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有位极富盛名的丑角儿刘赶三,京伶丑行中称第一。
光绪初年,禁中演戏,扮《思志诚》一出,刘赶三去一个老鸨子,客人来了,老鸨子得吆喝,刘赶三当时的词儿是这样的:“老五、老六、老七,出来见客呀!”
都下妓女,以排行相呼,这是不错的。可刘赶三另外藏着哏——当时台底下一同看戏的是惇王、恭王、醇王,惇王行五、恭王行六、醇王行七,这是有意戏弄了。恭王本性脱落潇洒,喜诙谐,闻之大乐;醇王素性恭谨,虽然听了不高兴,守着太后在座,却也不便有什么表示;惇王则严肃刚正,一听这词儿,勃然大怒,以为非礼之甚也,当场唤过侍者来,将刘赶三拿下台来,重杖四十。
·总得目中无人
还有一回,甲午战败,李鸿章一方面遭革职,一方面还受“褫夺黄马褂、三眼花翎”的处分,可谓羞辱之极。刘赶三这时正在贴演《丑表功》(一说《鸿鸾禧》):
京伶刘赶三演《丑表功》一剧,忽插白云:剥去你的黄马褂,拔去三眼花翎。为李伯行兄弟所闻,找了一些人,自伺刘赶三演毕回家时,在路上狠揍一顿,刘因此受了重伤,一夕而亡。(高拜石《古春风楼琐记》)
根据李伯元《南亭亭长笔记》则略有不同:
刘赶三于《鸿鸾禧》中金团头交代杆儿时,谓其伙伴曰:好好地干,不要剥去你的黄马褂,拔去三眼花翎。其时,文忠犹子(按:侄子)某在座,闻之怒,上台立掴赶三颊,赶三因此气郁而亡。
无论如何,刘赶三可以算是因言贾祸,也可以算是为艺术而牺牲。刘赶三死后,许多人还怀念他台上的风趣、台下的冷隽,犹时时有人述及。到了李鸿章签订《马关条约》,国人皆以卖国之贼视之,乃有这么一副对联:“赶三已死无苏丑,李二先生是汉奸”。(但据刘广定教授确证:刘赶三乃京丑,而非说苏白的苏丑,此联应是“杨三”的讹误——杨三,即杨鸣玉,原为南昆名丑,进京后改入京班献艺。杨约与刘赶三同时,并与赶三同列“同光十三绝”——也可见刘赶三名头之盛。)
刘赶三之后而有赵仙舫。赵仙舫原本学的是旦角儿,可年岁越长越大,面貌越长越丑,成了个大鼻子,丑到了什么程度呢?他一出上场门儿,就逗得观众发噱,全园子一乐,连板眼都听不清了。于是只好改行学丑。
赵大鼻子有相当程度的旧学,知道历史兴亡的许多故实,还通一点医术,所以在戏台上表演,喜欢串弄些咬文嚼字的段子。此外,演出之际又独创一部“涉事成趣”的工法,为了醒人耳目,常添加一些冷语。尤其喜欢在对白里加上新名词、新语汇,使用得巧妙,既不违背原先的剧情,还可以增加一种脱逸出剧场范围的佻达。比方说在演出《探亲家》的时候,道及生活苦楚,便在说白中自铸新词,曰:“熬到民国八年,开了国会就好了!”这种词儿,一方面显示了当时举国百姓望治心切的共同渴望,但是赵大鼻子唤起的笑还远甚于此——他更早地看出这迫切期待的里层,仍就是老百姓因百无聊赖而产生的自我安慰而已。
这种填新词以插科打诨的创造力未必尽如人意。有些团体不敢请赵大鼻子演戏,怕他在台上惹出刘赶三当年的麻烦。最著名的一次是留学生考试以后举行授职团拜礼,说要请他演戏又不请了,闹出了不小的风波,赵大鼻子也把这经历编进日后的戏文里去。在《鸿鸾禧》里,他当然也去金团头儿,故意对女儿说:这莫稽一旦成了功名中人,会舍弃糟糠之妻。赵大鼻子新改的版本是:“这些人功成名就了,就连请爸爸吆喝两嗓子的骨气都没了!”
有一天,内廷里演《尼姑思凡》。故事说的是赵氏女年幼时进了仙桃庵做女尼,法名色空。色空后来因为不甘于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却向往繁华人世的热闹生活,几经挣扎,最后扯破了袈裟,私逃下山,遇见一个叫本无的小和尚,俩人一同去了。
赵大鼻子去的是仙桃庵的老尼姑,也设计了一个极妙的段子,向戏中角色介绍庵里陈列着的佛像——他扮这老尼姑得面对在座的王公贵人,手指着这些高人一等、且威慈难测的大爷,一个一个轮着介绍:“这位,是某某天尊;这位,是某某菩萨……”等快说到皇帝和太后身边的时候,自然站着许多随扈的太监,赵大鼻子忽然故作不经意泄露江南口音似地指点着太监们朗声大叫道:“唉哟!阿弥陀佛了我说怪怪隆地咚——这些!都是善人哪!”在场的一听,不约而同地都大笑起来。善、骟同音,善人,就是骟掉的人的意思。
·还得随机应变
京戏丑角必须具备“即景生情,随机应变”的能力,这得靠天分,还得不断地努力训练,据说一个名丑的冷隽功夫得练到真实生活里遇上极大的痛苦、挫折甚至灾难,都得不动声色。这种修养,往往还真不是人人都练得的。
赵大鼻子之后不久,就是王长林的时代了。当时有个刚出道的年轻丑角马富禄,还在坐科,有一回跟着王长林同台演《琼林宴》,去俩公差。未演之前,另一位日后也堪称是一代丑宗的萧长华提醒马富禄:“要好好儿地陪着王先生演,学他的玩意儿。”这话已经有暗示的意思了:今儿有你学的。马富禄自然不敢大意——显然的,萧长华这是给递了个消息,王长林今天儿要给出难题。
原先《琼林宴》戏文里有两句词儿:“中状元名扬天下,身披红帽插宫花。”由俩公差一人各念一句。王长林该念上句,马富禄该接下句。可这一回王长林根本没按着原先的本子念,他念的却是:“新科状元没地方找——”马富禄一听,知道机关来了,立刻一抖擞,嘴巴接下来的时候,词儿还不在脑子里呢,他只有硬着头皮找韵凑句儿,道:“急得咱们哥儿俩到处跑!”这也是即兴而成章,脱口就有,浑然天成。演完戏之后,王长林对萧长华说:“马富禄将来一定有造就!”
其实,不只是丑角须要临机应变,任何一个角色都须要这种能力。一位扮演县官的须生,再次上场的时候忘了戴髯口,台下的观众一眼就看出来,几乎都已经笑开了。这位演员一开始还不知道观众乐些什么,等一捋胡子,才发觉胡须没戴,于是急中生智,加了一段儿台词:“嘿嘿——好不容易花钱捐了个官,无有胡须又压不了众,只得弄了假的戴上。回到府中,总得舒坦舒坦;这就叫‘人前一面,人后一面’——来人哪!老爷要升堂了,去至后堂,把老爷的胡子取来戴上哢!”
名旦陈德霖多次在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御前献演,据说都是因为第一回唱《玉堂春》的时候陈德霖随机应变、拿捏得宜之故。陈德霖当然是去苏三。苏三被解到都察院时有几句唱词:“来在都察院,举目往上观,两旁的刀斧手,吓得我胆战心又寒,苏三此去好有一比——”唱到这儿,苏三一停,解差崇公道问:“比做何来?”苏三接着该唱:“羊入虎口,有去无还。”
可偏就在陈德霖这么一停顿之间,无意一瞥那正听着戏的太后老佛爷,但见她面容肃穆,神情威吓,像是正在等待着要发生一件十分险恶之事。陈德霖心念电转,想起下一句词儿来,也同时想起慈禧是己未年生人,肖羊——羊入虎口,那还了得?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陈德霖立刻从另一出也有“太后”角色的戏——《二进宫》——里得到了灵感,把“羊入虎口”改成了“鱼儿落网”(杨波唱词:“我好比鱼儿啊穿过了千层罗网——”)。陈德霖唱时偷眼瞄了一下太后老佛爷,老佛爷忽而露出了笑容,正跟一旁的“善人”说:“这伶工,有窍儿!”
·也得招惹权贵
丑行的趣味究竟不是为巴结权贵而设的。绝大部分在民间书场上制造趣味、产生冲击,甚至激**起广大影响的,往往是对于权力场上的硕鼠贪狼展开无情揭露的讪笑。
说书人石玉昆骂赃官儿有个著名的段子:
狗衔一银锭而飞走,人以肉喂之不放,又以衣罩去,复甩脱。人谓狗曰:“畜生,你直恁不舍,既不爱吃,复不好穿,死命要这银子何用?”
那狗说的是当时浙江省的一个知府,姓苟。石玉昆的徒儿小丁宝儿也有一个著名的讽刺时事的段子:
钟馗专好吃鬼,其妹送寿礼来帖上写云:“酒一坛,鬼两个,送与哥哥做点剁。哥哥若嫌礼物少,连挑担的是三个。”钟馗看毕,命左右将三个鬼俱送庖人烹之。担上鬼谓挑担鬼曰:“我们死是本等,你却何苦来挑这担子?”
这个段子也另有所指,据说有号称“孤掌社”说书一派,自命为柳敬亭传人。柳敬亭曾为左良玉说书劳师,极富时誉,明亡以后更为南明遗民所推重甚至神化。后来,又衍生出“孤掌难鸣(南明)”的隐语,以孤掌社为柳氏这一家数说书之正宗,石玉昆一系颇受諆诋。当时号称“孤掌社”的说书人是兄弟俩——也有传说是双生兄弟——由于面容、声腔极其相似,观者不能分辨,因此而能玩出不少今人可称之为“分身”的把戏。时人号曰“神出鬼没”。石派传人小丁宝于是将挑担的指为柳敬亭,担中二鬼即是那一对兄弟。
“神出”、“鬼没”其实就是两个演员的诨号,他们说起滑稽(类似相声的谐趣演出)来,也有值得流传的妙段子:
到用饭的时节,门上来了客,而主人悭吝,不想请来客吃饭,自己找个借口潜进内屋吃去了。饭后,抹净了嘴儿、打罢了嗝儿,还是出来见客。来客便说了:“府上好座厅房,可惜许多梁柱,都被白蚁蛀坏了。”主人四顾一圈,疑道:“从来没见过白蚁啊?”来客笑着说:“它在里面吃,外边人如何知道呢?”这段子无论说上多少遍,准惹一堂大笑,为什么呢?祖师爷认为:不论在哪一个时代,偷偷“在里面吃”的官儿,还有官儿们的亲眷戚谊从来不会少。
·更得嘲诮自己
此外,自晚清以降,上海有“唱新闻”这一行,原来唱的都是瞎编胡扯、引人入胜的奇事。如尼姑偷和尚、大姑娘下河洗澡等下流的玩意儿。民国二十年“九一八事变”,老百姓感到国难当头的迫切了,就有了真正的“说新闻”这一行。一种是原先的说书人,还有一种是沦陷区的文人,用打游击的方式说唱,说过一段,就要转移阵地,以免被捕。这种人只有一个先决条件:跟执政的人作对,而不是帮执政的人整肃异己。到抗战胜利之后,有一些说新闻的人还继续说,可是对象却不是日本人,而是打垮日本军队的国民政府了。因为国民政府执政了,也坏了。
下面三个段子就是“唱新闻”的传下来的。第一个说的是国府内部的贪渎,其实正是从前述“神出鬼没”搭档的段子而来。第二个说的是日据时代的汉奸,最后一个嘲讽的是“唱新闻”的人自己。
有客在外,而主人潜入吃饭者。既出,客谓曰:“宅上好座厅房,可惜许多梁柱,都被白蚁蛀坏了。”主人四顾曰:“并无此物。”客曰:“他在里面吃,外边人如何知道。”
凤凰寿,百鸟朝贺,唯蝙蝠不至。凤责之曰:“汝居吾下,何踞傲乎?”蝠曰:“吾有足,属于兽,贺汝何用?”一日,麒麟生诞,蝠亦不至,麟亦责之。蝠曰:“吾有翼,属于禽,何以贺寿?”麟、凤相会,语及蝙蝠之事,互相慨叹曰:“如今世上恶薄,偏生此等不禽不兽之徒,真个无奈他何!”
一人迷路,遇一哑子,问之不答,唯以手作钱样,示以得钱,方肯指引。此人喻其意,即以数钱与之,哑子乃开口指明去路。其人问曰:“为甚无钱装哑?”哑曰:“如今世界,有了钱,便会说话耳!”
还有一种古老的演唱艺术叫“唱道情”,源于唐代的道教演唱,其词多为七言赞体,后来也吸收了部分曲牌,丰富了唱腔,有渔鼓、简板之类简单的乐器伴奏。渔鼓,就是二尺来长,胳臂粗细的竹筒,下蒙蛇皮,唱时敲击底部的蒙皮,产生共鸣。简板则是两根一尺半长的竹片,一片朝上弯、一片朝下弯,以手指操控对击,其声清越脆利,与渔鼓相映互衬,有如对答。在正式唱故事之前,仍是为了吸引观众,唱道情的会说一两则笑话,跟时事或当地的新闻有关。在清末闹出铁路收归国有风潮的时候,就有这么个段子:
甲乙谋合本做酒,甲谓乙曰:“汝出米,我出水。”乙曰:“米若我的,如何算账?”甲曰:“我决不亏心。到酒熟时,只逼还我这些水罢了。”
我自己最喜欢的一个段子,可以随时随地而用,怎么说,都不过时。我相信这是因为现在官场上诸般推诿敷衍的肮脏事儿太简陋,唯其用最浅近低俗的趣味,方足以比拟之:
有个人犯了花案,案情很简单,就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暴了一位闺女。这犯案的当场给人揪住,送进衙门,可由于见官时已经向晚,来不及传证鞫讯了,所以先揍了一顿屁股,当堂收押,准备来日再审。这顿屁股打得皮开肉绽,囚犯哼哼唧唧闹到大半夜还睡不着,朦胧间便听见自己的屁股跟**那话儿抱怨:“打死人了!打死人了!我要是就这么死了,非上阎罗王那儿告你一状不可。”**那话儿不服气,道:“你凭什么告我?”屁股道:“这事大不公平!为什么你干事爽快,却要我受过捱打?”那话儿登时回道:“明明是你犯的案,捱打自属应当,怎地赖到了我头上?”屁股当下忍不过,开了一阵好骂,最后气呼呼地说:“那闺女明明是你进的,怎地反倒诬我犯案呢?”那话儿冷笑道:“我不过是在她门前张望张望,还不是教你打后头一顶,给顶进去的?”
故事之外的故事
还有个段子。一妇人好**,结婚没多久,就有了外遇,丈夫知道了,当然是要休掉的。三年之内,居然被逐九次,十易其夫。人问:“你怎么命途如此不堪?”妇人答道:“不过是巧来,嫁着的人还都是乌龟命。”这个段子出自宋、元之间,老本子前半段儿原文如此:
一妇惯**行,合卺未几,辄外遇,人问其故,曰:“撤花何害?”人叹曰:“驽马十驾(按:谐音十嫁),命何乖也?”……
由于后世人不知道“撤花”之语何义,绕几手再转录这则笑话的时候,索性删掉了这一小段问答,其实是很可惜的。据彭大雅《黑鞑事略》记载蒙古军队抢劫百姓、滋扰地方的情形时如此描述:“见其物则欲,谓之‘撤花’,予之,则曰‘捺杀因’,鞑语‘好也’;不予,则曰:‘冒乌’,鞑语‘不好也’。‘撤花’者,汉语‘觅’也。”
回到之前那个老段子,**出轨的妇人第一句回答:“撤花何害“——”找汉子乐乐有什么不好?”言简意赅,理直气壮。据说宋、元之间跟着谢太后和小皇帝一起被蒙古兵掳到北地去的词家汪元量的《水云集》里有一首醉歌,即如此写道:“北军要讨撤花银,官府行移逼市民。”
语言并不死绝,有时一个词儿不知怎地忽忽又活转来。明清之际,大美女陈圆圆晚年留下来的诗作之中,就有这样的句子:
采菊篱边渡,窥山槛外潭。
撤花人在否,雨洒碧溪南。
说此诗者,不外以“撤花”为搴花、摘花、折花解之。这么解,意思当然不能算错,但是更准确而掌握诗质的歧义特性来看,“撤花”实为双关。这一句的断读也可以有两重趣味各异的方式:“撤花人/在否”“撤花/人在否”,解释也就多了。可以解成:“攀折花朵的人还在吗?”“攀折花朵时想着:人还在吗?”以及“寻寻觅觅的人还在吗?”“被寻觅着的人,还在吗?”这就丰富得多了。
陈圆圆未经十嫁,可也经历了许多男人,而且没有一个真正像样的英雄,得以匹配这位才貌双绝的美人——难怪她的诗写得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