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文章之“炊”,就是由字、词、句之“米”组成的。要使自己的语言准确、生动,便要有足够的后备词句来供选择,这就要记要背。比如那鸟的动作吧,小时作文只须一个“飞”字,就全部解决。后来背的诗多了,脑子里记下许多:燕剪春风、鹰击长空、雁横烟渚、莺穿柳带等,以后再遇到写鸟时,就很少以一“飞”字搪塞了。可现在也常遇到这种情况,那笔握在手里,却晃来晃去,半晌落不下去,好像笔干得流不出墨一样,其实是脑子里干得想不出恰当的词,这时就更恨当初记得少了。
强调背和记,绝不是限制创造,文学是继承性很强的,只有记住了前人的东西,才可能进一步创新。古代诗文中有许多名句都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作。宋词人秦观的“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就是从那个暴君隋炀帝杨广“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的诗中化来;王勃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则脱于庾信的“落花与芝盖同飞,杨柳共春旗一色”。就是毛主席诗词中也有不少如“天若有情天亦老”等取于古人的句子。试想王勃肚子里如果不装有前人的那么多佳词丽句,决不可能即席挥就那篇《滕王阁序》。高明的文章家在熟读前人文章的基础上,不但能向前人借词、借句,还能借气、借势,翻出新意。文章相因,从司马迁到韩愈、柳宗元,再而苏武、欧阳修,总是在不断地学习、创造、再学习、再创造。你看,人们现在不是多记住了秦、王等后人的名篇佳句,倒忘了杨、庾等前人的旧作吗?这正说明文学在继承中前进。我们应该多记多背些最新最美的诗文,好去提高语文水平,到时也会压倒秦观、王勃的。
有阅读,人不老
大约在三十多年前,1984年,我的人生有一个小挫折。也许是境由心生,我注意到当时的一个社会现象。当年被打成右派的知识分子虽都落实政策回城安排了工作,但结果却大不相同。很多人身体垮了,学业荒了,不能再重整旗鼓,只有坐家养老,等待物质生命的结束。有一部分“右派”却神奇般地事业复起,演戏、写书、搞研究等,又成果累累,身体也好了,精神变物质。这其中有一个原因,就是在最困难的时候他们没有停止读书,反而趁机补充了知识,补充了生活。我又联想到“文革”中很多学者都是靠读书挺了过来,并留下了著作。如季羡林的《牛棚杂忆》,杨绛的《干校六记》。我当时有感写了一首小诗以自勉:“能工作时就工作,不能工作时就写作。二者皆不能,读书、积累、思索。”也就是那两年,我完成了四十多万字的《数理化通俗演义》和重读了一些理论经典。我的一位官场朋友,受挫折后就去读书,他说读书可以疗伤,后来也很有学术成就。毛泽东在病**一直读书,直到距去世七十多个小时的时候还在阅读。只要有阅读,人就不会倒,不会老。
什么是阅读?阅读就是思考。阅者,看也。但是比看要深一些,它不是随意地、可有可无地观看。是有目的地、带着问题观看,是一个思维过程,边看边想。比如,我们说:阅兵、阅卷、阅人、阅尽人间春色,就不说“看兵、看卷、看人、看尽人间春色”。而对不须太动脑子的,浅一点的东西,消遣、娱乐的,则常说看,不说阅。如看电影、看风景、看热闹、看耍猴,不说“阅电影、阅风景、阅热闹、阅耍猴”。所以当我们说阅读的时候,心境是平静的、严肃的,也是美好的、向往的。
广义来说,人有六个阅读层次,前三个信息、刺激、娱乐,是维持人的初级的、浅层的精神需求,可以用“看”来解决。后三个知识、思想、审美,是维持高级的、深层的精神需求,则只看不行,还要想,这才是真正的阅读,可称为狭义的阅读。现在电子读物盛行,主要承担提供信息、刺激和娱乐的任务。它的特点是快捷、方便、形象,但也带来另一个问题,浅显、浮躁,形象思维多,逻辑思维少。这有点像计算器的普及,很多人就不再费力心算。电视上播放德国的一个街头测问,多数人背不出九九表。这作为生活实用可以,但作为人的思维训练、生命进化,却是一大缺陷。钱学森年轻时在美国读书,几个好朋友相约,大家都不看电视。他到晚年还自己剪贴报纸。文字有一种神奇的诱导人思考、丰富人精神的功能。我注意观察,很多干部家里没有书架,好像既然有了饭碗就不用再读书,这是一种精神缺失。一次给某地机关干部讲读书,我说阅读是为了精神生命的成长和延长,要把这种精神生命延伸到下一代去。就算你自己实在不爱看书,为了后代,也希望你能在家里装出一个爱读书的样子。散场时,有人边走边说:“今天回家后,不读书也要装装样子了。”一说到为了后代,这个道理一下就明白了。
家里摆钢琴不如买一本好诗集
人生不能无诗,童年更不能无诗。条件好一点的家庭注意对孩子专门的选读古诗和辅导,差一点的也会教一些俚语儿歌。这是一种审美启蒙、情感培养和音乐训练。
我大约在小学三年级开始背古诗,中学开始读词。除了语文课本里有限的几首外,在父亲的指导下开始课外阅读。最早的读本是《千家诗》,后来有各种普及读本《唐诗一百首》《宋诗一百首》及《唐诗选》《唐诗三百首》,还有以作家分类的选本如李白、杜甫、白居易等。这里顺便说一下,我赶上了一个好时代,中学时正是“文革”前中国社会相对稳定,重视文化传承的时期,国家组织出版了一大批古典文化普及读物。由最好的文史专家主持编写,价格却十分低廉,如吴唅主编的《中国历史小丛书》,几角钱一本;中华书局的《中华活叶文选》,几分钱一张。那是一个书本廉价、知识尊贵的时代。我现在还保存有一本中华书局1963年版的《宋代散文选注》,九十六页,只有两角八分钱。不要小看这些不值钱的小书、单页,文化含金量却很高,润物无声,一点一滴给青少年“滴灌”着传统文化,培养着文化基因。这是我到了后来才回头感知到的。
和一般小孩子一样,我最先接触的古典诗人是李白,“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诗中总有一些奇绝的句子和意境(意境这个词也是后来才知道的),觉得很兴奋,就像读小说读到了武侠。如:“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并不懂这是浪漫,只觉得美。后来读到白居易《卖炭翁》《琵琶行》,“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又觉得这个好,是在歌唱中讲故事,也不懂这是叙述的美,现实主义风格。总之是在朦胧中接受美的训练,就像现在幼儿学钢琴、学跳舞。后来读元曲,马致远《天净沙》:“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他不说人,不说事,只说景,推出九个镜头,就制造了一种说不出的惆怅的味道。这就是王国维讲的“一切景语皆情语”。当然这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但要想后来能够领悟,就要预先播下一些种子,这就是小时候的阅读。
一说古诗词,人们可能就想到深奥难懂。其实古人的好作品恰恰是最通俗易懂的。如李白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杜甫的“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李清照的“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都明白如话,但又不只是“白话”,这里面又有音乐,有图画。因为诗的功能是审美,并不是难为人。
古诗词的阅读价值至少有三个方面:一是思想内容,二是意境的美,三是音韵的美。后两个都是审美训练。这是每个人的写作都要用到的。我们常说,文章美得像诗一样,就是指文章的意境和韵味。在所有文字写作中,只有诗词,特别是古典诗词是专门来表现意境和韵律的美感的。为什么强调背诗词,就是让这种美感一遍又一遍地濡染自己的心灵,浸透到血液里,到后来提笔写作时就会自然地涌流出来。除了古诗我还抄写、背诵了很多新诗。这都变成营养,直接影响了我后来的文章写作。现在一般人家节衣缩食给孩子买钢琴,倒不如备一本精选的诗集。因为成人后,一万个孩子也不一定出一个钢琴家,倒是有一千个人工作后要写文案,一百个人会当作家,而且每个人在成人前都得先当学生写作文。
读经典,收获的是“种子”
什么是经典?常念为经,常说为典。经典标准有三:一是达到了空前绝后的高度;二是上升到了理性,有长远的指导意义;三是经得起重复引用,能不断释放能量。由于长期的文化积累与筛选,每个领域都有各自的经典。而更高层次的是理论和学术经典,特别是政治与哲学方面的经典。
一般人,特别是文学爱好者常误认为政治、理论枯燥乏味,干瘪空洞,不如文学那样水灵、煽情。这是因为文学与理论属不同的思维体系,一个是形象思维,一个是逻辑思维。他虽感觉到了这个不同,但不知道作为形象思维的文学只有借助理性的逻辑思维才会更深刻,从而更形象、更生动。就如我们常说的只有理解了的东西才能更好地记忆。这中间有一道门槛,翻过之后,就是一片高地。
我们这一代人赶上“学习毛泽东著作”**。这是一个半被动、半主动的经典学习运动。说它被动,是因为那是一个特殊时期,一场运动,人人学,天天读,你不得不学;说它主动,是因为毛的文章确实写得好,道理深刻,文采飞扬,只要一读开,就能吸引你自觉地读下去。
我第一次接触毛泽东的文章,是在中学的历史课堂上,不认真听课,却去翻书上的插图。有一张《新民主主义论》的影印件,如蚂蚁那么小的字,我一下子就被开头几句所吸引:
抗战以来,全国人民有一种欣欣向荣的气象,大家以为有了出路,愁眉锁眼的姿态为之一扫。但是近来的妥协空气,反共声浪,忽又甚嚣尘上,又把全国人民打入闷葫芦里了。
“欣欣向荣、愁眉锁眼、甚嚣尘上、打入闷葫芦”这么多新鲜词,我不觉眼前一亮,有一种莫名的兴奋。这是一种从未见过的文字,说不清是雅,是俗,只是觉得新鲜,很美。放学后,我就回家找来大人的《毛泽东选集》读。我就是这样开始读毛文的,并不为学政治,是为学语言,学文章。
我对马、恩著作的阅读也是半主动、半被动的。可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文革”以前,囫囵呑枣,如私塾背书一样,只是储存了下来;第二阶段是改革开放之后,结合形势重新验证马恩的观点,又去主动温习。因为我是学文科的,后来又做新闻,一方面是专业要求,一方面是工作需要,所以读了不少也忘了不少。留下印象的有《共产党宣言》《自然辩证法》《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等,一些原理是刻骨铭心的。比如,“环保”这个概念是近二三十年的事,可是恩格斯在一百多年前就发出警告:“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报复了我们。每一次胜利,在第一步都确实取得了我们预期的结果,但是在第二步和第三步却有了完全不同的、出乎预料的影响,常常把第一个结果又抵消了。”(《自然辩证法》)这种深刻、彻底,你不得不佩服。又如,“人们为之奋斗的一切,都同他们的利益有关。”(《第六届莱茵省议会的辩论·第一篇论文》)“思想一旦离开‘利益’,就一定会使自己出丑。”(《神圣家族》)多么朴素的真理。一部经典不可能全部背下来,只要做到读懂原理,知道观点,记得一些警句,要用时能很快查找出来就够了。
经典作品里总是有原理体现。马恩作品里有一般社会原理、哲学原理;毛泽东作品里有中国社会的政治原理;黑格尔的作品里有美学原理。哪怕每一个小的学术分支,只要它够得上经典,就必然会揭示出某一部分的原理,或者可以说,只有含有一定原理的作品才能够得上是经典作品。比如陈望道先生的《修辞学发凡》,当年我二十多岁,读它时还没有从事新闻工作,书中也不讲新闻。但是它关于积极修辞与消极修辞的原理,却指导了我后来几十年的新闻写作与新闻管理。这也反过来说明,阅读,不管读哪一类作品,一定要读经典,这样你收获的就不只是粮食,而是种子;不只是几条鱼,还有渔具、渔法。当然,再经典的作品也只能作为客观的阅读对象而存在,要收到好的阅读效果,还得发挥阅读者的主观能动性,利用这颗种子,种出一棵属于自己的树。
黑箱·灯笼·灯塔
我认为写文章有三法,简称之:黑箱、灯笼和灯塔。
“黑箱法”是科技术语,指我们平时从事某项工作,可以知其然,但不必知其所以然,只了解它的结果就够了。如开汽车不一定要知道汽车的全部构造及生产过程;品酒员不一定会造酒。我们从事某项工作时,可以把以前的工序都看作是一个“黑匣子”,而不必管它里面装着什么。写文章也是这样,有的人文章通顺、风趣、情节曲折生动,但并不一定懂得多少文章作法,只是看得多了,心里又有话要说,发而为文。我自己曾偶然写了一篇山水散文《晋祠》,不想被收入中学课本,归入说明文单元。有人说这不是说明文,是散文;有研究教材的论家说这不是散文,是说明文,艺术性说明文。而我在写作时,确实早忘了还有说明文这一文体,更不知什么叫艺术性说明文,算是瞎猫碰着死耗子。现实生活中用“黑箱法”写作的人是多数。
“灯笼法”是指不完全摸黑走路,手中有个灯笼照明。作者确实研究过语法、修辞、文体,懂得一些为文的技巧和规律,知道文章的风格类别。比如:读李白,“楚山秦山皆白云,白云处处长随君”,便知这是“顶真”,求蝉联之趣;读鲁迅,“‘雷峰夕照’的真素我见过,并不见佳,我以为”,便知道这是倒装,以加强语势。以后写文章就不只是照着样子写,而是按规律写了。写作除了多读书、多实践使文章有内容外,还要知道一些写作的基本路数,有一个灯笼照路。相当一批作家是达到了,但又只停留在这个水平。
“灯塔法”是指高瞻远瞩,其光亮不只照脚下一片,还可远及周围相当的距离。即不只懂一点文章写作知识,而且对文学和其他门类的艺术也都熟悉,对哲学、社会科学、自然科学都有涉猎,古今中外都有研究。这样就不是手握灯笼只照眼前,而是四野八荒了了在目,尽可纵横驰骋。群峰迭起,透逸不绝,随时都可借来他山之石。
中国近现代有一批文章大家,如梁启超、鲁迅、徐志摩等正是这样。他们学贯中西、博古通今,又处在历史的接口处。所以,无论为诗、为文,总能让人感到诗文后面那广博的学识,那深远的背景。文章要做到这种程度算是最高品位了。
用“黑箱法”写出来的文章是一棵没有根,或根须很浅的树,用“灯笼法”写出的文章是只有主根而侧根不多的树,而用“灯塔法”作出的文章则是一棵根深百尺、须达数里的参天巨木。唯有这种巨木才经得起历史的风雨,有极强的生命力。我们要扎下深深的生活的根须,才能培植起自己文章的大树;要架起高高的知识的灯塔,才能使文章之舟冲出死寂的港湾,搏风击浪,扬帆远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