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论要有靶子,主要体现在写作的准备、立论、阐述过程中,一旦完成写作,这个靶子大多已不存在,或者在文中也只是一个引子、一个符号,留下来的是那个服人的理。这时,文章已由个性上升到共性。这样才能指导实践。比如《出师表》是以当时蜀中的朝政为靶子,而上升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理。《岳阳楼记》得出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理,文中虽未具体写出针对哪件事,但作者实际是以大量的忠、奸、庸臣为靶子。有靶之文和无靶之文,一个结结实实、真真切切,一个虚虚囔囔、干干巴巴,天地之别。我们现在写言论经常是“要怎么样”“应怎么样”“必须怎么样”,一看就是上言亦言,人云亦云,心中无靶,在放虚箭,读者凭什么该这样、要这样呢?这文章当然不能打动人。
语言文字是民族的生命
十五年前因拙作《晋祠》入选中学课本,讨论教学,我与《语文学习》有一段缘。缘结心里时时不忘,但因工作繁忙,行无定所,以后就再没有什么联系。近日杂志社的同志忽上门,说《语文学习》已满二百期,希望说几句话。真是岁月无痕暗自流,花开花落几多秋。十五年来最大的变化是改革开放和商品经济的大潮对语言文字的冲击和推动。检点思绪,和当年比,我现在最想说的不是语文的艺术,而是语文的责任。前不久看到一个材料,在亚洲某国刚开完一个出版问题研讨会。这个国家曾长期受殖民统治,外来语几乎取代了本国的母语,西方的书刊在国内可以很方便地流行。这样国外一些积压滞销的、黄色的,甚至有害国家发展的坏书刊就可以毫不费力地倾销进来,直接作用于读者,起到瓦解腐蚀、潜移默化的作用。所以在那个会上有学者提出:发展中国家必须以本土语言为市场屏障,这样才能弘扬传统文化,抵御文化入侵,否则将面临民族文化的毁灭。我当时心中不由一惊,语言文字问题竟这样重要,甚至关系到民族的生命。我们平常说有语言障碍不方便,但是当我们需要进行文化自卫时,这障碍就有了积极的意义。一次我在亚运村门口碰到一个把门的“坏小子”,对一位进门的外国人用客气的表情讲了一句骂人的话。这是恶作剧,要是中国人非跳起来不可。但这个外国人也客气地点了一下头,便进去了。“坏小子”以为占了便宜,其实他白费了唾沫。这个外国人头脑里有一道语言屏障。他不使用你的语言系统,你的语言武器就起不了作用。当然这是一件坏事,希望不要再发生。但它再次证明,语言是可以筑起一道屏障,从而有效地进行自身保护。
一个国家和民族能够在世界上自立,是因为它由许多自身个体的东西组合、凝聚成一个牢固的整体。如民族文化、民族习俗、民族经济,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就是民族语言。这些都已成了民族生命的一部分。语言文字在这个组合中,对外是屏障,对内是血液,是黏合剂,就像一座大楼黏结各个板块之间的水泥。一次在国外旅行,同一个卧铺厢里,碰到一位黑发黑眼珠的青年,我很兴奋,但一张口,他神情木然,一句汉语也听不懂,原来从小就移居国外,这个黏合剂已经不起作用了,我心里好生遗憾。中华民族这样强大统一,我们得感谢在秦朝时就统一了文字。解放后全国又大力推广普通话,尽量做到语言统一。
语文既然是民族生命的一部分,我们就应该像保护眼睛一样地保护它。语言文字是工具,但这工具在为民族政治、经济、文化服务的过程中已渗进了民族的个性,成了民族的财富、民族的标志,从而有了积极主动的作用。我们决不能自毁长城,懈怠它,作践它,而是要纯洁它,发展它。可惜这一层意思并没有引起足够的注意。现在语言不规范的现象几乎到处可见:首先是洋文大量涌入,中西混杂;第二是随意编造,篡改词语;第三是繁简混用,有法不依;第四是文字粗糙,常有错字病句。这些与对外开放、电视普及、广告发展等有关,但这正是新形势给我们提出的新问题。语言首先是一种工具;其次是一种艺术;第三,在发挥工具和艺术功能的过程中,它又远远超出本能而有了全局的、政治的价值。语言质量的下降,一是将影响人际关系和工作交流的质量;二是将影响文化的积累提高,如果听之任之,多少年后我们的子孙将无好书可读,无好文可诵;三是语言质量的下降,就像用低标号的水泥盖楼,将会影响民族的凝聚力,影响本民族的独立个性和在世界民族之林的竞争能力。就像前面提到的那个亚洲国家的教训。这不是耸人听闻。这么想来,我们语言文字工作者,实在是任重而道远。
时代的变革必然带来语言文字的变革。中华文明五千年,其间经历了大小无数次的社会变革和文字变革,才有了我们今天这样丰富而优美的语言文字。远的不说,在“五四”那场伟大的新旧变革中,语言文字也曾出现过一定的混乱,但可喜的是,在那场运动中,一批思想解放的勇士同时也就是语言文字的大师,如鲁迅、叶圣陶、陈望道,他们关注社会的进步,同样也关注语言的进步,致力于语言文字的改革,从而使我们的语文既保有了优秀的传统,又吸收了许多新的东西,建立了新的规范,有了一次大发展。正是千百年来这种不懈的努力,才使我们的语言文字成了世界上最优秀的语言文字之一。以至于在计算机大量普及的现在,连外国人都奇怪汉字竟能这样惊人地适应这种现代书写工具。在当前这场空前的改革开放的**中,我们首先应该发扬民族语言文字的好传统,然后在此基础上吸收外来词语,创造新词语,并且严格遵守语言规律。语言是民族的生命,是民族的血液。当前语言文字是出现了一些混乱,但我们正满怀希望,抓住机遇。我们在经济、文化、社会等方面不是也都有一些转轨时期的混乱,但又同样有惊人的进步吗?相信只要唤起社会的广泛支持,经过语言文字工作者的不懈努力,我们的语言文字会更规范、更准确、更生动、更美丽。而语言文字质量的提高,将会进一步促进这场改革的胜利,提高我们民族的素质。
文章要当钻石磨
在澳大利亚访问新得到一个知识,原来钻石难能珍贵处,主要在加工打磨。澳也有矿,南非也有矿,但南非钻石更有名。因为澳的加工技术只能打出四十几个面,南非可打出四百六十多个面,面越多,折光就越多,无论从哪个细微的角度看,都能找到光彩夺目的新感觉。真是好矿诚珍贵,技绝价更高。
由此想到写文章。选材如挖矿,初稿是坯料,就像一块有纹理的花岗石。你只要从任何一个角度打磨一下,或者再打磨进任何一个深度,就会出现一种新的图案、色泽和纹路。随着角度的变换和深度的跟进,就产生一个一个的新结果,直到满意为止。这个过程可能要几十次、上百次。文章首先是打磨思想。开始你只是想到一个主题,一个方向,而在写作过程中常会在这里或那里闪出一个念头。就像一块花岗岩,开始加工时你只知道总的颜色、花纹,是猩红还是石绿,在打磨过程中会突然遇到一点好纹理、好色块,或是新奇的图案,这时就立即着意加工,突现它,丰富它。中国古代的名砚,除刻工精巧外,常常是能打磨出藏于石中的一团明月或一片绿叶,就让它浮现在柔润的青石砚边。我在云南见过一块极名贵的大理石,平光如镜,上面有一只花猫正伸出右前爪捕捉一只彩蝴蝶。天啊,这是怎样的一块奇石,又是以怎样的打磨功夫才尽现其奇的啊。就像一块貌不惊人的石头里能打磨出天下无双图案一样,你的文章坯子经过无数次打磨也能磨出一个最理想的效果。
我的散文《最后一位戴罪的功臣》,是描述林则徐在虎门销烟后被削职发配新疆的一段历史。在初稿中引用林的一句诗:“羁臣奉旨原非分”,是说他以罪臣之身被委派去勘测土地,是干着非分之事。同时,名不正,言不顺,处境很尴尬。在改到十数遍之后,不觉在“非分”上生出一段议论:“可知,世上之事,相差之远者莫如人格之分了。有人以罪身忍辱负重,建功立业;有人以功位而鼠窃狗盗,自取其耻,自取其罪。确实,‘分’这个界限是‘人’这个原子的外壳,一旦外壳破而裂变,无论好坏,其能量都特别的大。”自觉这段理性的升华使本是叙事的文章顿然拔高一截。但这是在修改到十数遍之后才打磨出来的,就像打磨一块青绿花岗石,突然露出点红,再一遍又一遍地磨下去,就是一轮破云而出的红日。
这只是就文中思想的打磨略举一例,要最后将文章变成成品、精品,还要做到语法准确、词语生动、结构新颖、修辞恰当、错落有序、情真意切、神形兼备等等。只要有一面打磨不到,就不能显出它的最佳光彩。而作者有时又很难兼顾,磨光这一面却又伤了另一面,这便需要选取最佳组合了。如果能使这篇文章的光彩到了极致,那就是一枚打磨出了四百六十面的钻石。
文章为思想而写
人们为什么写文章?可以有很多目的。比如,为了传递信息、传播知识,为了创造艺术、创造美感。但还有更深的一层,就像开矿一样,是为了开采新的思想,交流新的思想。当然,并不是每一篇文章都能有新思想,但有新思想的文章肯定是好文章。这也是写作人追求的理想。
我自己最早写文章是学生时代作文,那主要是为了学习字词句的组合,好比小孩学步,只要会走,还谈不上走的目的。再后来写文章是当记者,是为传播信息。新闻属平实一类的文体,以陈望道先生修辞学的分类法,是消极修辞,只求内容之实,不敢求形式华丽。但因采访之需,要接触各种人和事,感情常被感染,于是我又明白,文章是表达情感的。又因南北奔波常行名山大川之间,感于自然之美,再勾起肚子里小时读进去的那些美文,又明白文章是要表达和创造美感的。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和阅历的增加,许多事理在胸中冲撞、激**和沉淀,许多想法从无到有,许多事从不懂到懂,我渐渐明白,文章还有更深一层的目的,它是用来开采和表达新思想的。
前些年,我曾写过一篇文章,提出散文美的三个层次。第一层是描写叙述的美,写景、状物、述事、传递信息、传播知识等,求的是准确、干净。第二层是情境之美,即要写出感觉、感情、美感。第三层是哲理之美,即要写出新的思想。这种美在文学作品中有,在许多政论、哲学和科学论文甚至讲话中都可找到。只要有新的思想,就有美的魅力(当然,兼有其他的美更好)。我们平时看报纸、读社论、听讲话,大部分时候留下的印象不深,就是因为这些文章讲话只到了传递信息、决定、指示这一层,还没有给人以新思想。而一篇文章或一篇讲话中有了新思想的火花,便如闪电划过夜空,你会有永久的记忆。
比如“**”十年我们已经习惯了一切按最高指示办,报上文章无不重复着这样的话。但突然1978年5月,《光明日报》冒出一篇文章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提出一个很有震撼力的新思想,所以至今人们对这篇文章记忆犹新。再细想一些古文名篇所以能流传下来成为经典,除有艺术之美外,大都是因为它首先说出了一种前人没有说出的新思想。如“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如“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如“亲贤臣,远小人”等,这些哲理名言都让人常读常新,而这些文章也得以代代流传。
可以说裹藏在文章中的思想,是这些文章在人们头脑里代代繁殖的种子。当然,光有种子的颗粒还不行,还得有茂盛的枝干花叶,所以文章还得有文采,还得有前两个层次的衬托。作为文学作品,如果三个层次都达到了便是不朽好文。比如《岳阳楼记》,有洞庭湖景色的描写之美,有作者由此引发的情感之美,而最后又推出作者独自悟出的思想:“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达到了一种哲理之美。这篇文章所以能流传千古,气贯百代,老实说,主要是因为这句话,这一个新思想。
人们或许会问,社会上每天文章千千万,哪能篇篇都有新思想?是的,许多文章只是完成着传递信息、传播知识、讲述故事的任务,作为一般人,这就够了。但作为作家、思想者,这却不够,他必须使自己的文章有新思想,要挖出别人没有表述过的思想。对这种新思想的追求就像铸炼新词新句一样,务求个性,务求最新,“语不惊人死不休”,篇无新意不出手。因为你是“专门家”,弄文章的“专家”,当然就与其他人的文章不同。就像跑步,一般人快点慢点都无所谓。而运动员则不同,他必须跑出比别人快的成绩,因为他是专门干这个的。如果百米纪录是十秒,所有跑十秒零几的人都不算数,都不会被人记住,唯有跑到九秒几的人才会被人记住。这零点一二秒才是运动员生命的意义。同理,文章中的新思想才是作家生命的增长点。
历史老人将首先选择那些有新思想、有新鲜艺术感的文章传之后代,并根据其思想和艺术水平的程度决定它存留的时间。
用文学来翻译政治
时值建党九十周年,散文集《红色经典》再版,编辑约谈一点创作体会。
我一直认为文章写作主要有两个目的:为思想而写,为美而写。文章最后作用于读者的或是思想的启发,或是美的享受,可以此多彼少,当然两者俱佳更好。文章的题材可以是多样的,有的便于表现美感,如山水;有的便于表达思想,如政治。但政治天生枯燥、抽象,离普通人太远。其中虽含有许多大事、大情、大理,却不与人“亲和”,难免敬而远之。怎样既取其思想之大,又能生美感,让人愉快地接受呢?就得把政治翻译为文学——发扬其思想,强化其美感。文学是艺术,如同绘画、音乐一样,专门给人美的享受,但它又不像绘画、音乐那样是纯形式艺术,它有内容,有灵魂,内容美加形式美有更强的震撼力。
写政治题材的文章,不怕缺思想,因为那些经典的思想早已存在,它比作家自己苦想出来的不知要高出多少。怕的是翻译不好,转换不出文学的美感。而一般读者首先是为了审美而阅读,如果只是为了思想,宁可去看政治或学术读物。这种翻译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工程。其主要体会如下。
一、选择适合的典型
用文学翻译政治就是借政治人物、事件的光芒来照亮文学领地,照亮读者的心。文学是典型艺术,红色经典虽然足够宏大,但并不是所有的政治素材都能入文学,它还要符合文学的典型性。选材时我力求找到每一个人物或事件的最亮之点。如写毛泽东就选他延安时期最实事求是的那一段(《这思考的窑洞》),写周恩来就写他最感人的无私的品德(《大无大有周恩来》),写瞿秋白就写他坦诚的人格(《觅渡,觅渡,渡何处?》),还有选取西柏坡等这些能代表历史转折的关节点。而对人物又选其命运中矛盾冲突最尖锐的那一刻,而这多是悲剧的一瞬,却最易看到其生命的价值。如庐山会议上的彭德怀,“文革”中在江西被管制劳动的邓小平。历史又从来是现实的镜子,典型性就是针对性,这些已往的红色经典移入文学作品要能满足三个条件:一是已为实践所证明其正确;二是针对现在的问题仍有批判、指导、启发作用;三是为读者心中所想所思,有受众。我严格遵守这三个条件,这也是为什么作品一发表就反响较大,以后又被连连转载和再版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