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科名还是要的好 迎合考场价值的传奇故事(1 / 1)

战夏阳 张大春 4576 字 3天前

宋代十分著名的笔记——范公偁所著的《过庭录》——里头有这么一条:“吴人孙山,滑稽才子也。赴举他郡,乡人托以子偕往。乡人子失意,山缀榜末,先归。乡人问其子得失,山曰:‘解名尽处是孙山,贤郎更在孙山外’。”这是个近千年以前的小故事,没有什么动人的情节,也没有什么深刻的情感,可它竟真的流传了上千年。“名落孙山”还成了各个时代童子老媪都能解会其义的四字成语。为什么呢?

因为科考是社会阶级唯一的流通机制,人人都想着这活儿——连不读书的人也想。

·剥夺这人,授与那人

《清稗类钞·门阀类》里有一则记载:灌阳唐景嵩、唐景崇、唐景崶三兄弟先后在同治年间考取了进士,也都在殿试中成绩斐然,点中了翰林,算是功名难得了。可是三兄弟的父亲唐懋功是个举人出身,从来没有通过礼部的会试、更上层楼。老头儿每试一场,就要发一顿脾气。听人夸赞他有子“跨灶”,更会认为人家有意讥讽,怒急攻心之下,还会动手。每到考期将至,唐懋功都要搬张椅子坐在大门口,拦阻儿子们应聘去阅卷:他怕他们去了,这一科做父亲的就得回避,就失去一次应考的机会了——迁延一次,再等大比之期,又得三年,老头儿可是等不及的。

殊不料人算未若天算,忽然有一年,上谕下来,封了唐懋功的官诰——这当然都是因为三个儿子任官称职所致。可是,按照大清律例:凡是荣膺诰命的人,就不得再参加乡试、会试之类的国家考试。赢得一副官诰——在唐懋功而言——反而是彻底断送他老人家挣一身功名的机会。此老盛怒之下,抄起门闩,见了儿子就打,吓得三位翰林窜入邻宅躲避,久久不敢回家。可见中国人的“功名观”不只是得到什么样的荣华富贵就满足了,这一套行之既久的考试制度也不会因为某一种考铨的方法改变了,就有了革新甚或革命的机会。

唐宣宗喜欢用进士出身的人做官,对明经出身的则总是睐以白眼。每于接见朝臣之际殷殷垂询:“登第否?”如果回奏是进士及第,宣宗还会很高兴地追问其人:当初考官是谁?考题如何?应考者又是怎么答的卷子?有的臣子不是进士出身,皇帝就会叹息良久,好像这臣子犯了什么不大得体的错似的。有个知名的文士田询有一次代替仆射郑光写奏疏,宣宗看了大表赞赏,想封他做翰林学士,可当朝一问,发现田询没有科名,皇帝又叹起气来,终田询一生,没放着一个像样的官职。

不论用什么方式拣选甄别出“够资格进一步受教育的人才”或者是“够资格在国家机器中任官的人才”,都是巧立名目而已。其本质就是“在剥夺了一部分人某一机会的同时,将这机会授予另外的一部分人”,没什么更了不起的道理。这种剥夺和授予既属本质,就不会因为人处身封建王朝八股取士的时代,还是民主共和自由竞争的时代而有所差别。考试之所以成立,本来就是为了让有限的人成为这个社会里的塔顶、塔尖,——一个不断将过剩的人口从得以分配较多社会资源的场域驱逐、淘汰的游戏。除非我们彻底不要建构一个成天到晚讲究发展、进步、竞争力、追求卓越等夸夸其谈之目标的社会,否则根本抛不开也舍不得抛开那种透过考试而建立的种种生命价值。

身陷于八股制艺之学的老古人对此并非没有自觉,也正因为觉得人生不应该只有赢得考试的价值,或者不应该将赢得某次、某种考试的价值放得特别重、特别大,才会不断地在原先的考试基础上一而再、再而三地作“微调”,广征辟、召鸿博、开恩科,到最后还是不免于考出不适任的官,或者是不通书的人。另一方面,仿佛“检验学习成果”这件事是自证自明就得以成立的——考,并不是一个手段,而是一个目的。已经通过了考试的既得利益者也会很无奈,一定是他们发明出这样两句话的:“先考功名,再做学问。”

·先考功名,再做学问

“先考功名,再做学问”使举办考试和参加考试的人的本来面目都露出来了,原来动机是动机,实践是实践,考试和求取知识(不论那是有用或有趣,还是无用或无趣的知识)根本可以解离。

这个解离会不会危及一个社会累积其客观知识的文明进程呢?这得分两面来说:社会究竟是把“功名”当作整体文明进程的指标,还是把“学问”当作整体文明进程的指标?国家机器如果不断地向它的人民召唤、诱使、呼吁,不断地强调:这个社会必须透过公平的考试来评定人民的就学和就业机会,那么,不管考试的门槛降得多么低,也遑论这考试的面向变得多么多元,客观知识都只会是猎取“功名”的敲门砖。因为那个“将过剩的人口从得以分配较多社会资源的场域驱逐、淘汰”的游戏本质并没有改变。

好了,倘或一个社会是愿意将“学问”当作整体文明进程的指标呢?对不起!截至目前为止,尚未真正出现过这样的社会。道理很简单:因为这条路没有办法“将过剩的人口从得以分配较多社会资源的场域中驱逐、淘汰”。

显然,无论在哪一个朝代的现实,似乎都免不了屈从于“先考功名,再做学问”了——千万别被自己骗过去,所谓“先”云者、“后”云者,其实就是“只”云者、“不”云者之意。

清蒲松龄《聊斋志异·卷十一·于去恶》借着个鬼的一张嘴,说起冥司也要考试的事,冥司的考试在每年七月中举行,目的就是不要让人“一试定终身”,要随时检验学习成果:“此上帝慎重之意,无论鸟吏鳖官,皆考之,能文者以内帘用,不通者不得与焉。盖阴之有诸神,犹阳之有守令也。得志诸公,目不睹坟典,不过少年持敲门砖,猎取功名,门既开则弃去,再司簿书十年,即文学士胸中尚有字耶?阳世所以陋劣幸进,而英雄失志者,唯少此一考耳!”

所以问题不在废除某种考试制度,或者恢复某种考试制度的正当性如何,而是国家依赖考试制度发掘个人资质的手段过于拙劣,这种往往失之于因陋就简、削足适履的考铨所能改头换面的部分非常有限,往往刻舟求剑,治丝益棼,到后来只好乞灵于增加考试频率、变换考试形式、目的,甚至还经常是在掩饰考试的本质——那个淘汰的本质。

然则所谓英雄、所谓陋劣,看来应该有别。如此一来,阴间阳间没什么两样,自凡是迎合了考试所认可的价值,便取得了驱逐他者的权力。这是教改改不了的一点。老百姓总会在不能认识客观知识的真实价值之时惶惶不安地说:“科名还是要的好。”

还有个士子,叫孙山麓,会稽人氏,屡试不中,发现是名字不佳。他暗自琢磨了半天,总觉得这名字可能是在孙山外侧的一麓。当时正逢咸丰登基,又加开恩科庆祝,孙某遂改名“孙庆咸”。但是这更名报考,只有主司学政的官署文书中有记录。平日相处多少年的乡里戚友、亲故眷奴等人都还不知道呢。这一科礼部会考完卷,孙某文章得意,自觉很有希望夺魁。待揭榜那天,便差遣仆人去看黄榜,自己在下处秉烛等候。同寓馆的人已然纷纷报捷了,偏就这孙某的仆人始终没消息。好容易回来了,孙某又急、又气,还非得忍住不可,憋足了劲儿问了声:“如何?”那仆人面露愁容,只不作声。孙某又问:“那么会元是谁?”仆人道:“也姓孙,可名字叫‘庆咸’。”孙某一听,欢呼雀跃,馆舍里其他应试候榜的举子们这会儿可都听见他叫唤些什么了——他指着那仆人高声说:“王八蛋!就是我呀!”

·当局者哭,旁观者笑

这样苦读偶成的故事会令人神丧气沮吗?《聊斋志异·卷十六·王子安》描述科举苦况,说:

秀才入闱,有七似焉:初入时,白足提篮,似丐。唱名时,官喝隶骂,似囚。其归号舍也,孔孔伸头、房房露脚,似秋末之冷蜂。其出闱场也,神情惝怳,天地异色,似出笼之病鸟。迨望报也,草木皆惊,梦想亦幻——时作一得志想,则顷刻而楼阁俱成,作一失意想,则瞬息而骸骨已朽——此际行坐难安,则似被絷之猱。忽然飞骑传入,报条无我,此时神情猝变,嗒然若死,则似饵毒之蝇,弄之亦不觉也。初失志,心灰意败,大骂司衡无目,笔墨无灵,势必举案头物而尽炬之;炬之不已,而碎踏之;踏之不已,而投之浊流。从此披发入山,面向石壁,再有以“且夫”、“尝谓”文进我者,定当操戈逐之。无何,日渐远、气渐平、技又渐痒;遂似破卵之鸠,只得衔木营巢,从新另抱矣。如此情状,当局者痛哭欲死,而自旁观者视之,其可笑孰甚焉?

科举八股自明迄清,所谓:“坑陷天下聪明材力之士,几六百年。”此言诚不虚。

科举神话包罗万象,不外是三更灯火五更鸡,一举成名天下知。这个神话不断延伸,还可以加入各种俗情轇轕、世态炎凉,转成道德教训,以安天下士子之心。其中湖北武昌陈銮的故事尤其是一大宗。这个故事,高阳写过两次,其一收录在他的《鸳鸯谱之二:小红拂》小说中,其二记录于《大故事》一书《状元的故事》里。

·隆仪奉璧,退亲如命

嘉庆二十五年庚辰(1820),殿试第三名探花叫陈銮,字芝楣,湖北武昌人。陈銮的父亲原先在江宁(现在的南京)替一个盐商做账房,陈芝楣十八岁那年中了秀才,到江宁省亲,盐商东家姓查——由于家赀巨万,号称“查百万”。这查百万是个饱经世故的势利鬼,一见陈芝楣仪表出众、吐属不凡,就主动向账房先生议亲,要收陈芝楣作女婿。陈家爹当然一口答应了。孰料造化弄人,到第二年上,这账房先生得了一场急病,说死就死了。这是嘉庆二十年的事。

陈芝楣扶榇归里,庐墓而居,守制三年,到嘉庆二十四年初才算满期,依律可以应考了。可是三年服丧期间,仅有的一点点家产都吃光了,即便秋闱得意,一试而捷,却没有足够的盘川进京赶赴来年春天礼部的会试,如此一来,空有举人的资格,前途依旧茫然。陈芝楣转念一想,只好从武昌搭粮船下江宁,向岳父告贷。

查百万是个将本求利的商人,虽说四年前看他陈芝楣新科秀才、宰相根苗,器宇的确出众,这才与陈家互换了子女庚帖,约成婚姻。可这几年下来,两家互不通音信,更没有往来,如今看这陈芝楣如此落魄,怎么也不像是有出息的模样,哪里还肯践履前约呢?

但是有钱人有个心思,就是“一买天下无难事”。查百万听说陈芝楣到了,人还住在客栈里,于是托辞有事不见,先推宕了他几日;算计着这女婿旅费无着,一定窘急失措,再差人到旅社之中致送了一张千两的银票,以及书写着陈芝楣年籍生辰的庚帖。

这意思就再明白不过了:要钱没问题,可条件是之前议定的婚约就此作罢。陈芝楣一见庚帖,自然领会,他毕竟也是一身傲骨倔性,当场对来人道:“贵府千金的庚帖我没带着——这样罢,我立个字据,就请这么回复贵上罢。”当下研墨濡毫,在封银票的红纸套上写了八个字“隆仪奉璧,退亲如命”,底下的具名当然是少不了的“江夏陈銮”。

在《状元的故事》里,高阳所叙述的后情是陈芝楣巧遇钓鱼巷的名妓李小红,李小红一眼看出他“憔悴之中有英爽之气,一念怜才,将他请了进去,细问因何落拓如此?陈芝楣据实相告,李小红动了侠义之心,送他五百两银子,劝他赶紧回武昌应试。”

而在《鸳鸯谱》中,除了描述陈芝楣于侘傺无聊之际走访钓鱼巷,还有一段金蝉脱壳住白店的细节。至于明明身上没有钱,怎么还会生出“坐困愁城,莫要闷出病来!不如到花街柳巷走走”的念头?倘或以坐困愁城的人情之常去揣度陈芝楣当下的处境与心境,他是根本不可能有闲钱、有兴致去逛钓鱼巷的。不逛钓鱼巷,就碰不上李小红,日后也就留不下这样一段探花娶名妓的佳话。于故闻史实而言,佳话既然斑斑可考,就应该有个说头。

关于这一点,我在一次高阳请我喝酒的场合上亲口问过他,他支吾了半天,说:“当年我写《鸳鸯谱》的时候,也曾经想过这个问题,所以在故事里留下了一条草蛇灰线——”

高阳说的“草蛇灰线”是这样的:嘉庆二十四年七月间,各省乡试还有一个多月就要举行了,陈芝楣钱借不到,原本还是应该赶回湖北去应考。另一方面,江苏省乡试也要考,作为考场的贡院隔着一条秦淮河与妓街遥遥相对,每届考期,稍稍体面些的士子自然会赁居河房,品赏品赏秦淮风月。

《鸳鸯谱之二:小红拂》如此写道:“试期还有一个多月,赶考的举子却已络绎而至;一个个意气如云,为了预酬‘场屋’之苦,正好趁囊中富裕的时候,选歌征色,先成就一段才子风流的名色。”在这个背景下,寄宿于逆旅之中的陈芝楣有一天忽然接到一封请柬——

“只见一笔极漂亮的‘灵飞经小楷’,写的是:‘七夕未刻买舟候教’,下面具名‘溧阳史仲怡拜手’。”

“陈銮倒懂这方面的规矩,‘买舟’之舟指秦淮画舫,是史仲怡请吃花酒。一则无此闲心情;二则要一笔开销,唯有‘不扰’。”

“于是他也取了张红笺,写上‘辞谢’二字,具了姓名,封入原来的封套,连同请柬一并退还,另外取了二百钱作为‘敬使’的‘赏力’。”

这三段之后,才冒出一段“这倒提醒了他,坐困愁城,莫要闷出病来!不如到花街柳巷走走”。怪哉怪哉!有人请客,他“无此闲心情”,又怕“要一笔开销”,可是自己却怕“闷出病来”,而决定“到花街柳巷走走”——这不是太不合常情了么?

我这样追问于高阳的时候,心中其实充满忐忑,生怕他一翻脸,不付酒钱,我到哪里考证我的“李小红”去?

·才子不考,佳人不老

高阳果然有些不怿之色,说:“一篇小说最要紧的是故事里的主角人物性格要分明,不能模糊;次要紧的是情节要约束,不可以横生枝节——如果要横生枝节,那一定是这枝节有大用处。我要是把陈銮和史仲怡那一段枝节写进去,主角人物的性格就破坏了;这才子佳人的故事主旨就模糊掉了。毕竟,陈銮是怎么去嫖妓的这不重要的嘛!”

原先这陈芝楣和李小红的故事的确很单纯,也很离奇:李小红看上陈芝楣之后,非但以身相许,还送了他五百两银子,劝他赶紧回乡应试;自己则杜门谢客,专心一意地等待有情郎连捷之后,前来迎娶。她为什么会对自己的眼光如此有把握?俗话说:才子不考,佳人不老,意思是说:无论这读书人是否真有学问、得以大魁天下,只消他在温柔乡中流连不去,对于妓家红粉,就不容易嫌厌;可一旦放出门去考了,无论文章能否中试,这贪欢爱恋的景况一旦褪色,就很难恢复旧情了。

但是,在高阳的故事里,陈芝楣大是不同。这一年他秋闱得意,第二年春天又进京参加会试,连捷中了探花。同年——也就是嘉庆二十五年——七月,嘉庆崩于热河,皇二子智亲王即位,明年改元道光。

道光二年壬午,又逢着大比之年,陈芝楣放了浙江主考。这时盐商查百万追悔莫及,他的女儿更是抑郁终日,怅惘莫名。一听说陈芝楣成了一省的衡文领袖,只越发觉得羞惭无地,竟然病死了。

在《大故事·状元的故事》里,高阳如此写道:

“于是有人替他(按:指盐商查百万)出了个主意,说秦淮名妓李小红杜门谢客,正等待陈芝楣来娶她,不妨为小红脱籍,认作义女,通知陈芝楣来迎娶,复为翁婿如初。盐商如言照办,将小红从钓鱼巷接到家里当小姐。”

“及至陈芝楣在杭州出闱,媒人已经等在主考官公馆外面了,自然一说即成;盐商备了一副值十万两银子的妆奁,将小红嫁给了探花郎。”

“于是陈芝楣具折请假,在江宁成婚。满月回京销假,又将老母接到京里奉养;小红克尽妇道,一年以后生了个白胖儿子。”

“李小红交了一步帮夫运,陈芝楣的宦运,一帆风顺,道光五年外放松江知府,自此扶摇直上,由府道至监司,升巡抚,署总督。道光十九年三月,小红到江宁时,已是起居八座的一品夫人了。”

“这年己亥乡试,陈芝楣以监临入闱;中秋那天,小红重游钓鱼巷,遍访旧识,昔日手帕交至今仍有不曾从良的,小红为之一一脱籍,择年轻未娶的‘戈什哈’为之婚配,总计二十一人之多。”

即便是那么令人欢欣鼓舞的故事,我还是觉得疑窦丛生——为什么陈芝楣敢穷途嫖妓?为什么李小红肯孤注一掷?

难道这都跟那“草蛇灰线”的史仲怡有关吗?

“溧阳史仲怡拜手”,凭这七个字,我能知道些什么?溧阳,一个美丽的茶乡。此地属太湖流域,位于苏、浙、皖三省交界处,属长江三角洲上海经济开发带,半是丘陵半是圩区,自古就是最佳的茶乡。此地所产的茶叶有寿眉、翠柏、碧螺春、青锋、桂茗等五大系列。

话说回头:高阳有一天急电招我进城陪他喝酒,数巡已过,忽然请他的红粉知己吴菊芬小姐(时为该夜店经理)拿出一只旧皮箱来,说:有一年农历除夕,他身边没有家人陪伴,倍感寂寥,随身带着这只皮箱,就是不肯独自回到居处。如此流落街头,实在不成滋味。于是一狠心,叫车直驱一家五星级饭店,要了一间豪华套房。当时那皮箱里装的东西,不过是三数本书、一叠联合报的稿纸、几支原子笔,全是写稿必备之物。一个年三天下来,算是过完了,稿纸涂满,随即赴报社交差,可却把皮箱扔在饭店房间里了。服务人员依高阳填留的资料致电请来领回失物,可是糊涂的高阳留下来的联络电话却少了一码,无可如何之下,只好翻捡皮箱,里头恰有一张某夜店经理的名片,这经理当然就是吴菊芬小姐了。吴小姐即刻跑了一趟,替高阳领回失物,再通知高阳去拿的时候,高阳居然说:“就搁在你那里罢。”如此大半年,直到秋高蟹肥之日,那一年的九月十六日——正是联合报社庆——也就是他找我喝酒的那天,才当着我的面重新开箱。从箱里拿出了一本书:丁梧庵的《秦淮杂志》。

“这本书里,有你想知道的事。”高阳说完这话,把书递给我,意思当然不是要我在那样昏暗的灯光底下翻看;换言之,书就算借给我了,直到他过世,我都没还。

直到今天,秦淮河都还是观光景点,沿夫子庙秦淮河为轴线的河厅、河房,北岸东起永安商场,西至魁光阁,是一条长约一华里的长廊。河南岸在今天也仿古制古意,建成了凌驾于河面之上的水阁河房,在泮池南岸还有一面长达一百一十公尺的红墙照壁,泮池北岸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新建了码头、石栏,站在文德桥上,两岸河房鳞次栉比,加之有水中倒影蹁跹点染,煞是好看。这里,就是从前妓家投资士子的金融圈。

·落魄江湖,回首烟波

依据《秦淮杂志》模糊的记载,我们只知道梧庵是作者的号,书题下的款识是“梧庵老人”。书中自言姓丁,山东日照人,嘉庆丁丑年(1817)进士。写《秦淮杂志》的年代不详,但是可以推知书中所描述的是他游历江宁、苏州、杭州各地青楼的一个旅游回忆之作,其中秦淮河房风情占了将近四分之三,故以之名书。这本书所记皆风月场中酬酢往来,兼及诗文唱和与雅士交游吐属,和余怀的《板桥杂记》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其中有这么几段:

“溧阳史君仲怡,朗朗有奇节。史君世业茶,家巨万,负才不羁,常敝衣跋履行歌市上,旁若无人。每值文墨超逸、器宇不群者,则置酒高会,一掷千金,与共唱和。己卯(按:1819,即嘉庆二十四年)七夕,买舟河上,以五百金为河房李氏赎身,指江夏陈銮芝楣为偶,令谢客。且云:‘此子坎壈不凡,旦夕有佳会,宜姑待之。’”

“李氏字小红,娉婷娟好,肌肤玉雪。嗜洁好静,能鼓琴清歌,略涉文墨,姿态极冶丽,而举止风韵,绰似大家。”

性温和,词爽雅,无抹脂障袖习气。有小诗不凡,予默志之,以为佳人留鸿爪,词云:‘落魄江湖冷巷居,云鬟犹向水边梳。几茎吟断羞郎语,竟作东流别意书。’迭**瑰奇,典雅婉约,犹在牧斋《金陵杂题》之上。

“后芝楣果连捷,壬午乡试主司浙闱。先是,有鹾商查氏号百万者,曾悔姻约于芝楣,女仍未字,闻报,噬脐死。仲怡谓查某曰:‘公老而无子,百年后家赀岂不为豪奴蠹吏尽夺耶?我为公计,宜复江夏之约。’查某憾愧不能言,唯唯而已。仲怡遂代筹之;迎李氏,收为螟蛉,妆奁十万金。李氏脱籍三日归芝楣,而乃诰封一品,称夫人,遇亦奇哉!”

如果故事照着丁梧庵的回忆来写,焦点的确就变成史仲怡“颇有识人之明”,但也不过如此而已了。然而科举神话所要包裹搜罗的却不是这种东西,它要的是一种对于科考核心价值更精密而巩固的信仰。

我的师傅高阳是这个核心价值的信仰者,所以丁梧庵的一面之词他并不能采用——倘若采用,故事里有知人之明、赠金之识的英雄就是史仲怡,而非李小红,李小红这样一位具有典型性的佳人(书中自有颜如玉)就不能成为科举神话殿堂里的一根梁柱了。不过,容我们倒过来看:丁梧庵所要传达的本貌原相是什么?看来李氏是秦淮河畔红极一时的“清倌人”,而且名字不传,表示未必叫小红——小红很可能是到了高阳手里给捏塑出来的。

“小红”,有两个可考的典故。一个当然就是“小红拂”,高阳在《鸳鸯谱》中也借由陈芝楣和小红的对话,点出了后者要效法红拂夜奔、投靠她心目中的真英雄李靖。另一个典故就是宋代诗人范成大养的家妓,就叫小红。

元代人陆友《砚北杂志·卷下》:

小红,顺阳公(按:即范成大)青衣也,有色艺。顺阳公之请老,姜尧章(按:即词家姜白石)诣之。一日,授简徵新声,尧章制《暗香》、《疏影》两曲。公使二妓肄习之,音节清婉。姜尧章归吴兴,公寻以小红赠之。其夕大雪,过垂虹赋诗曰:“自琢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

李氏因为有了两位红姑娘前辈而终于有了名字,不过我认为她的名字实在俗了一点儿,比不上她的诗:“落魄江湖冷巷居,云鬟犹向水边梳。几茎吟断羞郎语,竟作东流别意书。”多么晶莹剔透、冰雪聪明!

故事之外的故事

李小红的这首诗之所以能够流传,还得多亏科考制度。

《秦淮杂志》的作者梧庵老人中了进士之后,做过两任州县官,年纪也不小了,朝中无人,庙中无神,看样子恐怕也不再有机会束带于朝,作一番匡世济俗的大事业,索性仗着一份文才,几宅家赀,放浪于诗酒之际,周旋于粉黛之间。遭际如此,升沉无足观,交游也尽是同一类的人物。这梧庵老人有个诗友,叫查秉仁,功名来得不算早,可总是被人推许为“神童”、“夙慧”、“捷悟”、“俊颖风流”之属,却一晃眼几十年了,这种人,就算日后闱中得意,官场风发,临老最易有“迎人多白眼,遇事不甘心”的感慨,总觉得自己的一生被不知什么不要紧的事物给白白蹉跎掉了,自然是不潦倒也侘傺,不穷窘也灰颓。

有一回查秉仁同着梧庵老人当着一群妓家姊妹斗韵赋诗,平水韵从上平一东吟到入声十六洽,一共一百零六韵,各人前后五度,分别写了五百三十首七绝,耗时三天三夜,还分不出个胜负高低。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老妓出面调停说:“如此斗下去,如何是个了局?这样罢,每位以‘妆前斗诗’为题,再吟三绝,一气而下,谁先完卷,就算是今日的赢家。”

两人同意了,就平水韵前六韵抓阄得字,梧庵老人拈了个一东、四支和五微,查秉仁则拈得了二冬、三江和六鱼。常斗诗的人都知道:一东、四支韵宽字多,二冬、三江韵窄字少,各人同时自作无等差,两人分吟对阵就不公平了。

果然梧庵老人很快地作完三首,正要交卷,未料查秉仁却抢先一步将铜钱扔进案上银盘之中,算是抢得机先。等诗稿交出,那老妓才发现:查秉仁一时情急,只写了两首就交卷了。但是,为了不让查秉仁大失面子,那老妓居然顺口空吟,迸出这么一首来:

落魄江湖冷巷居,云鬟犹向水边梳。

几茎吟断羞郎语,竟作东流别意书。

这其实是当年李小红流传在门巷姊妹之间的作品,人人背得。此诗韵在六鱼,也正吻合“妆前斗诗”的题旨。这回,查秉仁赚到了一份几乎算是偷来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