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说学问(1)(1 / 1)

梁衡杂文集 梁衡 2798 字 3天前

说经典

什么是经典?常念为经,常说为典。经典就是经得起重复,常被人想起,不会忘记。

常言道“话说三遍淡如水”,一般的话多说几遍人就要烦。但经典的话人们一遍遍地说,一代代地说;经典的书,人们一遍遍地读,一代代地读。不但文字的经典是这样,就是音乐、绘画等一切艺术品都是这样。一首好歌,人们会不厌其烦地唱;一首好曲子会不厌其烦地听;一幅好字画挂在墙上,天天看不够。甚至像唐太宗那样,喜欢王羲之的字,一生看不够,临死又陪葬到棺材里。许多人都在梦想自己的作品、事业成为经典,政治的、文学的、艺术的、工程的等等,好让自己被历史记住,实现永恒。但这永恒之梦,总是让可怕的重复之手轻轻一拍就碎,它太轻太薄,不耐用,甚至经不起念叨第二遍。倒是许多不经意之说、之作,无心插柳柳成荫,一不经意间成了经典。说到“柳”,想起至今生长在河西走廊上的“左公柳”。一百多年前,左宗棠带着湘军去平定叛乱,收复新疆。他一路边行军边栽柳,现在这些合抱之木成了历史的见证,成了活的经典,凡游人没有不去凭吊的。“统一战线,武装斗争,党的建设”是中国革命的三大法宝,是中国共产党打天下的经典,1939年陕北公学的一批学生毕业要上前线,毛泽东去讲话说:“《封神演义》里姜子牙下山,元始天尊送他三样法宝:打神鞭、杏黄旗、四不像。今天我也送你们三件宝:统一战线、武装斗争、党的建设。”经典就这样产生了。莎士比亚有许多话,简直就是大白话,比如,“是生还是死,这是一个问题。”还有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的开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这些话被人千百次地模仿。就是《兰亭序》也是在一次普通的文人聚会上,王羲之一挥而就。当然,经典也有呕心沥血、积久而成的。像米开朗琪罗的壁画《末日的宣判》,一画就是八年。不管是妙手偶成还是苦修所得,总之,它达到了那个水平,后人承认它,就常想起它,提起它,借用它。它如铜镜愈磨愈亮,要是一只纸糊灯笼呢?用三五次就破了。

经典所以为经典,原因有三:一是达到了空前绝后的高度;二是上升到了理性,有长远的指导意义;三是经得起重复。

经典不怕后人重复,但重复前人却造不成经典。

文化的发展总是一层一层,积累而成。在这个积累过程中要有个性,能占一席之地必得有新的创造。比如教师一遍一遍讲数理化常识,如果他只教书而不从事科研,一生也不会造就数学或物理科学方面的经典。因为只有像牛顿发现了万有引力,像伽利略发现了重力加速度,像爱因斯坦发现了相对论等,才算是科学发展史上的经典。马克思创造了无产阶级专政理论,毛泽东创立了农村包围城市理论,邓小平创立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等,这都是无产阶级革命和建设的经典。它是创新,不是先前理论的重复。唐诗、宋词、元曲,书法上的欧、颜、柳、赵,王羲之的行书、宋徽宗的瘦金书,都是中国文学艺术史上的经典。因为在这之前没有过,实现了“空前”,有里程碑的效果。我们回望历史,就会看到这些高峰,它们是一个永远的参照点。

经典又是绝后的,你可以重复它、超越它,但不能复制它。

后人时时地想起、品味、研究经典的目的是为了吸收借鉴它,以便去创造自己新的经典。就像爱因斯坦超越牛顿,爱翁和牛顿都不失为经典。齐白石谈到别人学他的画说:“学我者生,像我者死。”因为每一个经典都有它那个时代、环境及创造者的个性烙印。哲学家讲,人的一生不能两次跨过同一条河流。比如我们现在写古诗词,无论如何也不会有李白、李商隐、李清照的神韵,岂止唐宋,就是郭小川、贺敬之也无法克隆。时势异也,条件不再。你只能创造你自己的高峰,唯其这种“绝后”性,才使它高标青史,成为永远的经典。

我们对经典的重复不只是表面的阅读,更是一次新的挖掘。

经典所以总能让人重复、不忘,总要提起,是因为它对后人有启示和指导价值。“绣出鸳鸯凭君看,莫把金针度与人”,经典不只是一双锦绣鸳鸯,还是一根闪闪的金针。凡经典都超出了当时实践的范围而有了理性的意义,有观点、立场、方法、思想、哲理的内涵,唯理性才可以指导以后的实践。理性之树常绿。只有理性的东西才经得起一遍一遍地挖掘、印证,而它又总能在新的条件下释放出新的能量。如天然放射性铀矿一样,有释放不完的能量。范仲淹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司马迁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邓小平说:“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这都是永远的经典,早超出了当时的具体所指而有了哲理的永恒。就是达·芬奇的《蒙娜丽莎》的微笑,朱自清《背影》中父亲饱经风霜的背影,小提琴曲《梁祝》中爱的旋律,还有毕加索油画中的哲理,张旭狂草中的张力,也都远远超出自身的艺术价值而有了生命的启示。

总之,经典所以经得起重复是因为它丰富的内涵,人们每重复它一次都能从中开发出有用的东西,像一块糖,因为有甜味人才会去嚼。同样,一篇文章,一幅画或一个理论,能经得起人反复咀嚼而味终不淡,这就是经典与平凡的区别。一块黄土,风一吹雨一打就碎;而一颗钻石,岁月的打磨只能使它愈见光亮。

说兴趣

过去一说某名人怎么成才,总讲如何坚忍不拔、刻苦努力,其实这些都是有了兴趣之后的事。他能有成就,首先是因为他对那件事有兴趣。兴趣是什么?就是人追求完美事物的一种本能,没有听说过谁专门对丑的、坏的、恶的、苦的有兴趣。孩子对糖块有兴趣,姑娘对打扮有兴趣,青年对恋爱有兴趣,老人对忆旧有兴趣。人们对休闲、娱乐、美食、华服、好房子、好车都有兴趣,因为这样活着就舒服。但只满足于此也不行,时间长了就要退步,要堕落,于是人们对学习、开拓、创造也有兴趣,这样人类才会活得更美好。有兴趣,有各种各样的兴趣,是人的天性,人要学会开发自己的天性,要发现兴趣、保护兴趣、扩大兴趣。这不用专门去教、去辅导,你只要不压抑、不干扰它就行。就像水,一打开闸门就自然往下流;像烟,你一点燃就自然往上走。

信佛者到处拜佛,佛经上说,你不必拜,佛就是你自己,只要你想成佛,就能立地成佛。如果你能发现自己内心深处对某种事物的强烈兴趣,你就立地成佛,你想成为什么样子,就能成什么样子,这才是一个最厉害的秘密武器。老师、家长总是怕孩子不学习,总嫌孩子不努力,“新松恨不高千尺”,其实,你不要急,也不必“恨”,更不要那么“狠”,搞得孩子们眉头常皱,心存压力。你只需细心地去发现他到底对什么有兴趣,就像发现落叶下的一棵春笋,只需浇一点水,一回头,它就蹿高好几米。园丁的作用不是用剪子把花草剪整齐,而是用锄头把杂草锄干净。

生物学、人才学研究已经揭示,基因决定了每一个人身上都有某种特殊的才能。“天生我材必有用”,李白这句话是没有错的。兴趣是寂夜里飘着的萤火虫,常在你不经意时灵光一闪,有人及时捕捉到了自己的兴趣,有人却在兴趣敲门时木然无应,花自飘零水自流,错过了机遇。歌德的父亲安排歌德学法律,他却对文学、科学有兴趣;伽利略的父亲安排伽利略学医学,他却对物理、天文有兴趣。每一届诺贝尔奖公布后,记者总要向得主提这样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从事这项研究?”大部分人的回答是:“不为什么,就是因为对它感兴趣。”

兴趣是人的天性,但要成就功德,还得将它转化为目标和毅力,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达尔文小时候对生物有兴趣,一次,他在野外看见一只从未见过的甲虫,就用右手捉住;又见一只,即用左手捉住。这时又发现第三只,情急之下他将一只放入口中,腾出手来去捉第三只。不想嘴里那只甲虫放出一种辛辣刺激的**,他“哇”的一声大叫,三只全跑了。可以看出,这时他的兴趣还是一种孩童式的天性。但是,由此出发,他后来毅然参加了贝格尔舰的环球考察,一走五年。每到一地,就采挖生物标本,托运回国。五年后他定居伦敦郊外潜心研究这些资料,冷板凳一坐就是二十年。1859年终于出版了《物种起源》,创立了进化论,是目标和毅力巩固和延伸了他的兴趣。

如果要想有更大的成就,兴趣还得转化为责任和牺牲,特别是从事社会科学,必得担大责,才能有大成。比如许多文学少年,当初只是因语言优美、情节曲折而对文学产生兴趣,但真正要成为大作家,如鲁迅、如托尔斯泰,则非得有为时代、为民众立言的责任心不可。至于说到社会活动家更是要心忧天下,以身许国。兴趣只有在注入了目标和责任之后才算成熟,才能抗风雨,破逆境,到达胜利的彼岸。

总之,兴趣是成就人生的一粒种子,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先得找见自己的基因,是瓜还是豆,然后再说培育之事。有的人从一开始就没有弄清楚自己是瓜还是豆,或因环境所迫,瓜秧爬上豆架,满拧着长;有的人知道自己是瓜是豆,春风得意,却耐不过夏的煎熬,等不到秋天的丰收。只有那些像达尔文一样,一开始就认定要收获一颗大瓜的人,栉风沐雨几十年,才能享受到秋收的喜悦。

笑谈真理又何妨

这个题目是我读初中时,在《人民日报》上见到的一篇文章的标题。文章引列宁的话意,说我们谈话写文章为什么一定要板着面孔?就是严肃的真理也可以笑着来谈,是讲宣传方式和效果。几十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忘掉这个题目,因为天天读报,特别是读言论时,看到的仍是冷面孔多,笑面孔少。

一次参加作品评奖,有一篇题为《“揉屁股”现象及其他》的言论,终于使我笑了起来。文章说小时候惹了祸,父亲气得拉过来狠打一顿屁股,过后母亲又搂过来心疼地揉一揉。现在不少单位在报上挨了批评后,便要求接着发篇改正稿,甚至表扬稿,不发还不行,非得给“揉一揉”才算了事。此稿批评捧场、作假、护短甚至耍赖的社会风气入木三分,却又让人忍俊不禁,可谓笑谈真理。

真理的内容是一回事,表达方式又是一回事。许多重大的、艰深的问题,是可以通过轻松、幽默的方式来笑谈的。毛泽东一生大都在笑谈真理。重庆谈判,记者问:“和谈破裂,毛先生能战胜蒋先生吗?”他说:“蒋先生的‘蒋’是将军头上加棵草。不过草头将军而已。”说完大笑。又问:“那‘毛’字呢?”“我的‘毛’是毛手毛脚的毛,又是个反‘手’,代表大多数中国人民的共产党战胜国民党易如反掌。”这回连记者也笑了。这是何等的自信,又何等轻松。当大革命失败,许多人心灰意冷时,他说,革命**就要到来,是海上已露出桅尖的航船,是喷薄欲出的红日,是躁动于母腹的婴儿。革命快胜利了,我们要进城了,他说,这是万里长征第一步,要警惕糖衣炮弹。作为接班人的林彪突然叛逃,他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科学家也在笑谈真理。有人向爱因斯坦请教相对论,他说,与老妪相坐日长如年,与漂亮的姑娘相坐时快如梭。法拉第做学术演讲,并表演磁变电实验,台下一位爵士说,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法拉第说,用不了多久它就会向你交税的。现在全世界用电创造的财富究竟有多少,谁能统计清楚?

真理是既深刻又平凡的。深刻是因为它反映了事物的本质,又常为表象所掩蔽;平凡是因为和人的切身利益有关,人人可以感受感知。新闻是不断通过信息(现象)的叠加,供读者分析认识事物;文学是通过故事的叙述让人认识社会的本质;理论是直接揭示规律给读者。笑谈真理则是借读者已经感受到的现象或道理喻知事物的本质,如诗歌艺术中的比兴手法,由此及彼,由浅入深,渐入佳境,更见效果。

真理而能笑谈,第一是作者拥有真理的自信,第二是他知识的渊博。笑,是胜券在握时表现出的轻松。两人辩论,理屈词穷的一方总是紧张得手心都出汗,而将胜一方可以一言不发,只以微笑来逼视对方的窘态。笑谈又是一种附加了形式美的对内容的阐述。像足球射门,可定点射入,也可凌空倒钩一脚射入,虽然都得一分,但后者更能博得观众雷动的欢呼。杂技舞台上的丑角恰是由水平最高的演员担任,他能在技巧之外又加进艺术(语言的、形象的),从而使观众获得轻松的享受。苏东坡词:“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那是一种何等自信的实力的显示。

作者只有在吃透了自己所论的问题,同时在知识、语言、方法上又都绰绰有余时,才能笑谈真理,举重若轻,深入浅出,又真又美。

书与人的随想

在所有关于书的格言中,我最喜欢赫尔岑的这句话:书是行将就木的老人对刚刚开始生活的年轻人的忠告……种族、人群、国家消失了,但书却留存下去。

人类社会是一个连续发展的过程,我们常将它们比作历史长河,而每个人都是途中搭行一段的乘客。每当我们上船之时,前人就将他们的一切发现和创造,浓缩在书本中,作为欢迎我们的礼物,同时也是交班的嘱托。由于有了这根接力魔棒,所以人类几十万年的历史,某一学科积几千年而有的成果,我们都可以在短时间内将其掌握,而腾出足够的时间去进行新的创造。书籍是我们视接千载、心通四海的桥梁,是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首先要拿到的通行证。历史愈久,文明积累愈多,人和书的关系就愈紧密相连。

现实生活中我们常常会发现一个新世界,比如海洋、太空、微生物等等,凡新世界都会给我们带来无穷的乐趣。但真正大的世界是书籍,它是平行于物质世界的另一个精神世界。有位养生家说:“健康是幸福,无病最自由。”这是讲作为物质的人。大多正常的人刚生下来没有任何疾病,一张白纸,生机盎然,傲对现世。以后因风寒相侵,细菌感染,七情六欲,就灾病渐起,有一种病就减少一分活动的自由。作为精神的人正好与此相反。他刚一降生时,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迷蒙蒙,怯生生,茫然对来世。于是就识字读书,读一本书就获得一分自由,读的书越多,获得的自由度就越大。所以一个学者到了晚年,哪怕他是疾病缠身,身体的自由度已极小极小,精神的自由度却可达到最大最大,甚至在去世之后他所创造的精神世界仍然存在。哥白尼一生研究日心说,备受教会迫害,到晚年困顿于城堡中,双目失明,举步维艰,但他终于完成了划时代巨著《天体运行》。到去世前一刻,他摸了摸这本刚出版的新书欣然离开了人世。这时他在天文世界里已获得了最大自由,而且还使后人也不断分享他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