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家燕(或称“烟囱刺尾雨燕”)是英国所有燕科鸟中来得最早的。以我多年的观察看来,它们大约出现在4月13日左右。偶尔会有一只失群的到得更早。我还是个小男孩时,有件事记得尤其清楚。在一个温暖晴朗的忏悔星期二,有只家燕我整整观察了一天。这日子常出现在二月初,不会晚于三月中旬[182]。
值得一提的是,这些家燕最早见于湖边和磨坊水池边。还有一点也很特别,如果这些早到者恰好碰上了霜雪天——比如1770年和1771那两个料峭的春天——它们便会退避一段时间。这样的情况不是“迁徙”,更贴切的叫法应为“躲藏”。因为比起返身回更温暖的地方待上一两周,它更有可能躲回近旁的hybernaculum(越冬巢)里。
虽然家燕又名烟囱刺尾雨燕,但它们绝不会在烟囱里筑巢,而会在谷仓和外屋的椽木上筑巢。从维吉尔时代起,它们便是如此了:
… Ante
Garrulla quam tignis nidos suspendat hirundo.
(当嘁嘁喳喳的燕子
将巢挂上椽木之前
——维吉尔《农事诗》)
瑞典的家燕在谷仓里筑巢,所以又被称为ladu swala,即“谷仓燕”。而且,欧洲较暖和的地区,除非是英国制造,否则那里的房子都是没有烟囱的。在这些国家里,家燕会把巢筑在门廊、大门口、走廊和开放式的大厅里。
不论在哪儿,都可能会有鸟喜欢稀奇古怪的地方。就我们所知,有只家燕便在一口老井的椽木上筑了巢。据说,那口井以前是为取肥用的。不过,我们通常还是认为,这种燕科鸟会在烟囱里繁殖[183],并且定会为了取暖而喜欢那些烟火不断之地。不过,它们可不会选那些直接烧火的,而会选择那些毗连厨房的烟囱,毫不在意那里永不间断的滚滚浓烟。这种情况我经常看见,真还觉得有些惊讶。
大约五月中的时候,这种小鸟便会下到烟囱5~6英尺处,开始筑自己的巢;和家岩燕一样,家燕巢的外壳也是由泥土构成,里面混着短麦秆,以便让其更结实耐用。不过,两种巢还是有一个区别:家岩燕的巢几乎呈半圆形,但家燕的巢顶部却是大敞开的,活像半个深盘。而且,这种巢内部铺着上好的草叶和它们常在空中衔到的羽毛。
这种灵巧的鸟整日在如此狭窄的通道里飞上飞下,真是技艺惊人。家燕飞到烟囱口附近时,翅膀击打在范围狭窄的空气上,弄出的动静响如雷鸣。要说雌燕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不受猛禽(尤其是猫头鹰。它们或许常因捉小鸟而落进烟囱里)的侵害,才忍着种种不便,在如此逼仄之地筑巢,似乎也是有可能的。
家燕每次产4~6枚带红斑的卵,并在六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或七月的第一个星期孵出自己的第一窝幼鸟。幼鸟逐步学会生活的过程非常有趣:最初,它们不仅得费上九牛二虎之力,才能钻出巢来,还常常掉到下面的房间里去;在烟囱上被喂了一两天食之后,它们便会被领到某些光秃秃的死树上去,在那里坐成一排,接受父母的悉心照料。这时候,或许能称它们为“栖鸟”了。再过一两天,它们就能成为“飞鸟”,但仍然不会自己找食。于是,雌燕在捕捉昆虫时,它们便常常在附近嬉戏玩耍。雌燕捉满了一嘴虫后,会发出某种信号。此时,雌燕和已经长大了一些的幼鸟便会振翅而飞,迎向彼此,以某种角度在空中相遇。期间,雏鸟不断地发出短促的低鸣,以示感激和满足。不常见到这般技艺的人,一定也不太关注大自然的奇迹。
一与自己的第一批孩子断绝关系,雌燕的全副心思,便立即转向了孵化第二窝小鸟。飞出窝的小家燕,很快便加入了第一批小家岩燕的队伍,和它们一起聚在阳光明媚的屋顶、塔尖和树梢。这种燕科鸟会在八月中旬至八月底之间,孵出自己的第二窝幼鸟。
整个夏日,家燕都是勤劳慈爱的典范。因为有家庭要供养,它们从早到晚都在忙碌。不是飞速掠过地面、就是来个最突然的转身,或者十分敏捷地旋转变幻。林荫大道上、树篱下长长的小路、牧场、被修建过的草坪(上面还有牛在吃草),都可以看见它们欢快的身影。间或有些树的地方,家燕的数量会更多,因为那里的昆虫最多。每每捉到昆虫,家燕的嘴都会发出一声脆响,就像表壳合上的声音似的。不过,这一嘴部的动作进行得非常快,人眼是看不见的。
家燕(或许是雄家燕)是家岩燕和其他小鸟的哨兵,每有食肉鸟靠近,它们便会发出警示。比如,一旦发现鹰,家燕就会尖锐地长鸣,召唤自己周围的其他家燕和家岩燕。它们一哄而上,用身体猛击敌人后背,接着立刻直冲云霄,完美地确保了自身的安全。这种攻击会一直持续到把敌人赶出村子为止。有猫爬上屋顶,或靠近鸟巢时,这种鸟也会发出警报。每一种燕科鸟都会边飞边喝水——掠过水面时一啜即可。不过,只有家燕会在飞行中洗澡——边飞,边多次扎进池塘。非常炎热的时候,家岩燕和崖沙燕才会偶尔在水中蘸一蘸羽毛。
家燕是叫声很甜美的一种鸟。温和晴朗的日子里,栖息和飞行时,它们都会啼鸣。栖在枝头或烟囱顶时,更犹如奏响了一场音乐会。家燕也是一种勇敢的飞鸟,即便大风天,也会去远处的丘陵和公地。而这一点,别的鸟却似乎不大喜欢。它们甚至还常去有海港的城镇,在海面上做些短途旅行。在宽阔的丘陵地上纵马而行的人,身前身后,都会有一小队家燕随行。它们左躲右闪地啄食被马蹄踏起的昆虫,这一跟,就是数英里。通常,大风天便没这种便宜可拣了。那时,它们只能自己去寻找潜藏的猎物。
这种鸟多以小鞘翅目昆虫为食,也会吃蚋蚊和苍蝇。而且,它们常落在刨开土的地上或小路上,吃小石子,帮助磨碎和消化食物。它们通常在十月初离开,出发前数周,每只鸟都会舍弃房屋和烟囱,到树林里休息。不过,直到十一月的第一个星期,还是能看见一些掉队者。
伦敦近旁新开的街道上,也能看见几对家燕徘徊不去的身影。不过,它们和家岩燕一样,也不会飞进旁边拥挤的城市。
不论是雄燕还是雌燕,家燕尾巴的长度,以及其宛如叉子的形状,都与其他同科燕不同。无疑,它们是燕科中最敏捷的。求偶时节,雄燕追逐雌燕时速度比平常快,快得几乎肉眼都没法看清。
在详述了家燕的生活细节和它们那精明的天伦之爱后,我想补充的是,家燕有时也不怎么精明。下面这两件轶事,说与令尊听,但愿能博他一笑:
有只家燕整整两年,都在一把花园剪上筑巢。那把剪刀卡在外屋的墙板上,因此,每次要用到这把剪刀,便会弄破它的巢。还有件更奇怪的事,一只猫头鹰偶然吊死在了一座谷仓的椽木上,而另一只家燕,就在这只猫头鹰的翅膀和身体上筑了巢。一只翅膀上有鸟巢,巢里还有鸟蛋的猫头鹰,可是堪比大不列颠那些私人博物馆里最稀罕的藏品的。它奇怪的样子让主人都颇为诧异。于是,他拿出一个大贝壳,或者说海螺壳,交给取走猫头鹰的那个人,让他将其挂在吊住猫头鹰的那个地方。那个人遵命照办了。第二年,一对家燕(很有可能就是之前那对)在那个大贝壳上筑起巢,并产下了卵。
那只猫头鹰和那个大贝壳固然很奇怪,但在艺术自然博物馆[184]的绝妙收藏中,就算不上稀奇了。
因此,本能一旦偏离正轨,哪怕是最微小的偏离,就成了最难区分、也最有限的能力。对那些无法立刻使它自保,无法马上促进其繁殖或支持其种族的情况,它们一律视而不见。
此致
敬礼!
怀特
第十九封
塞尔伯恩,1774年2月14日
阁下:
八日收到您的来信,真高兴您阅读了我的“家燕小志”,并还如往常一般坦诚待我。听到您不赞同信中的某些观点,我也没有丝毫不快。
很难说清那些引自维吉尔诗中的句子,到底指的是哪种燕科鸟。因为古人不像现代的博物学家,如此清楚种属之间的差别。不过,或许把已有的信息收集起来,也足够我做出一番猜测了。我认为,在诗人的那两节诗行中,他看见的就是家燕。
首先,“咕咕”(garrula)这个绰号,就挺适合家燕,因为它们是非常棒的鸣禽。不像几乎一声不吭的家岩燕。家岩燕即便叫,声音也低得几乎听不见。此外,如果诗中的tignum一词指的是椽木,而不是横梁,那我认为,这里诗人暗指的一定是家燕,而非家岩燕。因为前者常在椽木前的屋顶筑巢,而后者,据我所见,则会在屋外的屋檐或檐口筑巢。
再说那个比喻,虽然不用太在意,但“黑”(nigra)这个修饰词也表明了,这是背和翅膀都漆黑一片的家燕。家岩燕的尾部是乳白色,背和翅膀是蓝色,而其整个腹部,则洁白如雪。Juturna送了辆战车给她的兄弟,以逃避埃涅阿斯的穷追不舍。她用笨拙的家岩燕(说它笨拙,当然是相比其他燕科鸟而言的)比喻战车,是不太合适的。“啾啾”(Sonat)这个动词,暗示的似乎也是饶舌的鸟[185]。
那年秋冬雨水很多,造成泉水暴涨,达到了自1764年以来的最高点,真是非常惊人。平地泉,即我们说的“拉万特河”,在萨塞克斯郡、汉普郡和威尔特希尔暴涨。农人们说,拉万特河涨水时,谷物总是很贵。意思即是,地里的水太满时,丘陵和高地上便会涌出地泉,淹没谷物。这一点早在过去的十年(或十一年)间便得到验证。生活在那时期的人们,从记事起,就没见过平地泉暴涨到如此地步。即便现代农业已经取得长足进步,但谷物仍旧比以往匮乏。我相信,这样的雨季若是出现在一两个世纪以前,定会引起饥荒。因此,小册子、报上的通信,以及对这些信函的讨论都成了煽动和误导人们的东西。因为,在上帝赐予我们好时节之前,我们不能指望太多。
去年,这一带和拉特兰郡以及别处的小麦收成都非常糟糕。因为近来天气变化无常,不是严霜,就是暴雨,所以我们地里的小麦长势也很差。此外,萝卜也烂得很快。
第二十封
塞尔伯恩,1774年2月26日
阁下:
英国的燕科鸟中,崖沙燕(又称“灰沙燕”)是最小的。而且,据我们所知,它也是所有燕科鸟中最小的。不过,布里森说还有更小的,叫“可口燕”[186]。
不过,非常遗憾的是,要想详细、准确地记录这种鸟的生活环境及其生活情况,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它是fera natura(野鸟),至少在这里是如此。它从不去城里,而是终日流连于有大片湖水的石楠地和公地。而其他种类的燕子,尤其是家燕和家岩燕,却出奇地温顺易驯服。而且,似乎还只有在人类的庇护下,才能感觉到安全似的。
本教区的沙坑里和沃尔默猎场的湖岸上,能看到几群崖沙燕,可在村里,就绝对看不到了。它们也不会去散落在荒野里的那些茅舍。这种鸟飞入人类建筑的事,我只记得一例:本郡主教的沃尔瑟姆镇上,威克姆家马厩后墙的脚手架洞眼里,便有很多崖沙燕筑巢繁殖。不过,这面墙在一片僻静而偏远的圈地里,面朝一片美丽的大湖。的确,这种鸟似乎非常喜欢大片的水域,但凡其聚集之地,总有辽阔的水塘或河流。它们还尤其喜欢聚集在泰晤士河岸伦敦桥下的某些地方。
同一种属的鸟,上帝赋予它们的营造技巧如此不同,却都非常适合其各自的生活方式,观察起来,真是十分有趣。家燕和家岩燕的最大本事,是建起结实安全的黏土壳,作为其雏鸟的摇篮。而崖沙燕则擅于在沙子和土地上钻出一个规整的圆洞。这个沿水平方向延伸的洞蜿蜒曲折,足有两英尺深。洞穴深处,这个粗陋却足够安全的窝里,胡乱堆着各种上好的干草和羽毛(往往是鹅毛)。
只要有毅力,任何事都能成功。虽然一开始,任何人都不相信这般弱小的鸟能毫发无伤地用它那软软的鸟喙和爪子刨开坚硬砂坝。但我却见过一对这样的鸟:即便柔弱,也飞快地完成了工作。和被太阳晒褪色的松软陈沙相比,落到岸上的新沙颜色是不同的。因此,从新沙的数量,便算得出它们那天的工作量。
这些小艺术家们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建好它们的洞穴,我不得而知。原因如上。不过,如果任何一位博物学家见到这样的事,都值得好好观察记录一番。夏末时节,我常能发现一些还未完工便被抛弃的鸟洞。说那些深浅不一的洞是鸟儿们今年开的头,要在来年春天继续“施工”,似乎不太可能。因为这样单纯的鸟不太可能有如此远见,也不太可能思考得这般周详。那么,那些鸟洞之所以没有完工,或许是遇到了坚硬的土层,因此,另寻他处,重新开工比较容易?或者,它们去了别处,又遇到土太松、土质太差,且容易崩塌,有活埋的危险,所以便再次前功尽弃了?
有件事值得注意:几年后,崖沙燕便会抛弃旧洞,另挖新洞。或许是因为老家住得久了,变得又脏又臭了吧。也可能是里面跳蚤太多,已经到了无法容忍的地步。这种燕科鸟尤其讨厌跳蚤。我们曾在它们的洞口处见过密密麻麻的跳蚤和床跳蚤(pulex irritans)[187],就像蜂巢上的蜜蜂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