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国家自觉其处境危疑卑下之际,“叛逃”是一个随时会燃烧起来的话题。一般国家当然不会鼓励人民叛逃,最笨的领导者顶多异想天开地劝老百姓移民它地,并在该地出马选总统。可是国家的正常思维却是不允许国民投奔敌国,甚至倘若因投奔而导致本国国力衰敝,那么别说敌国了,连友邦都不能去了。
·还记得那些运动吗?
从人情之常的角度去看,任何人要叛离一个国家或社会,都既是鲁莽的,也必然是思虑的结果。一个人在自己的国家生存不下去——哪怕仅仅是杞人忧天地以为自己在本国将受尽迫害,也只有在他国甚至敌国才能获得生存的机会——才会想到离开这个国家。当他的离开可能引起其他国人对自身安全的疑虑,国人就会指称这是“叛逃”了。
那么叛逃者的处境如何?真有那么严重吗?在旁人看来,答案可以有很多,可是从叛逃者的角度去思索,决计不会有“冲冠一怒为红颜”这么简单浪漫的事。叛逃的人比移民的人要算计的会更多——因为他要告别的人、告别的事物、告别的环境、告别的生活乃至告别的价值更多得多,而且告别得更彻底、更久远。
这里就要回到“权”字上说了。“权”是度量的意思,“权”的对象自然是直接、间接可以评估得出来的价值。当世所获享的名利权位之得失损益,即便不能量化,还是可以算计的。最难算计的是后世的评价,因为没有人知道历史由谁来写?写成的历史又会由谁来翻案?叛逃者即使一时受谤,不见得在较大尺幅的历史叙述上吃亏。
举个小小的例子来说:台湾当局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就搞的“毋忘在莒运动”,且不说此“莒”原先是管仲谏齐桓公的故事,硬给错用到田单身上。单说这运动所示范的,正是一套“文本的任意翻转与缩减”。无论主政者是否知道全面的史实,田单“以寡击众复兴齐国”的故事却必须从它原本的上下文中割裂、抽离出来。所以田单日后投奔赵国(不忠于齐)的结局不必为大众所周知,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个人,田单——以及像“少康中兴”、“勾践复国”这一类有过以寡击众而成功的事例的主角——都在进入国民党制定的历史之中遭到缩减,与其所系身的上下文彻底断离。人们大概不容易知道:田单也是个叛逃之人。
当所谓“历史评价”的不定性如此之高,那种吾人信奉且遵循的大小民族主义召唤又如此茫昧漫漶,叛逃行为所可参考的权衡标准就松动了,各种相互冲撞的价值在一言以蔽之的“多元”之下都造反有理起来,既然盗亦有道是难能可贵的,那么乱臣贼子不也有乱臣贼子之道吗?一个以田单为楷模的革命军人始终不知道“田单最后还是叛逃了”也就还则罢了,一旦他忽然发现了这一点,崩溃的不是田单的形象,而是假借田单片段的事迹所空构出来的国家信仰。我们当然可以说:田单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
·知道该如何砍树吗?
那么,吴三桂又为什么可以呢?
吴三桂是江苏高邮人,凭借着多年的军功得以不断高升。当李自成向北京进发时,崇祯帝加封吴三桂为平西伯,命他放弃关外的宁远城守备,入京“勤王”。吴三桂接到命令之后,带领关内外几十万军民西向,可是他逡巡再三,犹豫不决,走得很慢。终于等到京师陷落、崇祯殉难的消息传来,吴三桂遂调转马头返回山海关。为了要保全其身为一个军阀的既得利益,吴三桂不是归降李自成,就是投靠清军,这是他原本就举棋不定的事。其实,举棋不定的不只是吴三桂,还有李自成,还有多尔衮。
多尔衮搞不定的是怎么打。毕竟山海关位于从东北进入华北的咽喉。正因为山海关居显扼要,一向以来,清军无法**,要打,只有绕道蒙古过长城,以游击围点的战略南进。皇太极早就有所谓:“取北京如伐大树,先从两边砍,则大树自仆。”
不过,崇祯十六年(1643)仆倒的大树是皇太极自己,他死在沈阳,幼子福临即位,是为顺治。对多尔衮来说,不只是怎么打,还有打谁的问题。此际,陕西流寇终于从居庸关**,一举攻下北京。崇祯帝吊死在煤山,明朝灭亡。现在紫禁城里坐着的是一个人气鼎沸的陕西农民,多尔衮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掌握这个情报,即使知道了,他也会犹豫——如果取天下不只是烧杀掳掠,还有细腻繁复的种种设计、种种交涉、种种谈判,则多尔衮的确娴于应付穿鞋的,却未必会应付光脚的。
此前不多时,多尔衮刚接受了明降臣范文程的建议南向推进。当他率领十四万大军过辽河时,才知道李自成已于前一月攻占北京,明朝亡了。多尔衮转念一想,并不认为他能够从山海关西下,直迫京畿,所以也举棋不定起来。为了整体的战局着想,应该绕道蒙古、迅速出兵?还是保存实力、缓兵徐图?这更是一个两难。最后,另一个明降将洪承畴坚决主战,且以为事不宜迟。多尔衮才决定:准备攻打北京。
在李自成方面,打从进入北京之后,当然意识到吴三桂的重要。而从北京方面向关外望,山海关问题是背上的芒刺,不除不快,可是这里也有一个两难,是剿?是抚?
李自成思之再三,终于考量大军初定,应先休养生息,便派人劝降吴三桂,议订犒银四万两、黄金千两,另有敕书一通,封吴三桂为侯。此外,吴三桂的父亲吴襄原先负责掌管京师兵马(卫戍兼后勤司令)已在北京被捕,李自成也叫他给儿子修书劝降。
吴三桂无奈,决定投降。但是当他率部进京之际,走到永平府西沙河驿的时候,却突然调转马头,再次返回山海关。
对于吴三桂再次向后转,回到了不知道有没有铁窗可以保护他的山海关,这里有三种说法:一种认为,李自成军入京后,实行追赃助饷,狠狠修理了吴襄一顿,导致吴三桂反悔;另一种说法就是谍报传来:吴的爱妾陈圆圆为大顺军将领刘宗敏劫了去,于是才有吴梅村的“冲冠一怒为红颜”。
·能够选对哪一边吗?
另一个说法是吴三桂在西沙河驿遇上了个道士。那道士愁眉苦脸地跪坐在一间破庙门口,见大将军仪仗到了也不回避,吴三桂心实异之,看那道士一张簟席,一只泥垆,正在烤火取暖。道士一抬头,忽然笑道:“将军请坐。”
吴三桂甲冑在身,不方便立刻坐下,正迟疑间,听那道士又说:“将军是挨着箦(贼)坐呢?还是挨着垆(虏)坐呢?”吴三桂一听就明白了,上前一揖,问道:“确乎是两难,云驾以为如何呢?”道士接着说:“以箦扑炉,火势越盛;以垆焚箦,顷刻间灰飞烟灭矣!”
这道士的传说似乎荒诞无稽,但是颇有深意——话里隐含的玄机是:无论投靠哪一边,都不具备道德的正当性。而道德评价却可能是由力量而定夺的。吴三桂最后的考量显然是选择偎大边而已——一个以军事行动之成败为唯一考量的决定。
吴三桂知道自己可能要背上千古的骂名吗?知道又如何?当年帮助赵匡胤打天下的大将曹彬就被耍过。赵匡胤原先允诺诸将,平定江南之后班师回朝,大将封相,结果这事“黄”了。只赏赐了大笔金银,还说:“如今平定了江南就封相,那将来再平定了河东之后,我拿什么封你们?皇位吗?”曹彬的感慨是:“做官不就是为了钱吗?有了钱,干嘛一定要封相呢?”吴三桂也许听说过曹彬的感慨,只不过曹彬愿意被政治领袖玩很多把,吴三桂则选择了自己玩。
他一直玩到陈圆圆成为敌人的人质。
陈圆圆,明末苏州名妓(1624—1681?),山西太原人,本姓邢,名沅,字畹芬,据说是被人拐卖到苏州去做妓女的。相传她色艺甲天下。有一说吴三桂少年时就常去戏班为陈圆圆捧场,这是不可能的。吴三桂能知道陈圆圆,恐怕就是陈圆圆声名大噪以后的事。
陈圆圆在苏州时就已经声名大噪了,就因为有声名,还进宫“涮”过一场。当时崇祯后周氏为了与贵妃田氏争宠,将陈圆圆召进宫来,有取而代也之意。无奈崇祯对声妓没什么兴趣,反而给了田贵妃一个机会,把陈圆圆遣出宫去,倒成了贵妃的父亲田畹的侍妾。
有一个说法是:闯王李自成大举东侵,直逼天子脚下的时候,陈圆圆曾经向田畹建言:“‘世乱奴欺主,时衰鬼弄人’,身处乱世,一定要有所依傍,一旦有变,才不至于流离失所。”这窑子里养出来的见地,既是为田畹谋,也是为己身谋。田畹也想到了,可他明明知道该巴结谁,也知道该怎么巴结,就是说不出口——田畹想到的靠山是不久就要出关的平西伯吴三桂,笼络的手段就是眼前这个他只能远观、无能亵玩的妓女。说不出口的原因则是当朝国丈竟然沦落到赠妾安身的地步。
未料陈圆圆自己开了口:“贱妾愿效貂蝉故实,为大人解千岁忧。”这两句话引东汉王允以歌妓貂蝉离间董卓、吕布事,说来既不失身份,又悄悄掩饰了田畹但求自保的居心,且正合田畹的谋划。田畹立刻亲自邀吴三桂赴家宴。席间陈、吴二人顾盼传情,所谓“目成”,一推一就,便送做堆了。
吴三桂原本想带陈圆圆赴山海关,可是吴襄力阻而不成。这让吴三桂非常不快,差一点父子反目;至少吴三桂对三国故事并不陌生,吴襄阻止陈圆圆“随营效力”的坚持倒让吴三桂真觉得自己的处境像吕布。此后到赴任之前,陈、吴还有短暂的一段时间相处,孰料这一番别离之后的重逢,已经“朝代轮替”了。
·了解卖掉的是什么吗?
李自成入京,大将刘宗敏占据吴襄府邸,搜出陈圆圆据为己有,其情无异于抄家,吴襄反而因为试图藏匿这个儿媳妇而吃足了“追赃助饷”的苦头。
吴三桂从西沙河驿遇见老道士、掉头回山海关之后,已经开始筹划“借清灭闯”的布局。接下来的是谈判。他所要面对的难题是如何借得到兵,而又不必投降。多尔衮的算盘则是“要借兵得先投降,不投降就无兵可借”。
在李自成方面,从得知吴三桂重返山海关之后,知道势有不可解者,遂点兵二十万,亲自“讨伐”。当大顺军迫近山海关时,吴三桂再发书告急,促请清军火速支援。多尔衮也立刻下令清军兼程西进。清军终于到达距关前十里处,吴三桂的部队已经和李自成的部队打上了贴身战。
五月初,镇守山海关北侧的吴三桂部队向闯军投降,西侧的军队在闹哗变势,而多尔衮的白旗军就是不肯挺进接战。吴三桂多次派人前去请求发兵,多尔衮就是不为所动,非让吴三桂亲自提出“投降”不可。而且还强烈要求“当面议定”,递交降书的所在地是清军列阵的后方“欢喜岭”。
无可如何之下,吴三桂只得在1644年5月27日,出关突围,驰至岭上,签下了卖国文书——只不过,无论就事实面或法理面而言,当时吴三桂所卖的只是他自己假想中的一部江山,一个被流寇窃据的空壳子。这笔交易在清军方面也划算极了——吴三桂率兵将由北门杀入山海关,点齐五万人马,开西、南两面城门与闯军接战,同时东门洞开,迎清军入关——接下来不过是打一场仗,赚得一个“天下”。截至清军全数入关的一刻为止,居高策马于南门之外、可谓近在咫尺的李自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近中午时,狂风骤作,山海关四下里一阵飞沙走石,烟霾笼聚数十里,几有伸手不见五指之势。李自成的骑驾在一座小石山上,也模模糊糊看不清远方。待雾霭渐渐落尽之后,他猛可发现一标白旗军冲破自己的部队前阵,且后继人马正源源不断地从山海关关门里冲杀出来。此刻,一名随军的和尚忽然出现在他面前,道:“白旗军不是关宁兵,是满洲兵,皇上赶快回京罢!”
李自成窜回北京的第一件事就是杀吴襄,还有吴家上上下下的一干亲眷,计三十八口。山海关之战结束之后的第十天,多尔衮也率领清军入京。吴三桂遍寻不着陈圆圆的尸体,又听人说还是那个刘宗敏把陈圆圆掳走了。
不过,大顺军向山西、陕西逃窜的时候为了减轻辎重负担,也为了减缓清兵追击的速度,据说沿路抛洒金银珠宝。我们很难考证出陈圆圆是不是在这种情形之下被扔下车来的。不过她——经由一种非常神秘的辗转过程,犹如天上掉下来的礼物一样,陈圆圆又回到了吴三桂的怀抱。从此随吴三桂转战四方,一直没有再分开过。吴三桂日后受封为平西王,世镇云南,兼辖贵州。逐渐有拥兵自重,永以为王的打算。而康熙帝即位之初,也早有“撤藩”的图谋。清廷的假设是“撤亦反,不撤亦反”,所以“以撤试反”;吴当然要反,因为以他的智慧,根本经不起测试。
吴三桂出关入关、出关入关,可说是一反再反、三反五反,这并没有能让他的历史地位“负负得正”,从无论多么宽松的道德标准上去看,他不过是个“反复小人”。“反复小人”的特质是只算计眼前的最大获利,这种人没有耐心思考,所以常便宜行事。这种人没有专注于长远价值的追寻能耐,所以总是在依傍既成的最大势力。而且这种人最容易志得意满,所以看不起弱者——即使当他成为某种时势卵翼之下的英雄,也会对奉之为英雄的弱势者发出一种彻底的轻蔑。“反复小人”永远待机而变,是个被“处境”决定的宿命。惨的是再怎么得机而变,变而为侯、为王,仍是个小人。
至于陈圆圆还有些老妓女的见识,自从跟着吴三桂过了些年好日子,仍不免色衰爱弛。加以吴三桂封王之后,后宫佳丽有千余人——清人笔记上记载了她最后的一个竞争对手是个叫“连儿”的少女,只有十七岁,擅写诗,有“练裳缟袂,执白扇立九曲桥上”的风致。眼看拼不过小辣妹,老西施便借口年老迟暮,出家为女道士。康熙十九年(1680),吴三桂举兵失败,清军打下昆明,陈圆圆也就不知所终了。不过,失踪之前她留下了一首诗:“新词旧忆最无聊,犹记楚宫顾瘦腰。薄幸生平唯反复,温柔意态赚萧条。曾因国色催鼍鼓,未若轻裳压曲桥。老去稍知春事促,蜉嗟过午韵仍娇。”这里,先得略作解释,最后一句用的是唐张九龄《感遇》之三典:“鱼游乐深池,鸟栖欲高枝。嗟尔蜉蝣羽,薨薨亦何为?”
如果此诗记事未曾夸大,则从末句可知:陈圆圆虽然是半老徐娘,但应该还颇有可观,“韵仍娇”说的既是诗,又是人,俏皮而佻达。至于对吴三桂的回忆,真是鞭辟入里、言简意赅——薄幸生平唯反复,如此而已。
故事之外的故事
陈圆圆才名为艳色所掩,诗情似亦为遭际所掩,实在是千古可憾之事。我并无史识,书读得也少,根本也想不起要从这陈圆圆的著述上着力。之所以发现她来的一些为数并不太多而品质极为纯粹的诗作,主要是因为另外一位诗人的缘故。
让我们先读几首陈圆圆所写的五言绝句:
秋容当晚节,犹恨不如诗。
铸字非关律,偏凝绝俗思。
踽踽竟穷年,耽诗老更偏。
新声清似凤,逐响入云天。
径仄愁人少,林高晦荫疏。
遥知峰秀处,独我一声歔。
第一首,应该是完成于吴三桂初抵云南之后不久,虽说意境有些“自清凉无汗”,毕竟还显得安详。似乎写诗是陈圆圆唯一的寄托。到了第二首,凄凉景况更浓,明白地指陈“雏凤清于老凤声”的处境,那一声“逐响入云天”——不消说——当然是指“轻裳压曲桥”的小情敌。这娃儿当时应该是云(南)天之下最知名而受王爷宠眷的姑娘了罢?是以到了第三首,其孤寂落寞,看似竟有出尘之念了。
若非身为一介女流,又关系着晚明旦夕之存亡,情感细腻、诗句凝练的陈圆圆在诗史上应该领有一席之地的。可惜的是能够知道她、重视她、揄扬她的诗人,自己也命途乖舛,遭遇坎坷——这位后来颇以文名显扬一时的诗人以剧作震烁古今,但是他的诗论,从来没受到人们的重视。
洪昇,曾经为陈圆圆写过三首诗:
痴顽无俗侣,惯得情如许。
铸字计艰难,寒吟浑失语。
借月赏新题,诗深意不迷。
清吟如照面,韵到小楼西。
片石横云枉断肠,抛家忍死待封王。
琵琶作语争听怨,苇箦飞灰漫看荒。
枉托红颜催赫怒,宁知白首悔轻狂。
吟成一卷伤心事,暮鼓沉声入夕阳。
最后一首的颔联上句(第三句)用杜甫《咏怀古迹之三》的“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颔联下句(第四句)说的就是吴三桂遇见那道士的真实经历。尾联则充满了对陈圆圆之不能见知于时人的慨叹,因为洪昇对自己也有一模一样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