逛新城》,老阿爸见到电线杆,唱:“为什么树上挂满蜘蛛网”,这是一种喜剧式的笑。当然街上有人滑了一跤,也能引起旁边人的哄笑,这是闹剧的笑。可惜,我们的电视上常取第三种笑法,闹剧太多。剧本,剧本,一剧之本,演员没有一个好本子可“本”,没有一个好题目来供他发挥,只好使出浑身的解数来扭捏。也许在直播现场观众会陪个笑脸,但电视机前的观众就不买账了。说到底还是一个挖掘生活、提炼主题的问题。我们的电视节目何时才能更深一点、美一点呢?宋人咏梅诗曰:“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梅俗了人。日落时节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依其意戏成一首:“有题无戏不精神,有戏无题俗了人,能将假戏传真情,艺术才得十分春。”

祝明年晚会成功。

李元茂治印

我对治印一学纯属外行,天意安排,我却有一个内行朋友,这就是治印大家李元茂。

初中时我与元茂是同学,前后桌,感情甚笃,所留记忆不多,唯顽皮淘气而已,常被老师点名。忽一日,他说要参军,一脸稚气、一身新军装是我对他少年时的最后印象。四十多年后,我们在北京见面,他已是金石书画方面的专家。

他现在的头衔是我国知名的书画鉴定家、书法家、治印家,央视《鉴宝》专家,西泠印社社员。他生长在山西,是山西金石书道事业的开创者,1983年与同仁们创办了我国第一所研究金石书画的专业机构“山西省金石书道研究所”,填补了我国该专业机构上的空白,其人其事已载入《中国印学年表》。这是山西自明末傅山之后,三百年来被印学史册入载的第一人,也是山西加入西泠印社的第一人。他曾任海南省博物馆业务馆长,现定居北京。

老友重逢,一言难尽。我就设一饭局,顺便向他学艺。

我说:“我们弄文字的,千言万言还不能尽其意。画家动辄六尺八尺宣,甚至百米长卷,也不能收其景。一印章,方寸之间,能容下多少学问?多少思想?”他说:“作家、画家取材用纸,印人取材用石,石是印的载体,印料与印章之间有本质的内在关联。石不上等,则印不入流。未曾刻字,石上就分高低。这一点比写文作画还讲究。”

他对国内出产的四大名印石及其各地产的小矿坑的印石研究多年,只要看上一眼,就能知道它产于某地、某坑、某洞。他多次赴寿山、青田、昌化实地考察印石,采集标本,有一次为向石农学艺,在产地坑边一住三个月。对石中之王——田黄的鉴定研究,他更是付出了近一生的心血,发表了多篇关于田黄石鉴定的专业论文。2002年他还出版了专著《名石治印》一书,专门论及各个印章石的品级。那时候在国内还没著作论及印章石的好坏,这本书为后来一系列的专著开启了先路。

我说:“印章符号而已,哪有这许多讲究?”他说:“这符号是祖先留下的文字符号,不敢造次。治印,最起码不能刻错字。你先得敬先礼贤,继承前人,把这些符号弄清楚,才敢说创造。”

他在入印文字上下过很大功夫,古代有关篆字的各种器物:两周钟鼎器,先秦的石鼓、绎山,汉代缪篆石刻及清人邓石如、吴让之、赵之谦、吴昌硕等篆书他无所不临。为记住篆字造形,他曾临写《说文》十遍。后来他不但能把说文五百四十部首背写下来,弄清古文字中形、音、义的关系,还能发现其中的问题。他在1972年遇到了一位文字学方面的高人,我国著名的古文字学家张颔先生。当时张先生刚从牛棚中放出来,他就拜其为师,张先生介绍给他的学术著作是王国维著的《观堂集林》,并且告诉他说:“一个篆刻家,既要是一个书法家、一个画家,还要是一个文字学家。”从此,他跟随张先生师法清乾嘉学派戴震、段玉裁、王念孙、王引之、王筠、朱骏声及王国维,用了十年时间来研究古文字考据学。他还弄清了先秦各国古文字的来龙去脉。这为他以后步入全国印坛之林奠定了深厚基础。但是他说,他只愿意做印人,做书画鉴定家,不愿意做专门的古文字学家。他研究古文字只是为篆刻打基础,起码不要写错字。上世纪80年代他曾专门发表《篆刻中篆字错写问题》的论文。其专著《名石治印》中,他对其所刻印的每一个字,都要考证出来龙去脉。

我说:“同是艺术,人家张艺谋搞奥运开幕式,运动上万人,何等风光;你戴一副老花镜,伏案雕虫凿米,怎耐得这种寂寞?”他说:“艺术不分高低,学问只要精深。只要钻进去,就其乐无穷。篆刻这一脉源远流长,永续不断就是明证。再说,现代艺术也离不开传统,奥运会取篆刻作徽标就是最好的例证。”

李元茂追根溯源,在研刻中国古代印章上下了大功夫。他用半透明的日本美浓纸蒙在印蜕上,仔细摹写。刻了又磨,磨了又刻,足足刻了两千方汉印。他又对明代以后的流派印进行摹刻,凡是见到样式奇特的印式,或某书画家、鉴藏家的印鉴他都要特别仔细地摹刻下来。后来他觉得美浓纸的透明程度还不够满意,就用刻蜡版用的蜡纸加油烟墨、肥皂水,进行摹写,他用这种方法又摹刻了明清流派印与名家姓名印千余方。

1966年“**”开始,全国都在喊“毛主席万寿无疆”,他萌发了刻百寿印的想法,到处搜集古今关于寿字的资料,共收集了五百余个单独寿字,又将每方寿字印用他所涉猎过的印式刻出来,几乎每一方印都有不同的章法和刀法变化,终于在1968年夏天刻成了《百寿印存》组印。随着形势的变化,万寿无疆口号的退去,他从治印的角度重新审视了这一庞大的组印,总感到是徒有其形,不得其神,便下狠心将其全部磨掉。

1977年中日恢复邦交之后,日本对华旅游开始,篆刻有了新用场。李元茂也开始忙于为外国友人治印、创作书法作品。这时他又想到了重新创作刻治百寿组印,这距离第一次创作已过了十年的时间,终于他在1978年第二次刻就了《百寿印存》。百寿印拓出来后,在友谊商店很是畅销,日本友人争相购买,有时一个旅游团人手一幅。随着百寿印名气的增大,他的名气也走出国门。1982年,中国新闻代表团就携带元茂的两件《百寿印存》赴朝鲜,作为金日成七十大寿的礼品。1985年,日本学者小岛信子出版《冬蔷薇》诗集,该书的封面用的是元茂的《百寿印存》。但他仍不满意,又磨掉重刻。到1994年,纪念邓小平九十寿辰全国书法篆刻邀请展,他已重刻完90%,拓出来参加了览展。会后,他仍觉水平不够好,就又全部磨掉。朋友们都想再看到他的百寿印,但他总说火候不到。这种“寂寞”还不知要守多久,我们期待着李元茂的百寿印存的第四次出台。

李元茂自在1973年以自学成才调入山西美术工作室后,就与国内书法、篆刻大家来往甚密,尤其是与杭州的沙孟海先生来往更多,沙老经常给他来信鼓励,并还给他亲笔题写了《徐徐斋》书斋匾。山西与杭州西泠印社的交流大多是由他联系。1975年,他还担任山西省赴杭州西泠印社书法篆刻代表团的副团长(团长朱焰),赴杭州与西泠印社的同道进行艺术交流。但是李元茂一直没有加入了西泠印社,他为人低调,总觉自己不够格,要加倍努力,从不“跑官”而等“组织”说话。直到2003年西泠百年社庆时,元茂才由印社的资深社员推荐加入了西泠印社。当时,副社长陈振濂看了沙孟海先生写给元茂的信,及当年元茂与西泠印社同仁的老照片时说:“真是一个新入社的老社员!”其治学态度可见一斑。

听了他的侃侃而谈我还是要提俗人之见。我说:“印者,印记;章,图章,留个记号罢了,还能有多大用?况现在多用签名、密码,谁还用什么大印?你看哪个明星、球星不是苦练签名,而从不盖印。”

他说:“这你就不知了。印有四种,一是老百姓的名章,就是俗称盖个‘戳子’;二是官印;三是艺术印,我们常说的篆刻;四是‘真印’。这真印根据易经原理,勾通天地灵气,虽治的是方寸之印,却含做人、处事、为官之理,依印行事能成正果。”

我大奇,愿闻其详,请举一例。他说,比如你要刻一“王”姓之印。现在已知“王”字的天格为土属,还须把姓名核实清楚,按其名的五行,金、木、水、火、土的序次换算其与父辈、侪辈与子辈相生与相克的关系,得出其名的地格与人格为何属,在布置与刻治中施以“助”技,如笔画之势,布局之态。

他又说,从形式而言,真印在印材、文字、布置与刻治的基础上增加“刻制礼仪”,包括审度天时(避雷风雨电)与立升印本。礼仪是中华民族文明的象征,貌似形式,实可通于宇宙天地的本性。真印需在心诚的自身大前提下进行,在刻印前须选其吉日、吉时,沉心静气,沐浴,按师傅所传之法打印稿刻之。

从根本上说,真印的原理是推变之印,须及石真、字真、图真、格真等四真皆具之“天人合一”的要求,方能构成升变的基础,而祈抵升华的目的。在《礼记·礼运》中已有提示。“真”字在《说文》匕部,从匕、从目、从八;匕即化也,有变化之意,故称真印。俗话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以印玺勾通天地灵气,使之按照人的意愿信息而变化。我得此传授,又经过数十年研究,发现凡刻真印与人者必验,但我自己也必大病一场。

呵,我明白了。元茂治印不是刀与石的碰撞,而是身与心的结合。至于真印的得主是否真灵,还要看自身的修炼,但元茂的创作确是一片真心。

含混不是模糊美

如果说作者写稿第一是要把话说清,那么,编辑编稿第一是要把稿看懂。看出它的精彩,更要能看出它的毛病,好着手矫正。字词,在作者和编辑手里就像化学家手里的分子、元素,排列组合不同,效果也就大不同。文字工作最基本的要求是准确,准确用词,准确造句。最忌讳的是靠“大概”来编稿,把一些含混的似是而非的东西,误认为是“模糊美”,迷迷糊糊地自我欣赏,自我陶醉。请看下面的这一首诗。该诗发在党的十六大召开前夕,是想歌颂党的,但客观效果大谬。

多少情合靠意投——写给党的十六大

天下喜雨

地涌激流

中国的岁月盼金秋

荔枝红了

谷穗黄了

大江两岸话丰收

老人笑颜

孩子乐容[1]

青春纵情舞彩绸

鞭炮急飞

锣鼓猛打

唢呐扫除人间愁[2]

酒不醉人人都醉了

举杯邀盏空中月[3]

真真能解画中游[4]

深情沃野

葵花向日

坚定不移跟党走

多少情合靠意投[5]

海上白帆

万山红色

人心多久

**多久

目标锁定

意志不衰

我盼此时已多时

更喜神州风杨柳[6]

不灭落日[7]

白云苍狗[8]

已将我身向青翠[9]

党的不朽

人民的不朽……

[注]

[1]“孩子乐容”。“乐容”是什么意思?费解。可能是欢乐的容颜,但不能简成乐容,生造。

[2]“唢呐扫除人间愁”,这里就出大错了。庆贺十六大的召开,唢呐怎么要扫愁呢?十六大召开的时刻是全国的大喜时刻,而且十六大前许多年,中国人民也是胜利连胜利,有何愁之扫?这首诗如果是写在1949年新中国成立之庆,1976年打倒“四人帮”之庆,可以说“扫除人间愁”,而十六大召开之时扫愁岂不是对时局不满?显然作者是为了凑韵脚。

[3]“邀盏空中月”。“月”怎么是论“盏”呢?显然模糊地记得李白有句“举杯邀明月”,就胡往上堆吧。

[4]“能解画中游”。谁解谁的画中游?就算是作者画中游吧,与庆胜利也是两张皮。

[5]“多少情合靠意投”。“情合”“意投”是同义关联,没有因果关系。正如不能“多少‘如饥’靠‘似渴’”。再从内容上说,群众和党的关系也不是一对情人啊,怎么能以情合意投相比?

[6]“风杨柳”为何物?大概是风吹杨柳,从上句连读,政治大目标和风吹杨柳何干?

[7]“不灭落日”。又要出政治问题了,作者本意可能是想将党比作太阳,正当十六大召开这个太阳又怎么成了“落日”?“落日”又怎么冠以“不灭”?从字面理解,这个太阳在西天边永远将落不落、气息奄奄。无论是概念还是逻辑都乱得一塌糊涂。

[8]“白云苍狗”。语出杜甫:“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是说天上白云瞬间的变化,一会儿如白衣,一会儿又变成黑狗,后喻世事变化莫测,用在这里想说什么?

[9]“已将我身向青翠”。不知何云!

一共三十三行诗,有九处硬伤。语言、语意之混乱实在少见,不知一路怎么走到版面上来的。

这个例子说明一个最简单的道理。编稿一是态度要认真,二是文字功力要扎实。不能朦朦胧胧地编,误把含混当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