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说艺术(2)(1 / 1)

梁衡杂文集 梁衡 2366 字 3天前

一个民族的独立、兴旺、发达,要靠武力强大、经济独立,更要靠精神自立。我们这个民族始终有坚强、勇敢、自信的一面,从文天祥的“天地有正气”到共产党人的自力更生。但也有奴性残余的一面,鲁迅当年就曾为此终身战斗,可惜还是劣根难尽。一个没有了自立意识、自立愿望的人还侈谈什么发展产业。在商品生产上靠贴牌销售终归没有出路,在文化产业上贴牌更是一种自杀。事实上,张家界景区改名的做法已遭到国民的反对。据湖南本地红网,外地凤凰网、环球网做的调查,反对者分别达94%、82%、91%,国内媒体一片批评。事后,当事者解释说是为促销,是民间所为。但不管怎么解释,以一座标志性的名山来试刀,这终是干了一件蠢事,这说明乱改洋名这根神经碰不得。张家界本来是一处发现较晚,大自然为我们保存较好的原生态景观,也因此获得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殊荣,祖宗有功,湖南有幸,自应珍重。前几年张家界曾因无序开发,乱建宾馆、电梯,而为了“申遗”又不得不强行拆迁。那一次土折腾,余影犹在,现在又来了一次洋折腾。我们不是每天喊着学习践行科学发展观吗?胡锦涛在纪念改革开放三十年的讲话中用了“不折腾”这个词。希望重读一下讲话,真的少来一点折腾。

酒与诗的联想

我曾有幸到山西杏花村汾酒厂住过几天,那实在是一个美的去处。取名“醉仙居”的大院花木葱艳,太湖石假山后,石雕的牧童横笛骑牛,缓缓而来,现出杜牧那首名诗的意境。我也品过这种古酒,其味之醇,难以言词。记得当时曾缀联以感怀:“杏花一枝,花开千年永不败;竹酒半杯,酒后三日香犹存。”自此,便常愿天下有缘人都能去那胜地一游。

以上本是一段旧事,岁消月磨,渐渐淡忘。不料近读赵越写的《杏花村酒歌》,又惹起我的联想。古人说:“文如饭,诗如酒。”饭,充饥而已。但人们在腹饱之后,或未饿之时,却又离不开酒,它是生活中另一种高级的需要。正像诗,它比之其他文体是更高一级的艺术。制酒曰酿,喝酒叫品,作诗曰赋,念诗叫吟;而无论好酒、好诗,一律统之曰:醇。醇香、醇美、醇厚之谓。诗、酒是相通的,赵越的这首咏酒诗,是有醇味的,香醇、厚远之味。它不是饭,人只有饿时才想起去吃。而是一杯好酒,人们随时都愿捧起品一品,当你读罢后放入抽屉,不时还想取出来再念一遍。我曾是爱读诗、写诗的,但已好有几年再不为之。原因是如大家常说的,诗多好的少,要能写出好句已不敢奢想,就是读诗也常后悔,后悔浪费了时间。而赵越这首《酒歌》,不能算短,凡八十四行,不但可以终续,还能吸引你再读、再品。诗本应做到这一点,但要真能做到这一点很不易。一杯水酒,如果谁要化验它的成分,大概就那几种,可以列出一张表来,但它那品味,则是无法简单确指的。比如汾酒吧,便是入口绵、咽时甜、闭口香,瞬间三变,任你去品。一首好的诗呢,也是这样。这首酒歌,缘物生情,借酒说人,是在讲怎样酿造生活,品尝人生。研究自然科学的钱学森,曾提出一个艺术高低的划分标准,就是看他是不是说出了哲理。但那自然不是说教,否则不如去读社论。正像那酒,如为甜、香,不如去吃糖,不如去寻香料。这是一种“有韵”的哲理,美的韵律,厚的韵味。如酒的香甜。《酒歌》基本上做到这一点了,有较深的哲理挖掘,能让人一唱三叹。我想不必摘出句来为它做广告,还是请读者去自品。

又,汾酒之所以为汾酒,是因为它有自己的味道,它不是白兰地,不是威斯忌,是中国的红高粱,中国的清泉所酿成,是中国母亲的乳汁。这首“酒歌”是真正与这种名酒相通的。当许多人正把现代手法作为一种新出路时,作者却反向古老的现实主义开掘。他掘出了一口深井,就像杏花村里那口千年不衰的古井一样,洋溢着沁人心脾的民族情、乡土意。

啊!生活中不可一日无酒,但要好酒;生活中亦不可一日无诗,但要好诗,从中是能品出酒味花香的。它发表在《云岗文艺》一九八三年的第一期上。

肢体导演张艺谋

从来没有说过电影方面的事,因为是外行;更没有议论过张艺谋,因为他是大人物。但最近,张艺谋自己为他的《三枪拍案惊奇》实在闹的动静太大,占住电视屏幕,总在你眼前晃,晃得头晕。就想说几句,并不全关电影,也不关他个人。

为了给《三枪拍案惊奇》做广告,张艺谋表扬他的演员,特别是小沈阳。说他们的长处是肢体表演,比如要表现“恐怖”,一般电影演员是用面部的心理表情,十几秒钟,而小沈阳他们能用全身的肢体,摔倒、爬滚、哆嗦、抽搐、歪眉斜眼、屁滚尿流,十秒的表演可以扩到十分钟。他自以为这种表演和导演手法是新的艺术高峰,其实是掉进了黑洞,张的这段自白可以看作是解读他的电影新作的钥匙。这几天电视上不断展览《三枪拍案惊奇》的拍摄花絮,张亲自演示怎样踢屁股,要求像足球射门那样踢,把腿抡圆,一次不行,两次,直踢了七次。于是,银幕上就满是横飞的肢体,鼻涕眼泪的脸、忽斜忽圆的眼、黑白的阴阳头、变形的胳膊腿……猛看就像毕加索的那幅《格尔尼卡》的扭曲画面。

从表情走向肢体动作,这是进步吗?是退步。二人转作为一种底层民间艺术,原来的缺点有二。一是粗了一些,主要是动作的夸张粗野。二是脏了一些,互相调骂的太多,行话叫“脏口”。约二十年前,我曾专门到吉林,在一个地下表演厅看了一台原始的二人转,要硬着头皮看。赵本山的功劳正是对这两方面进行了改革,救活了二人转,加进了审美。张艺谋不吸收现在的阳光,反而去挖掘过去的裹脚布。张也曾有过好作品,如《秋菊打官司》《一个都不能少》等,记得他当时说过一句话,自己叙述的功力不够,拍《秋菊打官司》是为补课。新闻和电影本来是不搭界的,但我当时很为他的这种艺术追求所感动,就到处给青年记者讲,写新闻也要学张艺谋这种苦练叙述的基本功。

可惜,我们认真学了,他却浅尝辄止。再一细想,他恐怕始终也没有走出“肢体热”的怪圈。他后来热心搞大型的“印象”,动辄百人、千人,真山水,声、光、电,那就是一种多人运动的大肢体戏。记得在桂林看《印象·刘三姐》,气势虽大,但怎么也找不回当年歌剧和影片的美感,而现场倒是催生出了一个怪产业——卖望远镜。观者都传,远处船上的女演员是**。不管怎么样,在肢体上做文章,恐怕不是艺术的出路。前几年,作家中曾出现过所谓身体写作的美女作家,网上有木子美、芙蓉姐姐之类,虽有点噱头,但并没有什么大成。当然,张艺谋不会走这么远,但也难说。因为《三枪拍案惊奇》炒作的关键词是票房!票房!为了票房价值什么不敢牺牲?况且,玩庸俗本身也会上瘾,就像吸毒、赌博一样。

张艺谋说拍这个戏是为搞笑。搞笑是艺术吗?就算是,也是艺术中很小的一块皮毛。说到底,艺术要给人以美感。人除了物质需求之外,其精神文化需求有六个档次,由低到高分别是:刺激、休闲、信息、知识、思想、审美。搞笑属于刺激这一档,是最低档。刺激是一个巨大的精神需求黑洞,它甚至超过了其他五个档次,因为人由动物变来,有原始性、粗野性。如果不加限制,刺激性的精神产品就有无边的、可怕的市场。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总在扫黄,却不可能完全扫净,但又还得不停地扫。在《三枪拍案惊奇》的宣传推介中,出品人居然在电视上大声喊,不管评价多么不同,只要有人看,能卖钱就行。我们关于精神产品的管理不是一直坚持“两个效果”的标准吗?即市场效果和社会效果。现在怎么自打嘴巴了?这时就不讲政治了?如果要更刺激、更赚钱、更市场一点,把赌场和妓院也开放了岂不痛快?

黑格尔的《美学》,比较艰深难读,但他说出一个简单的道理:人与外部世界的关系有两种,一种是为狭窄的庸俗的兴趣所束缚的欲望关系,另一种是对艺术品的审美关系,“人们常爱说,人应与自然契合为一体。但是就它的抽象意义来说,这种契合一体只是粗野性和野蛮性,而艺术替人把这契合一体拆开,这样,它就用慈祥的手替人解去自然的束缚。”社会为什么敬重艺术家?是因为他们那双慈祥的手。张艺谋的手似乎并不慈祥,他的作品中总是留恋原始、粗野和野蛮,乐此不疲,总喜欢把戏往下半身导。在高粱地里**,往烧酒锅里尿尿,打架斗殴踢屁股,就是秋菊男人被村长一脚踢伤,踢的部位也必须是**。这些当然刺激,如黑格尔说的也能“起欲望”,也搞笑。但作为一种艺术方向,总这样搞笑下去,这个民族还有什么希望?如果当初我们的唐诗、宋词、元曲也这样一路搞笑过来,现在我们的文化会是什么样子?不是说艺术不能搞笑,但艺术的方向和本质不是搞笑,尤其它的代表人物不能以搞笑为旗、为业。我们所有的作家、音乐家、画家、演员、导演等艺术家,都应该有一双仁慈的手,为社会、为观众慈航普度,而不是玩弄和亵渎他们。艺术家啊,听听黑格尔老人的劝告吧,看看你的手,是仁慈的?无力的?抑或是罪恶的?

一个有修养的艺术家惜名如金,珍惜自己的艺术生命,绝不推出水准线以下的作品。米开朗琪罗从不让人看他还没有成功的作品,一次朋友来访,只看了一眼旁边正创作中的雕塑,他就假装失手,油灯落地,周围一片黑暗。吴冠中怕自己不满意的作品流传于世,竟自己点火烧了一大批画。孙红雷刚在《潜伏》中有了一点好名声,竟去接这样的烂片。童子无知,导演欺人。看来一个演员要修到不让导演误导,不被人倒着演,还真不容易。社会捧红了一个大导演,他却不知自爱,对自己不负责,对演员不负责,对观众不负责,怎能叫人不伤心。或者他原来就没有读几本书,现在又忙于搞笑,不读书,认识水平实在上不去,但文艺研究部门、宣传管理部门哪里去了?谁来导一导这个导演?不是刚换了教育部长吗?快到电影学院去看一看,除了“形体表演”,有没有开“美学”课、“政治”课?文化部除了讲产业发展,下面不是还有一个艺术研究院吗?电影艺术在不在研究之列?我奇怪,每年贺岁片一出,总是异口同声地说“票房、票房”“当日票房”,却没有人出来讲一点艺术的规矩。也许是因为出不起广告钱,媒体不给他们话语权于是只剩下写博客了。尽管电视上不断地老王卖瓜,网上一位八〇后作家还是说他只能给《三枪拍案惊奇》打一分。这一点认识倒是“老少咸一”,看来艺术还不会绝种。

题为根干,戏为枝叶

每年的春节联欢晚会都是全国上下同时盯着一个荧屏。一台晚会要适应十三亿人的胃口,确实很难,大约编导也意识到这一点,于是就把它定位在玩、乐、逗这些浅层次上,以为这样就可以人人接受,人人发笑。不想这正是大弊所在,就像怕孩子看不懂大人的节目,就干脆连大人带孩子一起都轰进儿童剧院里。

晚会的主持和演员是几个几年、甚至十几年不变的旧面孔,语言也老是那几句拜年的话。应该说这些明星在前几年的春节晚会上也曾留下过永不磨灭的光彩。但观众为什么总是不满意呢?主办者经常怪观众期望值太高,而没有想想自己的戏太浅。这浅就浅在有“戏”无“题”,就像应景作文一样,没有找到一个好题目。晚会的编导只着眼在“玩”“闹”“笑”,却没有去研究这笑的源头在哪里,该有什么样的笑。这就决定了这台戏不可能深了。本来明星们都是一上台就自带三分戏的老手。但是一个戏必得有所附着,必得围绕一个主题。这个题就是今年群众心中的焦点、热点。节目要能打动人心,要有分量,必须来自生活。题之不存,戏将焉附?而且作为时令性的、节日性的晚会,每年的焦点肯定不同,要耐心捕捉。这一点,主管部门、导演、编剧都没有意识到,没有作为指导思想。而凡成功的节目都是暗合了这个规律了。当年黄宏、宋丹丹演《超生游击队》,有一个计划生育的主题;黄宏与侯跃文的《打扑克》,讽刺了公司满天飞。都是成功之作。戏借题势,题助戏威,要想出效果就得先有一个好主题,再加上好演员,才能满台生辉。演戏、演戏,观众明明知道戏是假的,但他还是要看,他是想通过假戏看真实的生活,看他关心的那个“题”。题为根干,戏为枝叶。无根之戏,浅如浮萍,再好的演员也演不出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