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说文章(1)(1 / 1)

梁衡杂文集 梁衡 2841 字 3天前

说文风

在中国历史上,凡社会变动都会伴随着文风的变化。这也好理解,文章、讲话、文艺作品都是表达思想的,形式要服从内容、表现内容。一个人在戏台上穿戏服,在球场上就穿运动服,服装随着动作内容变。正当十八大闭幕不久,十二届全国人大召开之际,各方面的工作都待一变,文风亦有一变。

文风从来不是一股单独的风。它的背后是党风、政风、官风、民风、商风及社会、时代之风。一个社会,经济在下,政治在上,文化则浸润其间,溢于言表。凡一种新风,无论正邪,必先起于政而发于文,然后回旋于各行各业各阶层人众之间,最后才现于文字、讲话、艺术及各种表演。如宋玉所说:“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所以,当我们惊呼社会上出现某种文风时,它早已跨山越水,穿堂入室,成了气候。文风这个词虽是中性的,但通常只要一单独提出,多半是出了问题。所以党史上治理文风从来是和治理党风、政风连在一起的。影响最大的是1942年的延安整风,“清算”和反对“党八股”。

远的不必说,新中国成立以来就有三次大的文风问题。一是1958年及之后两三年的浮夸之风,上面讲大话,“赶英超美”“跑步进入共产主义”,报上登亩产几万斤,机关炼钢铁,公社办大学,文艺作品口号化。二是“**”的极左之风,全民处于个人迷信、政治癫狂的状态,报纸成了政治传单,文学作品“高、大、全”,舞台上只剩下样板戏。三就是我们现在面临的文风了,习近平同志概括为“长、空、假”,他说:“当前,在一些党政机关文件、一些领导干部讲话、一些理论文章中,文风上存在的问题仍然很突出,主要表现为长、空、假。”

“五八之浮”“文革之左”“现在之假”,这是我们六十多年来的“文风三痛”。正如恩格斯所说,人对自然的每一次破坏都要遭到报复。1958年的报复是饿肚子、死人;“文革”的报复是国家濒临崩溃;对现在“长、空、假”的报复是信任危机,离心倾向加重。所以十八大新班子一上台就疾呼整顿文风,当然也还有其他方面的工作作风。

文风,望文生义,一般地可以理解为文字之风、文艺之风、文化之风,凡是经文字、语言、艺术等手段之传播而成为一种时尚的,都可以算作文风。文风的范围可分为三大类:与政治、行政关系密切的文件、讲话、会议及政要人物的文章、著作;大众传媒中的文字和节目;出版或上演的文学艺术作品。由于文风与社会政治走向,特别是与主政者的好恶关系极大,所以文风的倾向最先反映在与施政相关的第一类文字中,再从第二类到第三类。

“长、空、假”的要害在“假”。虽然坏风无有不假,但与前两次相比,现在的假风已深入骨髓,更加可怕。无论1958年吹嘘经济方面的高产,还是“文革”中歌颂“红太阳”,人们内心还有几分真诚,哪怕是在蒙蔽中的真诚。连毛泽东听到钱学森的理论推算,都相信土地能够高产。“文革”中红卫兵真的可以随时为革命、为领袖去献身。“文革”后期曾有“牛田洋”事件,一群军垦大学生和战士手挽手迎向海浪,相信下定决心就能争取胜利,当然全部葬身大海。这当然是一幕悲剧,但说明那时还是有一点愚忠、愚真的。现在没有人这么“傻”了,学会了伪装、弄假。如习近平同志所说,“有的干部认为讲大话、空话、套话、歌功颂德的话最保险,不会犯错误”“言行不一,表里不一,台上台下两个形象,圈内圈外两种表现”。没有了“天真”,却假装真诚;没有了“迷信”,却假装服从,这才是最可怕的。

“长”和“空”是为“假”做掩护的。习近平同志说:“假,就是夸大其词,言不由衷,虚与委蛇,文过饰非。不顾客观情况,刻意掩盖存在的问题,夸大其词,歌功颂德。堆砌辞藻,词语生涩,让人听不懂、看不懂。”为什么开长会、讲长稿、发空文、争版面、抢镜头及急着个人出书呢?是在作秀,是装着在干活,要弄出点动静来,好显得有才、有政绩。已在位的树碑立传,未到位的借机要官;没有政绩的玩花架子遮假,没有真本事的靠秀才艺壮胆。把工作、干部、群众都绑架在他借公谋私的战车上。邓小平指出:“我们开会、作报告、做决议,以及做任何工作,都为的是解决问题。”这些“长、空、假”的人心里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要解决问题,都是在为自己捞资本。工作为轻,我为重,工作都是假的,文风焉能不假?我们可以对比一下,1958年人人头脑发热,“文革”中全体个人迷信,但还很少有哪一个干部为了个人目的去出书、争版面、抢镜头、发长文。文风之堕落,于今为烈。

这种“长、空、假”怎么治呢?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文风是末,官风是本。治文风要先治党风、政风,特别是官风。习近平同志指出:“各级领导机关和领导干部要起带头作用。文风问题上下都有,但文风改不改,领导是关键。”“要增强党性修养。坚持以德修身,努力成为高尚人格的模范。只有自己的境界高了,没有私心杂念,才能做到言行一致、表里如一,讲出的话、写出的文章人们才愿意听、愿意看。”

文风后面是政策,是制度。纵观历史,每当一种不好的文风得到治理时,社会也就大前进一步了,我们期待着。

教材的力量

人民教育出版社建社六十周年了,约我以课文作者的身份谈点感想,我首先想到的是教材的力量。

中小学教育就是要教学生怎么做人,而教材就是改变人生的杠杆,是奠定他一生事业的基础。记得我小学六年级时,姐姐已上高中,我偷看她的语文书,里面有李白的《静夜思》、白居易的《卖炭翁》,抒情、叙事都很迷人,特别是苏东坡的《赤壁赋》,读到里面的句子,“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突然感到平平常常的汉字竟能这样的美。大概就是那一刻,如触动了一个开关,我就迷上了文学,底定了一生事业的走向,而且决定了我缘于古典文学的文章风格。

我高中时又遇到一位名师叫李光英,他对语文教材的诠释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至今我还记得他讲《五人墓碑记》时扼腕而悲的神情,和讲杜甫《客至》诗时喜不自禁,随手在黑板上几笔就勾出一幅客至图。他在讲韩愈文章时说的一句话,我终生难忘。他说:“韩愈每为文时,必先读一段《史记》里的文字,为的是借一口司马迁的气。”后来在我的作品中,随时都能找见当年中学课堂上学过的教材的影子,都有这种借气的感觉。好的教材无论是给教者还是学者都能留出研究和发挥的空间,都有一种无穷的示范力。我对课文里的许多篇章都能熟背,直到上大学时还在背课文,包括一些数千字的现代散文,如魏巍的《依依惜别的深情》,这些理解并记住了的文字影响了我的一生。近几十年来,我也有多篇作品入选语文教材,与不少学生、教师及家长常有来往,这让我更深地感觉到教材是怎样影响着学生的一生。

我的第一篇入选教材的作品是散文《晋祠》,1982年选入初三课本。当时我是光明日报驻山西记者,地图出版社要创办一种名为《图苑》的杂志,报社就代他们向我约稿,后来杂志中途下马,这稿子就留下,在4月12日的《光明日报》副刊发表了,当年就入选课文,算是阴差阳错。那年我36岁,这在“文革”十年内乱之后青黄不接的年代算是年轻人了,我很有点受宠若惊。多少年后我在人民日报社任副总编,一个记者初次见到我,兴奋地说,我第一次知道“璀璨”这个词就是学你的《晋祠》,他还能背出文中“春日黄花满山,径幽而香远;秋来草木郁郁,天高而水清”的对仗句。这大大拉近了我与年轻人的距离。我一生中没有当过教师,却常被人叫老师,就因为课文里的那几篇文章。

一次,我在山西出差碰到一位年轻的女公务员,是黑龙江人。我说,你怎么这么远来山西工作?她说:“上学时学了《晋祠》,觉得山西很美,就报考了山西大学,又嫁给了山西人,就留在这里工作。想不到一篇文章改变了我的人生。”那一年,我刚调新闻出版署工作,陪署长回山西出差去参观晋祠,晋祠文管所的所长把署长晾在一旁,却和我热情地攀谈,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原来,他于中山大学毕业后在广州当教师,教了好几年的《晋祠》,终于心动,调回家乡,当了晋祠文管所的所长。他说,感谢我让他与晋祠结缘,又送我一张很珍贵的唐太宗《晋祠铭》的大型拓片。他说上午中宣部长刚来过,我都没舍得送他。《晋祠》这篇课文一直到现在还使用,大约已送走了三十届学生,这其中不知还有多少故事,可能以后还会改变一些人的人生轨迹。

而我没有想到的另一个结果是,晋祠为此也大大增加了游客,带来了更大的知名度和经济效益。常有北京的一些白领,想起小时的课文,假日里就自驾游,去山西游晋祠。有了这个先例,不少风景名胜点,都来找我写文章,说最好也能入选课文。最典型的是贵州黄果树景区,我曾为他们写过一篇《桥那边有一个美丽的地方》,他们将文章印在画册里,刻成碑立在景区,印成传单散发,还不过瘾,一定要活动进课文。我说不大可能了,他们还是专门进了一趟北京,请人民教育出版社的同志吃了一顿饭,结果也没有下文。可见教材在人心目中的力量。

时隔二十一年后,2003年我的另一篇写瞿秋白烈士的散文,《觅渡,觅渡,渡何处?》,又被选入高中课本。对我来说,从山水散文到人物散文,是一次大的转换,这在读者中的反响则更为强烈。后来我的母校人民大学出版社就以《觅渡》为书名出了一本我的散文集,发行很好,连续再版。秋白是共产党的领袖,我的这篇文章却不是写政治,也不是写英雄,是写人格,写哲人。我本来以为这篇文章对中学生可能深了一些,但没有想到那样地为他们所喜爱。我们报社的一位编辑的朋友的孩子上高中,就转托他介绍来见我。这个稚嫩的中学生跟我大谈党史,谈我写马克思的《特利尔的幽灵》。北京101中学的师生请我去与他们见面,他们兴奋地交流着对课文的理解。一个学生说:“这是心灵的告白,是作者与笔下人物思想交汇撞出的火花,从而又点燃了我的心灵。”在小礼堂里,老师在台上问:“同学们,谁手里有梁老师的书?”台下人手一本《觅渡》,高高举起,红红的一片,当时让我眼睛一热。原来这已形成惯例,一开学,学生先到对面的书店买一本《觅渡》。人民大学出版社的同志说:“我们得感谢人民教育出版社,他们的一篇文章为我们的一本书打开了市场。”这篇课文还被制成有声读物发行,又被刻成一面十二米长、两米高的大石碑,立在常州瞿秋白纪念馆门前,成了纪念馆的一个重要景观,因此也增加了更多瞻仰者。前来参观的国家领导人也驻足细读,并索要碑文。研究人员说:“宣传先烈,这一篇文章的作用超过了一本传记。”纪念馆旁有一所小学就名“觅渡小学”,常举行“觅渡”主题班会或讨论会,他们还聘我为名誉校长。因此还弄出笑话,因这所小学是名校,入学难,有人就给我写信,托我这个“校长”走后门,帮孩子入学。总之,这篇课文无论是传播秋白精神,还是附带提高当地的知名度都起了很大的作用。

我还有其他一些文章入选从小学到大学的各种课本和师生读本,有山水题材的,如《苏州园林》《清凉世界五台山》《夏感》,但以写人物的为多,如《大无大有周恩来》《读韩愈》《读柳永》,还有写辛弃疾的《把栏杆拍遍》,写诸葛亮的《武侯祠》,写王洛宾的《追寻那遥远的美丽》,写一个普通植树老人的《青山不老》,等等。而影响最大的是写居里夫人的《跨越百年的美丽》,分别被选进了十三个不同的教材版本中。其次是《把栏杆拍遍》入选华东师大版高中语文等七个版本,上海一个出版社以此为契机,专为中学生出版了一本我的批注本散文集,就名为《把栏杆拍遍》,已印行到第十一版。(我真的应该感谢《光明日报》,以上提到的十二篇入选教材或读本的文章,其中有五篇是任《光明日报》记者时所写,或后来所写又发在该报上的。)这些文章主要是从精神、信念、人格养成方面指导学生,但读者面早已超出了学生而影响到教师、家长并走向社会。我的其他谈写作的文章被选入各种教师用书,有的老师从外地打长途来探讨教学。一个家长在陪女儿读书时看到课文,便到网上搜出我所写的文章,到书店里去买书,并激动写了博客说:“这是些充满阳光的、让孩子向上、让家长放心的文字。”有的家长把搜集到的我的文章寄给远涉重洋、在外留学的孩子,让他们正确对待困难、事业和人生。这也从另一方面反衬出目前社会上不利孩子成长、让家长不放心的文字实在不少,呼唤着作家、出版社的责任。

同样是一篇文章,为什么一放到教材里就有这么大的力量呢?这是因为:一、教科书的正统性,人们对它有信任感;二、课文的样板性,有示范放大作用;三、课堂教育是制式教育,有强制性;四、学生可塑,而且量大,我国在校中小学生年约两亿。教材对学生的直接作用是学习语言文字知识,但从长远来看,其在思想道德方面的间接作用更大。这是一种力量,它将思想基因植入到青少年头脑中,将影响他们的一生,进而影响一代人,影响一个国家,一个民族。

每一篇评论都要有一个真靶子

前段时间有个电视剧《亮剑》,剧中一个将军的一句话给我印象深刻,他说:“每一个将军都要有一个假想敌。”确实,头脑中没有假想敌,你一个将军带几十万兵马干什么。一军之将,没有了带军的目标和动力,不可想象,这样军队也将不叫军队了,这个将军肯定不是好将军。由此我想到,我们写言论时应该,“每一个评论都要有一个真靶子”。

2005年9月,我带记者组到贵州采访,省委一位负责同志请吃饭,席间他说读过我的一些评论,并随口举出一些段落。比如三年前发于2002年4月《人民日报》的《大干部最要戒小私》。他对文中那个私心重的高官印象很深,对大官要戒小私的理也很认同。类似的此种反映其他场合也常遇到。如发于2004年4月9日的《碑不自立,名由人传》,当天大连一位经商的先生即向该地记者站打电话说,言之有理,应痛刹此风。这两篇短文都是有生活中的实事作靶子的,这实事又很典型,有代表性。言论是议论文,说理为主,属务虚一类的文体,形象、情节不多,易空、易僵,怎么能打动人,并让人记住呢?

原来议论文的写作,虽为虚文却要有实靶,就像通讯必须有一条消息做内核,言论也必得有一件实事作靶子。不过你不是做小说,用实事去作模特,而是以这实事来推演阐发道理,回答读者的疑问,满足他们的关注,有的放矢,言之有物。这样你写出来的言论,虽句句是抽象之理,却又箭箭能中靶心,说到读者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