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还神为人
政治是治国管人的学问,高高在上;文学是人学,有血有肉。文学所说的“人学”主要是指人的情感、性格和人格。曾经高高在上的“管人者”一下成了作家笔下解剖的对象,这好像很难接受。而我们过去又曾有过一段造神运动,把最高管理者,即领袖人物神化,作家不敢写,读者不爱看。从文学的视角来看政治人物就要还神为人,要写出他们的情感、人格。一旦突破这一点,转过这个弯子,政治就贴近了读者。怎么转?一是淡化其政治身份,集中剖析他的人格;二是摆脱旧有形象,聚焦其真实的情感。写人格,如瞿秋白:
他觉得自己实在渺小,实在愧对党的领袖这个称号,于是用解剖刀,将自己的灵魂仔仔细细地剖析了一遍。别人看到的他是一个光明的结论,他在这里却非要说一说光明之前的暗淡,或者光明后面的阴影。这又是一种惊人的平静。
……项羽面对生的希望却举起了一把自刎的剑,秋白在将要英名流芳时却举起了一把解剖刀,他们都把行将定格的生命的价值又向上推了一层。哲人者,宁肯舍其事而成其心。
写情感,如小平落难时为受株连而身残的儿子洗澡:
多么壮实的儿子啊,现在却只能躺在**了。他替他翻身,背他到外面去晒太阳。他将澡盆里倒满热水,为儿子一把一把地搓澡。热气和着泪水一起模糊了老父的双眼,水滴顺着颤抖的手指轻轻滑落,父爱在指间轻轻地流淌,隐痛却在他的心间阵阵发作。这时他抚着的不只是儿子摔坏的脊梁,他摸到了国家民族的伤口,他心痛欲绝,老泪纵横。
写周总理在毛泽东批评后被迫写检查:
从成都回京后,一个静静的夜晚,西花厅夜凉如水,周恩来把秘书叫来说:“我要给主席写份检查,我讲一句,你记一句。”但是他枯对孤灯,常常五六分钟说不出一个字。……天亮时,秘书终于整理成一篇文字,其中加了这样一句:“我与主席多年风雨同舟,朝夕与共,还是跟不上主席的思想。”总理指着“风雨同舟,朝夕与共”八个字说,怎么能这样提呢?你太不懂党史。说时眼眶里已泪水盈盈了。秘书不知总理苦,为文犹用昨日辞。
政治人物原来也有自己的酸甜苦辣。
三、“顺瓜摸藤”,还原形象
政治讲究结论,文学注重形象。用文学翻译政治就是还原结论之前的过程,你要告诉读者这“瓜”是怎么结出来的,描绘出它的藤和叶,这就是形象。是讲政治内容,但必须有文学形象。比如写毛泽东转战陕北:
胡宗南进犯,他搬出了曾工作九年的延安窑洞,到米脂县的另一孔窑洞里设了一个沙家店战役指挥部。古今中外有哪一孔窑洞配得上这份殊荣啊,土墙上挂满地图,缸盖上摊着电报,土炕上几包烟,一个大茶缸,地上一把水壶,还有一把夜壶。中外军事史上哪有这样的司令部,哪有这样的统帅。毛泽东三天两夜不出屋,不睡觉,不停地抽烟、喝茶、吃茶叶、撒尿、签发电报,一仗俘敌六千余。他是有神助啊,这神就是默默的黄土,就是拱起高高的穹庐、瞪着眼睛思考的窑洞。大胜之后他别无奢求,推开窑门对警卫说,只要吃一碗红烧肉。
毛泽东在延安窑洞里,一面指导战争,签发电报,一面还要从事理论研究,写文章。这种双重身份是用这样一个形象来表达的:
他只能将自己分身为二,用右手批文件,左手写文章。他是一个中国式的民族英雄,像古小说里的那种武林高手,挥刀逼住对面的敌人,又侧耳辨听着背后射来的飞箭,再准备着下一步怎么出手。当我们与对手扭打在一起,急得用手去撕、用脚去踢、用嘴去咬时,他却暗暗凝神,调动内功,然后轻轻吹一口气,就把对手卷到九霄云外。他是比一般人更深一层、更早一步的人。
这些形象读者印象深刻,读后还常常说起,它早已不是那个天安门上挥巨手的形象了。
四、含蓄表达,留出想象的空间
政治要明确,文学却要含蓄。政治是方针政策、法律,甚至可以是口号,但文学不行,它是艺术。相对来说小说还可以直白一点,大篇幅地铺排,散文不行。散文精短,要求含蓄,诗歌更短,就更要含蓄。这时反而要把明白了的政治理念翻译成含蓄的文学意境,本来可以一步到达偏要曲径通幽。人的思维就这么怪,朦胧和距离产生美感,这是美学规律。在散文创作就是要找到“意象”。意象是最能体现文章立意的形象,是一种象征,是诗化了的典型,是文章意境的定格。作家动笔之前,诗人先找韵脚,小说家先找故事,散文家先找意象。
散文名作中常有意象的运用,如朱自清的《背影》。政治题材天生宏大,找意象不易,可是一旦找见就顿生奇效。比如,用瞿秋白故居前的觅渡桥,来写瞿寻觅人生渡口而终不得的悲剧(《觅渡,觅渡,渡何处?》);用一条小船来写共产党八十年的历程(《一个大党和一条小船》);用红毛线、蓝毛线来写西柏坡时期党的战略转移(《红毛线,蓝毛线》)等。文章发表后像“觅渡桥”“红毛线、蓝毛线”等,已经成了纪念馆新的重要内容,而赋予了崭新的含义。参观者在举头敬仰之时,心中又多了许多美好的联想。意象在文章中的使用一是天然性,可遇不可求;二是要有“象”,即具体的形象;三是要有“意”,即有象征性;四是要“意”大“象”小;五是“意”“象”之间要有较大反差,以收奇险之美;六是唯一性,既要空前,也要绝后,收个性之美。这是散文与其他文学形式的不同之处,也是政治散文最难写之处。
五、善用修辞
政治严肃,用消极修辞,以内容的准确表达为度;文学浪漫,用积极修辞,不仅准确,更求生动。生动的文学碰上严肃的政治,全靠语言的转换。不但修辞方面的十八般武艺都要用上,古典、口语、诗句、长短句等各种风格都要灵活运用,以尽显语言的形式美。有时吸收口语所长,句式或整或散。如:
红毛线、蓝毛线、二尺小桌、石头会场、小石磨、旧伙房,谁能想到在两个政权最后大决战的时刻,共产党就是祭起这些法宝,横扫江北,问鼎北平的。真是撒豆成兵,指木成阵,怎么打怎么顺了。
《红毛线,蓝毛线》
有时或整齐严谨,暗用旧典,求古朴深沉的韵味。如:
当周恩来去世时,无论东方西方,同声悲泣,整个地球都载不动这许多遗憾,许多愁。(李清照: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大无大有周恩来》
对重大理论思想也可用幽默来表达:
可是我们急于对号入座,急于过渡,硬要马克思给我们说下个长短,强捉住幽灵要现形。现在回想我们的心急和天真实在让人脸红,这就像一个刚会走路说话的毛孩子嚷嚷着说:“我要成家娶媳妇。”马克思老人慈祥地摸着他的头说:“孩子,你先得吃饭,先得长大。”
《特利尔的幽灵》
为文第一要激动
我常听到这样的话,你看到此情此景又可写一篇好文章了。但我大多数情况下却心静如水,没有创作的激动。
写作就是一种感情和思想的喷发。你可以在学识、技巧各方面已有足够的准备,但是没有一个契机,它还是不能成文。就像一座火山要等百年千年才喷一次,也可能永远地怀抱岩浆,沉默不语。
文章之有激动和无激动大不一样。有激动为真文章,能感到作者想说话,说真话,读者就有新感觉、新启发。无激动,作者所写必抄袭、必重复、必说教,读来令人心烦。无激动之文有四种:
一是新手初学而为文,比如学生作文。这时作者的主要目标在掌握文字技巧,训练文字的驾驭能力,布局得当、文字通顺皆可,重在学形式,还不能一气贯文中,所以也多找不到什么激动之情。
二是外行为文。有一部分人并不是当作家的料,但是对写作十分爱好,十分投入,而且自以为找到了感觉,一篇接一篇、一本接一本地写。实际上他是在照样画葫芦。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找到那个激动点,没有找到进山的路。如果他有发表的条件,就更促成了这种恶性循环。甚至他一生就这样穿着皇帝的新衣,出席作家会议,上台领奖,为人签名,等等。
三是匠人原地踏步为文。有的人确实写过几篇成名作,但是再找不到新突破,又不甘心被人忘掉,就在自己原有的高度上不断重复。像一个匠人,在熟练地工作,所提高的只是技巧与速度,设计造型没有新突破,上不到大师这个台阶。
四是老手敷衍为文。文章写多了就累人,名家也难篇篇激动,老手在为文债所逼时也会敷衍为文,并不去动真情。就像一个名演员,一生总演这一出戏,也有腻的时候,场场激动受不了。这四种人,第一、二种是根本不知道为文要激动,第三种是丢失了激动,第四种是懒得激动。
为文为什么要激动,就是为了产生一种爆发力、爆炸力,这样才能震撼人心,感动读者。读者捧读一篇新文章前,本来心静如水,全靠作者这一粒石子投入他心海之中,激起情感的涟漪。能不能投得准,是关键。而投之前,又要看作者是不是先激动,即先产生投的欲望。刘勰所谓“目既往还,心亦吐纳”。心不动,难为文。如果作者心如止水,怎么能期望读者其心如沸呢?激动者,情为所激,心为所动,实际上是一个由事物到作者、再到读者的连续过程,必得“双动”才行。作者不动情,不能为文。就算为文,读者不动心,不算好文。所以这个激动点一般要找在时代和最大多数人的共振点上,才能收大激动、大影响之效。比如,家家婚丧嫁娶,都有个人之喜、个人之悲。但这并不是社会全体之喜、之悲,这种文章写出来自己激动,别人并不激动。这就是为什么小情小景不足取,凡历史上留下来的名篇都是大激动之文。虽也有取之常情常景者,如朱自清《背影》,但实际上它是寓共性于个性,揭示出人伦之大情。
怎样才算有激动之文呢?简单说,就是无中生有,死中求活。无论是作者内心平静的世界,还是外部的客观事物,原本是孤立的,不成文章。只有两相一激,便无中生有,生出新的思想,便死寂之中忽然跃出活灵灵的情感。像春天第一声春雷,震醒冬眠蛰伏之物;像春雨浸润土中的种子,催生新芽。作家的修养学识经外部事物一激,就如原子辐射使生物变异,可以激发出想象不到的新思想、新情意、新文章。作家许多时候并不想为文,但忽遇外事外景所激,反会顺手写出一篇好文,正所谓“文章乃天成,妙手偶得之”。我写过许多山水文章,对象都是万年旧物,前人咏过何止千遍,但仍觉有可激动之处;也写过许多文章,都是古人故人,别人也多有抒写评点,但仍有激动我的地方。也还有许多的山水人物看过想过不知多少遍,但就是不想写,因为我还没有发现激动我的那个点。一个作品的成功,概括来说是“二次激动”“三点一线”,先要作者激动,并发而为文,像杜甫那样“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再用这种文章去激动别人,洛阳纸贵。作者、写作对象、读者三点一线,在激动这根弦上共振才行。鲁迅说写不出时不要硬写,不激动时,就不要提笔。
文章三美
散文既是一种艺术,其美是有层次的。我认为可以分为三层。
第一个层次是描写的美。作者能将要说的事物客观地、清楚地写出来摆在读者面前。要求如实,不走样,能显示事物本来的美。类似美术作品中的素描。
第二个层次是意境的美。作者在对某事物的描写,或某种思想的表达中能产生一种美的氛围、意境,将读者引到一个美的精神境界。这个境界是作者的主观境界,是别人无法替代创造的。类似美术作品中的写意。如果是素描作品,不同的画家画同一物互相可以很像。而写意画却不同,画家虽面对同一对象,画出的却大相径庭。可以看出画家在作品中加入了自己个人的思想、气质。这种美是以现实物为核心衍射出的一种光环,又好像一块糖刚开始溶化,糖连同靠近它周围的水滴(无形的糖)一起构成一种甜。如果说第一个层次是客观的美,第二个层次就是主观的心灵美。
第三个层次是哲理的美。作者在对客观事物做了描述,也抒发了自己的感情,并感染了读者后,又进一步升华到一种哲理思想上,并理出一种新理念,创造出一些警句哲言,将其“定格”下来。第二个层次的艺术力量主要是在人们的胸怀中鼓**,以情动人,使读者或悲或喜激动不已。第三个层次的艺术魅力是一种冷静的思索,使读者在经过一番景的陶醉、情的激动之后,静思其中之理,并悟出宏观之道。而这种道理又是实实在在的客观存在,经你道破后人人承认。所以这一层次的美又返归到客观的美,不过更高一层。与美术作品比,它是抽象的、象征的画。还以那块糖比,这时糖已全部化完,我们找不见它的原形,但甜味是客观地存在着的。
第一个层次借助客观形象,其艺术力是暂时的,过目即忘;第二个层次**作者主观的心象,有个性,艺术力持久;第三个层次又返归到客观真理,点破天机,使人们永久地折服。列简表如下:
当然在一篇散文中要同时达到这三个层次是很难的,每篇文章可以主要追求一种美。比如明人魏学洢的《核舟记》就是一种典型的描写美。我以为古文中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是三个层次兼备的好文章:大量的绘声绘景,“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这是描写的美;由景而及情,“满目萧然,感极而悲”“宠辱皆忘,把酒临风”,这是意境的美;最后将这所有的景和情的积蓄一起迸发出来,点破一条哲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读者读至此处没有不点头的。而且这千古至理名言,一读之后永远不忘。正因为这篇文章在这三个层次上都有完美的体现,所以千百年来人们传诵不衰。
我在前期的写作中并没有悟出这个层次,而且这样划分和解释也未必能得到文艺理论家们的同意。但我在自己后来的创作实践中是按自己的理论来走路的,较能体现这个思想的是《马列公园赋》。
文章五诀
一篇文章怎样才好看呢?先抛开内容不说,手法必须有变化。最常用的手法有描写、叙事、抒情、说理等。如就单项技巧而言,描写而不单调,叙事而不拖沓,抒情而不做作,说理而不枯燥,文章就算做好了。但更多时候是这些手法的综合使用,如叙中有情,情中有理,理中有形,形中有情,等等。所以文章之法就是杂糅之法,出奇之法,反差映衬之法,反串互换之法。文者,纹也,花纹交错才成文章。古人云:文无定法,行云流水。这是取行云流水总在交错、运动、变化之意。文章内容空洞,言之无物,没有人看;形式死板,没有变化,也没有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