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对植物学的嫌恶由来已久,他们认为这是门仅供娱乐和锻炼记忆的学科,并不能提高思想或增进真正的知识。如果这门学科仅仅局限于系统分类,那这样的指控的确无可厚非。但渴望消除这一诽谤的植物学家绝不该满足于整理名录,而应该冷静地学习植物,探究其生长法则,检验有效草药的功效和药力,并促进其栽培。此外,植物学家也应该是园丁、耕作者和农夫。但分类也不能舍弃。如果没有分类,自然就会成为无人可探究的荒野。不过,分类应该从属于植物学追求的本体,而非其研究的主要目标。
植物是非常值得我们关注的。它对人类至关重要。我们许多最舒适和最优雅的生活,都来源于它们。木材、面包、啤酒、蜂蜜、红酒、油、亚麻和棉花等,都要归功于植物。植物不仅强健了我们的心,振奋了我们的精神,还在气候严酷时保护我们,为我们提供了衣物。自然状态中的人,似乎是以自生植物为生的。在牧草繁盛的温带地区,人们以动物和田间、园里出产的植物为食。只有生活在极地的人才会跟熊和狼一样仅吃肉类,并在饿极之时捕食自己的同类[227]。这种做法,简直与最凶残的野兽都相差无几了。
植物的生产不仅对各国经济贸易影响深远,还是航海业的一大助力。从糖、茶叶、烟草、鸦片、人参、槟榔和纸等商品上,便可看出这点来。鉴于一方水土养一方特产,人类共同的需求便带来了相互贸易。因此,通过贸易往来,每个偏远之地都可以得到各地物产。不过,要是缺少植物的相关知识和栽种培植之法,我们就只能吃自己产的蔷薇果和山楂,而没法享受到美味的印度水果和秘鲁的良药了。
一名植物学家不需要研究每一种未知种属中所有纷繁复杂的亚种,而应该尽量熟悉那些有用的种属。你可能会遇到这样的人:他熟知田里每种草药,却无法区分小麦和大麦,至少无法区分不同种类的小麦或大麦。
不过,似乎牧草是最被忽视的植物。不管是农夫,还是放牧人,都无法区分一年生的牧草和常年生的牧草有什么区别。他们也分不清哪种牧草耐寒,哪种不耐寒,更不知道哪种牧草多汁有营养,哪种干燥而无汁。
对于地处北方、以畜牧业为主的国家来说,研究牧草至关重要。能改善自己居住地草皮的植物学家,就是一名有用的社会成员。如果他能使“之前只有一片草的地方长出两片草,那就是最优秀的国民。”
第四十一封
塞尔伯恩,1778年7月3日
阁下:
有山峦、有溪谷,风光各异,土质不一的地方,植物种类多自然就不足为奇了。白垩、黏土、沙土、牧羊的草场和丘陵、沼泽、石楠地、林地和平原[228]都可以孕育出丰富的植物群。那些很深的、多岩石的小道上满是蕨类植物(felices);牧场和潮湿的林地里多菌类(fungi)。要说植物中我们缺了哪一类,那多半是大型水生植物,因为这里既远离河流,又处于泉源所在的山区。将我们发现的所有植物都列举出来是没有必要的,但列举一些较为稀少的植物以及它们的发现地,或许是可以接受、也颇为有趣的:
Helleborus foetidus,臭嚏根草,又名“熊爪”或“塞特草”,遍布海伊林地和科尼小垂林。这种多枝丫的植物冬季也不会凋零,一月左右开花。将它们种在林荫道和灌木林旁,是非常好的点缀。善良的妇女们常把它的叶子磨成粉,给被虫子咬过的孩子敷用。不过,这剂药的药性很猛,使用时一定要当心。
Helleborus viridis,绿藜芦。生长于石子路深处,转向诺顿农场的路口左手边。也见于中多顿前端的树篱下。初秋时节,这种植物便枯死了,要到来年二月左右再发芽,但几乎刚一破土,便满枝繁花。
Vaccinium oxycoccos,蔓生欧洲越橘,又名“蔓越橘”,常见于宾斯塘的沼泽中。
Vaccinium myrtillus,越橘,又名“黑果越橘”,常见于沃尔默猎场干燥的小丘上。
Drosera rotundifolia,圆叶茅膏菜和Drosera longifolia,长叶茅膏菜,都常见于宾斯塘的沼泽。
Comarum palustre,紫委陵菜,又称“沼泽委陵菜”,常见于宾斯塘的沼泽。
Hypericon androsaemum,土三金丝桃,又名“圣约翰草”,常见于多石中空的路上。
Vinca minor,小蔓长春花,常见于塞尔伯恩垂林和灌木林。
Monotropa hypopithys,黄水晶兰,又称“鸟巢草”,常见于山毛榉成荫的塞尔伯恩垂林,似乎就寄生在树根上。垂林的西北角也可见到这种植物。
Chlora perfoliata, Blackstonia perfoliata, Hudsoni,叶片有茎穿过的黄草,常见于国王田的田埂上。
Paris quadrifolia,轮叶王孙,有名“真爱草”或“独果草”,常见于丘奇利滕灌木林。
Chrysosplenium oppositifolium,对叶金虎耳草,常见于幽暗、多石的中空路上。
Gentiana amarella,秋龙胆草,又名“费尔草”,常见于Z字形路口和垂林中。
Lathraea squamaria,石芥花,常见于丘奇利滕灌木林步行桥附近的榛树下,也见于格兰奇庭院对面的干墙上。
Dipsacus pilosus,小起绒草,常见于肖特利特和朗利特。
Lathyrus sylvestris,宅叶草,又名“野山黧豆”[229],常见于肖特利特脚下的灌木丛中,离大路不远。
Ophrys spiralis,天绶草,常见于朗利特朝向公地南端之处。
Ophrys nidus avis,鸟巢眉兰[230],常见于朗利特山毛榉树荫下的枯叶中,大多顿灌木丛中和垂林里也有很多。
Serapias latifolia,火烧兰[231],常见于海伊林地的山毛榉树荫下。
Daphne laureola,桂叶芫花,常见于塞尔伯恩垂林和海伊林地。
Daphne mezereum,欧亚瑞香,常见于东南角农舍上方塞尔伯恩垂林的灌木丛中。
Lycoperdon tuber,块菌,常见于垂林和海伊林地。
Sambucus ebulus,矮接骨木,又称“墙草”,常见于普莱奥利的垃圾堆和废地基里。
植物所有的习性[232]中,最奇怪的就是它们不同的花期。有些在冬季或早春开花,有些在仲夏开花,有些直到秋季才会开花,而大部分,则在春季已确实来到之际开花。看到臭藜芦和黑藜芦在圣诞节之际绽放,东花藜芦一月开花,绿藜芦刚出地面就开花,我们并不惊奇,因为它们都是同属的植物,彼此花期连贯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然而,其他同源的植物花期迥异,就不由得我们不惊奇了。这里,我仅举番红花一例。春番红花和秋番红花关系密切,最优秀的植物学家都会将它们归在同一种属,也就是说,它们是同一种花[233],其花冠或内部构造都没什么分别。然而,春番红花常绽放于料峭的春寒中,除非遇到狂暴的天气,否则最多可以开到三月初。而秋番红花(藏红花)丝毫不受春季和夏季的影响,直到大多数植物开始凋谢结果之时,它们才会开放。这一现象真不愧为造物的奇迹之一,却因为过于常见而被忽视了,实在是很不应该。因为它虽然常见,但解释起来,难度却堪比最壮观的自然现象。
皑皑白雪中,是谁让那火红的番红花绽放枝头?
是谁将番红花的花期从炎炎夏日
拖到了萧索苍凉的秋?
是四季之神!
是他那无穷的力量
控制了太阳,洒落了羊毛般的雨:
他的号令,可以让每一朵花都即刻绽放。
也可以将它们的花期无限延长。
第四十二封
Omnibus animalibus reliquis certus et uniusmodi, et in suo cuique genere incessus est: aves solae vario meatu feruntur, et in terra, et in aere.-PLIN.Hist.Nat.lib.x.cap.38.
(每种鸟都有其特殊的飞行方式,不论在地上,还是空中,它们都是不一样的。
——普林尼《自然史》10.38)
塞尔伯恩,1778年8月7日
阁下:
不论鸟在空中、篱笆上、还是在人的手里,一个优秀的鸟类学家都要能从颜色、体型和叫声中将其辨别出来。因为虽然不能说每种鸟都有自身的独特之处,但至少大部分鸟,多少还是一眼就能看出点差别的,眼力好的观察者更是如此。一只在空中的鸟:
……Et Vera incessu patuit…….
(……从它飞行的方式,即可知其种类……)
鸢和鵟在空中盘桓时,是展开翅膀,并不拍动的。因为这一滑翔的习惯,前者在英国北部又被称为gleads。该词源于撒克逊语中的glidan一词,意为“滑翔”。红隼(又名“茶隼”)可以飞快地拍打着翅膀,以某种特殊的方式停在空中。鸡鵟低低地飞在石楠地或玉米地上方,不时像指示犬那样拍击一下地面。猫头鹰像是缺少负重似的,飞得十分轻快,仿佛比空气还轻。渡鸦一闲下来,就会在空中你追我打,嬉戏般地发动“小规模战斗”。它们的这一特性,就连最没有好奇心的人,也会忍不住留意。而且,当它们从一处飞往另一处时,常会“嘎”的大叫一声,翻转身子,或像立刻就要从空中掉下来的样子。每每出现这种情况,都是因为它们抬起一只脚[234]挠自己,所以失去了重心的缘故。秃鼻乌鸦有时会嬉闹翻滚着直冲地面。乌鸦和寒鸦走起路来大摇大摆。啄木鸟每飞一下,翅膀便会开合一次,所以一直都像水波一样起起伏伏的。这些鸟落到枝头上时,都会放下尾羽支撑身体。和其他爪为钩状的鸟一样,鹦鹉走起路来也非常笨拙。爬上爬下时,还会小心地把嘴用作它的第三条腿,样子十分滑稽。所有鸡亚科的鸟都喜欢炫耀,走起路来步态优雅,跑起步来快速敏捷,但飞行却很吃力,呼啦啦地冲刺而起,却只能飞出一条直线。喜鹊和松鸦翅膀无力,不能长途飞行;鹭身子轻,这点似乎非常不利于长途飞行。但运大鱼之类的东西,一对大而空的翅膀是非常必要的。鸽子,尤其是被称为“打击者”的那类鸽子,会用翅膀拍打彼此的后背,发出响亮的“啪啪”声。另一种名为“不倒翁”的鸽子,则常常在空中翻滚。求偶季节,有些鸟会有特殊的行为:比如平时强壮灵敏的斑尾林鸽,一到春天就开始闲**起来,变得十分随意。而雄鹬一到繁殖季节,便忘了自己之前是怎么飞的,猛扇翅膀,仿佛连风都能控制住似的。金翅雀尤为特别。这时候,它们都飞得跌跌撞撞的,动作迟缓得犹如受伤垂死的鸟。翠鸟快如离弦之箭。黄昏时掠过树梢的欧夜鹰(或称“夜鹰”),快若流星。椋鸟飞起来就像在游泳,槲鸫的动作则散漫而狂野。家燕急掠过地面和水面的,从那些迅疾翻转的身影,便可认出它们来。雨燕会迅疾地环飞,崖沙燕则像蝴蝶一样飘忽不定。大多数体型较小的鸟都是突然起飞,前行时一下高,一下低。而且,它们大多也会跳行。不过,鹡鸰和云雀都会交替脚爪走路。云雀边飞边叫时是直上直下的。森林云雀能停驻在半空中。鹨则大起大落,并会在下落时啼鸣。灰莺会蹦跳于树篱和灌木丛上,动作迅疾,姿态怪异。所有鸭科类的鸟走起路来都是摇摇摆摆的。潜鸟和海雀走路时就像戴着镣铐,停住脚步时,则会借尾羽的支撑站得笔直。这些鸟都被林奈称为compedes。鹅、鹤和大多数野禽飞行时都会遵循一定的图案,并常常改变位置。鹬[235]、野鸭和其他一些鸟的第二飞羽都很长,所以在飞行中会成钩状。、泽鸡和蹼鸡都是直立飞行,双脚垂直向下的,所以飞不远。原因很简单,它们的翅膀太靠前,早已出了重心。而海雀和潜鸟的腿,则又太靠后了。
第四十三封
塞尔伯恩,1778年9月9日
阁下:
讲完了鸟的举止,我自然应该再接着谈谈它们的歌声和语言。我不敢说自己能像维泽尔一样,通过复述两只猫头鹰的话,便能感化一名嗜杀黩武的苏丹[236]。不过,我只是想说,这些羽族的成员有多种不同的声音,用以表达它们不同的情绪、需求和感觉。比如愤怒、恐惧、爱、恨、饥饿等。不是所有鸟都有好口才,有些鸟擅啼鸣,一叫起来就没完没了,而有些鸟则只会发少数重要的音节。和鱼不一样,尽管有些鸟十分沉默,但没有鸟是彻底的哑巴。鸟类的语言非常古老,跟别的古语一样,也有诸多省略的地方。即寥寥数语,传达的意思却十分丰富。
鹰类的叫声尖利刺耳,并且在繁殖期前后有诸多变化。一个热爱观察大自然的人常常对我说起这点。他长期住在多雕的直布罗陀。我国鹰的叫声很像百鸟之王的声音。猫头鹰的啼鸣很有表现力,它们的枭叫声质量很好,宛若人声。用律管来还原,也能达到一个音阶的品质。这似乎是雄猫头鹰之间用以表达自满和对抗的调子。它们也会发出短促的叫声和可怕的尖声啼鸣,亦会用鼾声和嘘声来表达威胁。渡鸦除了会“呱呱”大叫,还能发出一种低沉庄严的乐音,久久回**于林间。乌鸦求偶的声音既怪异、又可笑。繁殖季节,秃鼻乌鸦有时会兴高采烈地努力歌唱,却往往以失败告终。鹦鹉类的鸟拥有多种调音,这点从它们模仿人话便可得知。鸽子“咕咕”的叫声深情而哀凄,常用来象征绝望的情侣。啄木鸟的叫声如开怀大笑。从黄昏到破晓,欧夜鹰(又称“夜鹰”)求爱的小夜曲,“咔嗒咔嗒”宛若响板。所有音调优美的燕雀目鸟,都用甜美的调子和多变的旋律表达着自己的满足之情。前一封信提到的家燕,常用尖锐的啼鸣向别的燕科鸟示警,让它们提防附近的鹰。水生和群聚的鸟,尤其那些喜欢在夜间迁巢的鸟,都是十分吵闹的。鹤、野鹅和野鸭便是如此。没完没了的聒噪可以防止它们与同伴走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