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罢您的《杂论集》,我觉得既满足,又欣慰。书里还提到了我,称我为“博物学者”,对此褒奖我深表感激,希望自己能不负此名。
在以前的一些信中,我曾表达过自己的一些怀疑,认为家岩燕冬季并不会远离这个村子。所以,我决定在小山东南端做些调查,因为,我觉得它们就是在那里度过难熬的冬天的。不过,这个实验应该春天做效果最好,因为直到4月11日,都还没有家岩燕出现。那天,我雇了一些人挖掘该地的某些灌木和洞穴。他们干得很卖力,却一无所获。不过,我们搜寻途中却发生了一件很不寻常的事:工人们正干得热火朝天时,今年的第一只家岩燕冒出了头。在我们几人的注视中,它飞进村里,并立刻进了巢。可没过多久,又飞过房舍,消失不见了。那次之后,直到4月16日,我才又见到一对家岩燕。总之,今年,家岩燕是来得相当迟了。
第五十二封
塞尔伯恩,1781年9月9日
我遇见了一桩关于雨燕的事。就我关注燕科鸟以来所获的各种结论来看,这事真可谓一个例外。通常来说,今年,我们这里的雨燕基本都在8月1日左右隐退。最后,只有一对没有走。两三天后,剩下的燕子变成了一只。我怀疑,它之所以久久不愿离去,独自坚守到这么晚,应该是出于母爱这种最强烈的感情。于是,我开始观察它。直到8月24日,我才终于发现它在教堂屋檐下照看两只雏燕。雏燕的羽毛已经丰满,正从缝隙里伸出白白的下颌。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27日,它们一天比一天机敏,似乎不久之后,就能展翅飞翔了。可那天之后,雏燕却突然不见了。不仅如此,它们跟随母亲绕着教堂学飞的情景也看不到了。要知道,第一窝雏燕显然是经历了这个过程的。31日,我带人搜索屋檐,却在巢里发现了两只羽毛都没长全的死雏燕。第二个巢就筑在它们臭烘烘的尸体上。两个燕巢里满是燕虱蝇黑亮的壳。
由这件不同寻常的事,显然可以得出以下结论:首先,虽然雨燕不乐意滞留到八月初,但它们可以待更长时间,却是不争的事实。其次,这件稀罕的事起因于第一窝雏燕的夭折。因此,它证实了我之前的结论,即雨燕每年通常只繁殖一窝。若非如此,上述事件就既谈不上“新奇”,也称不上“少有”了。
又及:晚至9月3日,人们仍在拉特兰的林登城看见了一只雨燕。
第五十三封
我有时会听闻您询问几种昆虫的事,那这里我就给您讲一种昆虫吧。我根本就没料到,我国居然也会有这种虫。到了秋天,我常发现家里墙上的葡萄藤蒙上了一层黑灰,这东西苍蝇非常爱吃。受到影响的枝叶长势不好,果实也无法成熟。我拿着凸透镜去观察它,却正如我一开始料想的那样,找不到任何生命迹象。但我更仔细地观察了那些大枝背后,结果吃惊地发现那里覆盖着一层粗糙的壳,壳周围淌出一圈棉花状的物质,围住了中间的一大片卵。这奇怪又罕见的东西,让我想起了林奈关于胭脂虫属(coccus vitis viniferae)[248]的描述。他说,这种昆虫常见于南欧,寄生在许多藤蔓植物上,是种可怕又讨厌的害虫。查阅相关资料时,我便立刻发现葡萄藤上已经爬满了这种虫。前一年异常寒冷的冬天,似乎也未能阻止它们的生长。
那时,我依然认为这东西跟英国无关,应该是来自直布罗陀。因为我常收到从那里寄来的各种植物和鸟类包裹。尤其我常把那些包裹放在窗边,而那株受感染的葡萄藤就长在窗下。的确,这几年我已经没有收到来自那里的东西了。但我们都知道,昆虫总有出人意料的办法,可以从一个国家抵达另一个国家,并在找到适合繁殖生长之地前,保持生命力。我没法不怀疑,这些抵达我家的球菌(cocci),应该就来自安达卢西亚。然而,出于公正,我始终还是要承认,莱特富特先生[249]有次曾写信给我,说他在多塞特郡韦茅斯的一株葡萄藤上,见过这种昆虫。但要注意的是,韦茅斯是座海港小镇,所以球菌(coccus)可能是随船而来的。
鉴于我的许多读者或许从未听过这种奇怪而罕见的昆虫,这里,我将从《直布罗陀自然史》中抄录一段相关描述。该书并未出版,作者是备受尊敬的兰开夏郡布莱克本教区已故牧师约翰·怀特:
“我家东边的一株葡萄藤向来果实丰美,1770年,所有枝干上却突然铺满了大块大块、状似蜘蛛网或原棉的白色纤维物。那东西很黏,所有东西一沾上它,便会被牢牢粘住。除此之外,它还能抽出长丝来。起初,我怀疑这是蜘蛛的产物,却又找不到蜘蛛。除了许多粗糙的褐色椭圆形壳,找不到任何别的与之有关的东西。那些壳怎么看都不像昆虫的壳,反倒很像葡萄藤干枯的树皮。这种害虫出现时,藤上已经结满了葡萄。然而,被这肮脏累赘的牵连,果实显然已经遭到了损害。这些虫子在藤上待了整整一个夏天,不断繁衍,爬满了大部分枝叶。我常常一把一把地把它们扒拉下来,但它们实在黏性太大,根本无法彻底清除。于是,葡萄终究变得寡淡无味,没能达到一贯的优良品质。后来,我查阅M·德·雷米尔先生的著作,才发现这种情况早已有十分完整的描述和解释。我见到的那些粗糙外壳,原来正是雌球菌(cocus)。壳外的那层棉花状物质,是用来保护其虫卵的。”
关于这段描述,我还可以适当做些补充:雌虫(cocci)是静止不动的,一旦安定下来,便极少更换地方。但雄虫却是有翅膀的昆虫。而我见到的那片黑尘,无疑是雌虫的粪便。这东西蚂蚁和苍蝇都爱吃。虽然这里最严酷的冬天也杀不死这些虫子,但这一两个夏天以来,园丁的悉心照料,却让我的葡萄藤彻底摆脱了这种脏东西的骚扰。
如上所说,昆虫能以难以预料的方式,从一个国家前往另一个国家。下面,我要说说一种小蚜虫迁徙的事。这件事发生于1785年8月1日前不久,地点就在塞尔伯恩村。
那天很热,大约下午三点钟,这些地方下起了一场“蚜虫雨”,把村民们都惊呆了。走在路上的行人满身都是虫子,树篱和花园里也未能幸免。所有落满蚜虫的植物都变黑了。我那些一年生的植物也被它们弄变了色。洋葱地里,直到六天后,茎秆上都还有虫子。毫无疑问,这些蚜虫大军正在迁徙,更换营地。据我们所知,它们应该来自肯特郡或萨塞克斯郡的大片蜱酒花田。那天一直都在刮东风。与此同时,法纳姆附近,以及该城至奥尔顿[250]沿途的谷中,人们也看见了大片大片的蚜虫云。
第五十四封
阁下:
我每次去养有金鱼或银鱼的人家里做客,都会非常高兴。因为如果这些鱼是野生的,就很难观察到它们的行为爱好,所以家养的金鱼和银鱼,无疑为我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观察机会。不久前,我在一个朋友家住了两星期,他家就有那样一个鱼缸。我花了很大力气,自己观察那方逼仄天地里发生的所有事。在这里,我第一次看到了鱼死的样子。这东西一生病,头就越埋越低,慢慢变成倒立的姿势。随着身体越来越衰弱,它会渐渐失去平衡,尾巴上翻,最终肚子朝上,仰浮于水面。鱼死后为何是那副模样,原因显而易见。因为肚子上的鳍无法再保持身体平衡,有肌肉的后背因为比较重,所以便带动较轻的肚皮上翻了。鱼肚基本是个空腔,里面装的是起漂浮作用的鱼鳔。有些喜欢金鱼和银鱼的人认为它们是不需要喂食的。的确,水中没有明显的食物,它们也能存活很长一段时间。但那是因为它们可以从经常更换的水中摄取食物。它们的生命离不开水中的微生物和别的营养,因为尽管看上去什么也没吃,但它们仍会经常排便。说它们喜欢干燥无味的食物也是站不住脚的。如果你往鱼缸里扔一把面包屑,谈不上狼吞虎咽,至少它们也会飞快地凑上前来取食。但是,面包屑不能撒多了,否则一旦变馊,便会污染水质。它们也吃一种名叫leman(俗称“鸭肉”)的水草,以及各种小鱼苗。
它们要是想稍微往前挪动一下,只需摆摆胸鳍即可。但若想迅速游动,则只能靠强壮的尾巴。据说鱼的眼睛是不能移动的,但这些鱼显然可以根据需要,让眼窝里眼珠前后转动。它们无法感知燃烧的蜡烛,就算把蜡烛举到鱼的头顶,它们也不为所动。不过,用手猛击鱼缸的支撑物,却似乎能吓得它们仓皇逃窜。这种逃窜的情况在它们一动不动,或许正在睡觉时,尤为明显。因为鱼没有眼皮,眼睛总是睁开的,所以很难说它们到底是不是在睡觉。
没有什么比一个装着这些鱼的鱼缸更有趣了:光线经过玻璃和水面的折射后,鱼便在各色变幻莫测的光影中游动。若鱼缸一面凸,一面凹,鱼的身形便会扭曲得更厉害。若是在鱼缸中再添加点别的元素,放在客厅,不消说,肯定又是一番宜人的风景。
金鱼和银鱼虽原产于中国和日本,但已很适应我们这里的气候,所以在我们的池塘和鱼池中繁殖得非常快[251]。林奈将这两种鱼归于鲤属(cyprinus),并称其为“金鲤”(cyprinus auratus)。
有些人用十分奇怪的方式展示这种鱼。他们用的玻璃缸有一个与四周隔断的中空部分。通常,他们会往这个空腔里放上一只鸟。于是,你或许就能看见一只仿佛在水中央蹦跳的红额金翅雀或一只赤胸朱顶雀。它的周围,则是游来游去的鱼儿。简简单单的鱼缸便很宜人了,弄得如此复杂,反而显得十分古怪。这种情况应该斥之为:
Qui variare cupit rem prodigialiter unam.
(好在经不起穿凿的地方大事穿凿的人。[252])
此致
敬礼!
怀特
第五十五封
1781年10月10日
阁下:
就我之前的观察来看,我想,大部分家岩燕都会在十月的第一个星期离开,但也有一些出壳较晚的雏燕会逗留到本月中旬。而每过两三年,有时也能在十一月第一周看到一些家岩燕。不过,它们的出现也只会持续一天而已。
1780年10月和暖无风,结果约有150只家岩燕逗留在此。于是,我决心仔细观察一番这些晚去的鸟儿,看是否能找出它们的栖息之地和离去的确切时间。它们的栖息地介于我家和垂林之间。白日里,它们整天都轻盈地穿梭在这片静谧之地,悠闲地捕食着为避风而躲进此处的昆虫。鉴于我主要目的就是发现它们的栖息地,所以在它们归巢之前,我都小心地等在附近。结果,我很高兴地发现,一连几个傍晚,刚过五点一刻,它们便像箭矢一般急掠向东南方,一头扎进山下农舍上方的矮灌木丛里。从各方面来看,那地方似乎都很适合成为它们的过冬之所:和任何屋顶一样陡峭的四壁可以应付雨水的侵袭;因常被绵羊啃食而长不高、却异常浓密的山毛榉枝叶纠缠,就连最小的西班牙猎犬也钻不进来。此外,灌木丛还有冬日不落叶的特性。因此,这片地上有叶、枝上也有叶的隐蔽之处,无疑就是最理想的藏身之所。我的观察一直持续到10月13日和14日。我发现,它们总在傍晚时分的同一时刻整齐地归巢。但那两天之后,这种规律的集体行动便不再出现,只能偶尔见到一只离群的燕子了。10月22日清晨,看到村子上方飞过的两只家岩燕后,我终于结束了这一季的观察。
综上所述,这些滞留此地如此之久的家岩燕,冬季极有可能不会离岛。如果它们真能如我所愿出现在金秋的十一月间,而我又能找到几名合适的助手,那就肯定能彻底解决所有疑问。然而,虽然11月3日天气晴好,看起来正是我所期盼的那种日子,却没有出现一只家岩燕。于是,我只能无奈地放弃了继续探求。
此外,我需要补充一点:这片占地数英亩的灌木丛并非我的产业,否则就能仔细翻找了。如此一来,兴许还能发现一些晚出壳的雏燕,或隐匿于该地区的所有家岩燕,并由此得出结论,即它们并不会退到温暖之地过冬,而是蛰伏于村外三百码的地方。
第五十六封
“本能”往往是博物志作者无法回避的一个主题。这一神奇的力量虽然存在局限性,却能在某些情况下让蒙昧的牲畜做出超越理性的行为,而让理性的人类做出无比蒙昧之事。哲学家们将本能定义为一种各物种都会自发寻觅的神秘影响力。在这股力量的影响下,无须教导或实例,所有生物都会遵循各种族的一贯方式生息繁衍。总之,缺乏教导的理性往往复杂多变,但本能却始终如一。如今,该原则却不再普遍适用,因为本能也开始随着环境和条件的变化而变化。
据说,每一种鸟都有其独特的筑巢方式,就连小男童,也能一眼看出鸟巢的种类。田野、林间和荒原里的鸟巢都是如此,但伦敦周围村庄里的情况却大不相同。村里几乎见不着苔藓、蛛丝和草本的棉花,所以此处苍头燕雀的巢总不是太雅致,也不如乡下那些装饰了地衣的同类鸟巢美丽。鹪鹩只能用麦秆和干草筑巢,所以这“小建筑师”的巢自然也不如乡下的同胞们造得浑圆细密。家岩燕的巢一般为半球状,但它们要是在筑巢时遇到椽、托梁或檐口,便会顺势改变修筑方法,从而造出扁平或椭圆形的鸟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