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四个 从科场到官场的众生相(1 / 1)

战夏阳 张大春 12983 字 3天前

今人风靡,古人趋鹜,近一千五百年来根本上没有改变或革除者,就是这从科场到官场的一端。看起来揭橥着新式教育,分别出许多科目,扩充起知识的领域,也推动了中国社会向多元的竞争价值抢步而前。然而,一个又一个古老的故事往往和现实如此神似,而令今日的读者惊诧不已:原来历史并未成为陈迹,它只是我们深刻的投影罢了。

·下巴掉一个

浙江省有个颇具名望的秀才,叫查秉仁,字乐山,才八九岁就进了县学。非但文章有理致,还写得一笔好字。读过他的制艺之作、看过他书艺的人,都赞说是“状元之才”,这话称许了快二十年,就变了味儿了——寻常三年一大比,当然得秋闱得意,才好进京赴礼部会试。可是转眼间几度乡试入场,查秉仁的文字始终不能受赏于试官,捱到二十七八岁上,秀才还是个秀才。

可是既然走上这一条寒窗苦读之路,非皓首穷经不足以成就功名,只好逢考年便进场,试来试去,试的简直就是运气,哪里是身手?

这一年八月,援例入场之后,查秉仁挥毫成稿,完了八股,再写试艺诗,也是连行直下,不过二三刻工夫便写就了。可想到誊抄这一道手续,耗时费事,不如先小憩片刻的好。人才睡下去,就听见耳边有吟哦之声,诵道:

芳树鸠鸣后,新巢燕到初。一声惊鸟梦,何处走雷车。

半子萌来久,三阳郁欲舒。已经蒸勃勃,难更遏徐徐。

冲激凌高顶,砰铿转太虚。骤闻音击格,才展气吹嘘。

好雨催扶耒,轻阴待荷锄。年丰应奏瑞,太史有占书。

听到落句,查秉仁猛可惊醒,暗道:这不是我刚刚才写完的诗吗?今日堂上发下考题,诗题是“雷乃发声”,这个诗题,语出《礼记·月令》:“仲春,日夜分,雷乃发声,始电。蛰虫咸动。启户始出。先雷三日,奋木铎以令兆民曰:‘雷将发声,有不戒其容止者,生子不备,必有凶灾。’”而一旦听见这嗓音粗嘎的吟诵,不正是摊在小矮几上、自己方才所写的诗稿内容吗?可是人在考棚之中,四顾不过咫尺,究竟是谁在念自己写的诗呢?若是有人也写了这样的一首诗,应该跟自己一样得意,但是怎么能因得意而朗声诵读,难道不怕监考的人以闹乱试院给轰出去吗?就算不给轰出去,难得这样佳妙的诗句,难道不怕让人听了去、剽窃了去?

就在这犹疑之际,忽然见侧墙上钻出来一张锅面儿大的脸子,接着,底下又浮出来一抹肥大的胸腹,面色青,牙似獠,可不就是个鬼吗?查秉仁圣贤书读久了,别的功德未必如何远大,胆识倒略有一些,登时冲这鬼道:“我久困场屋,郁结甚深,能见鬼也是活该自然;倒是阁下,什么像样的富贵中人不好去祟,祟上了我,你不也跟着倒霉?”

此言一出,墙中鬼大乐,龇牙笑道:“我早有一篇佳作,想想要帮衬帮衬场中有福之人,抡一个解元到手。无奈方才寻了一遍,这一科,都是群福泽浅薄的士子,当不起我这篇文字,倒是你小子,这首应制诗写得铿锵有声,很有几分气力。我想把我那篇文字奉送了,提拔提拔你,你道如何?”

查秉仁转念一想:场中魑魅魍魉的故事何啻万千,幽冥恩怨,阴阳虯结,相互转为报施,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如今虽然完卷,毕竟尚未誊抄,这鬼要是有几段佳文,何妨参考则个?于是一拱手,道:“承教!”

墙中鬼当下应声念道:“‘香油煎鲞(音想)鱼,豆油炒千张’,这两句当作破题,不是太妙了吗?”

原来这一天的考题是“由也千乘之国可使”,出自《论语·公冶长第五》。八股文命题,原本就是借着要求士子们熟悉经籍的用意,刻意割裂原典。本来《论语·公冶长第五》的一段文字是这样的:“子曰:‘由(按:指子路)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不知其仁也。’”那是孔夫子答复孟武伯的问题:子路称得上是个“仁人”吗?孔子的答复是:“拥有一千辆兵车的国家(算是个大国了),可以派他去职掌军事,至于他是不是个仁德之人么——我就不知道了。”

可是墙中鬼念的这两句破题却是坊间市上沿街叫卖小吃的贩夫们经常吆喝的“麻油煎咸鱼”、“豆油炒豆腐皮”。

查秉仁一听之下,不免狂笑了几声,道:“这是坊市之间的嚼口,以之入于时文,会笑死老百姓的,这不是丢我的脸么?”一面说,一面抄起矮几子上的砚台,顺手一泼,便将砚池里的墨汁统统洒在那墙中鬼的一张大脸之上了。可说也奇怪,也便在此一瞬间,墙中鬼不知怎么用力,忽地伸出一支朱砂笔来,猛里朝前一递,点上了查秉仁的前额,但见查秉仁连连点起头来,口中支支吾吾了半晌,听来不过是一声又一声的“好”字。不但叫好连声,手中也不闲着,捉起笔来就把那两句“香油煎鲞鱼,豆油炒千张”录写到试卷头一页的题目之下,成了十足的破题。

从前老科举时代以八股文取士,行之既久,遂有定格,开篇数句,必须点破题目的要旨,称为“破题”。不过在考试现场,往往有不同的斟酌。有的考官非常讲究形式整秩,所以破题的两句得依照规矩直接书写在题目下方、命题纸页之上。有的地方、有些考官没那么龟毛,破题写在题纸上顺带缴回亦无不可,答题卷纸上添写一过更无所谓。破题的格式事小,破题是不是能够震慑主试之人,倒成了明、清两代政府官僚系统消磨士子精力和才具的重要程序之一了。话说回头:查秉仁那笔娟秀的小楷一落纸,写下看似破题的两句,但听得侧墙之上传来一阵“哇哈哈哈……”的狂笑,而查秉仁倒似乎并没有察觉什么异样。

考这么一趟,不是一篇文字就打发了,还有二、三场。在查秉仁自己看来,今年之作,笔笔顺畅流利,所以到了二、三场上,莫不悉尽心力而为之。

这便再岔出去说说考试、考官。明、清两代科举取士,无论是举人或进士,都称他本科考试的主考官为“座主”。乡试也好、会试也好,座主皆由皇帝亲自简派重臣担任,考差是个苦差,但是也有荣誉职的意思,表示皇上信得过此人,能够为国家举荐、甄别出真正的人才。

当然,有心贪赃者也往往因为泄漏关节而发财,称学差为肥差,亦非过分。“座主”既是京中的名公巨卿,主持考试,当然不能自己一个人看卷,是以还得差遣助理阅卷的许多陪考官,将士子的卷子分别单位,再行看卷,这单位就称“房”,所以襄理阅卷的同考官又叫“房官”。会试这个等级的房官,例用翰林院的编修、检讨以及进士出身的京官;至于乡试这一等级的房官,就专用在本省服官而有科甲出身背景的人。因为这样的官一定是外省来的人,比较不至于因为亲眷故旧戚谊之故而有所包庇。

且说这一科乡试里,有位同考官是翰林院刚散馆、出任浙江金华知县的这么一位太爷,平素颇自命不凡,眼底没什么值得看的文章,见了士子就骂不读书,见了同僚就骂长官不读书,见了长官就骂天下人不读书,总之骂尽旁人不读书的时候要是用来读了书,那也不得了了,何至于只能以知县出任同考官呢?

不过爱骂人者,往往亦不吝于笑人,这一天读到了“由也千乘之国可使”的破题,居然有“香油煎鲞鱼,豆油炒千张”之语,不觉开怀大笑,未料笑得兴起,没留神,一副下巴颏儿猛可之间掉了下来,张口闭不上,有话道不出,左右伺候的没见过这个,还当这房官忽然之间得了怪症,一面赶紧让厮役人给扶进内室榻上暂且斜欹着歇息,另外喊了巡绰士兵请主考官来探视、作主。

阅卷之地是贡院的“内帘”,有叫聚奎堂的,也有叫衡鉴堂的,也有叫抡才堂、衡文堂的。堂东是座主的居处,堂西是诸房官的寝室,这厢一呼喊,那厢便听见了,正好此科的座主跟这房官还有同年之谊,赶过跨院儿来一看,见这房官躺不躺、卧不卧,坐也坐不直、趴也趴不稳,就会皱个眉毛咧张嘴儿傻笑,一边儿笑、一边儿还流淌着哈喇子,勉强朝外间屋的案上抖手打哆嗦,座主看着可怜,直说:“唉呀呀!老年兄素称康强,怎么得了这么样一个怪病呢?”

房官越想辩解自己没病,就越是显得拧眉歪嘴、怪状十足。座主里里外外打量了好半晌,才勉强意会过来:房官这是在告诉他,正看着卷子——那么一定是卷子上有什么要紧的文字,让主考官的这位老同年如此激动,恐怕还动了气血呢!

于是这位座主踅到外间厅上,拾起案头查秉仁的那份卷子——当然,拿时没留神,漏了题纸,也就自然没看见前头那两句“香油煎鲞鱼,豆油炒千张”——等再回头看一眼里间屋之际,但见那房官笑容可掬,仍兀自抖着手,显得异常激动。

座主很快地将手中的卷子浏览了一遍,不禁抚髯微笑,道:“真真是好文章哪、好文章!老年兄呀老年兄!人都说你恃才傲物、摒抑后生,殊不知你是真爱才的,能够拔擢出这样一个文理清隽、更兼铁划银钩的佳士,无怪乎如此感动呢。这份卷子我且持去,同副总裁好生研议研议、赏读赏读。”说完随即拱拱手,扭头就出去了——他老人家没打诳语,还真是立刻找来了副总裁与其他各房的考官一同会商,看看这一科的文字里,有没有比这一篇还要好的?座主如此示意,已经很明白了:“这份卷子,我看是个‘解元’的架势,诸君之意若何呢?”

副总裁原本是个仰体尊意的个性,在旁一力帮衬,连声赞赏,其余众房官自然也只得唯唯诺之,大家都交口称颂座主眼光独到,解元庆得其人,如此发解到京师,也一定为朝廷举荐出卓越的人才。好了,就这么发了榜。查秉仁,果然中了解元。

可原先那房官可着了急,一出闱,到处访求接骨名医,好容易一巴掌把下巴颏儿给推回去了,等看了榜,发现查秉仁是解元。连忙调出原卷一核对,看看果然是令自己笑掉下巴颏儿的那一篇文字,这才慌慌张张去找座主。

“大人!”虽说是同年之谊,房官可不敢跟座主称兄道弟,还是本本分分行过了礼,道:“查秉仁这个解元一发,从此大人和卑职,可就一块儿名声扫地啦!”

“你这是说哪儿的话?”座主还当这房官是客套,笑着说:“查秉仁文章本来就十分好,莫非是因为出于老年兄门下,老年兄特意地作如此过谦之词罢了?这,同你平日持论可是大不相同啊!”房官打从袖筒里摸出那份题纸来,道:“无论下文如何,观其一破,尽可知矣!这查秉仁居然能把子路(按:由,谐音油)煎了咸鱼,还炒了千张,大人!这——万一传扬出去,是不大像话呀!”

众考官轮番看了看这卷子,都笑了,但都也笑不久,因为题纸底细具在,如此行文而能居于解元,考官岂能有不问罪者?百般无奈之下,此科担任监临的浙江巡抚硬着头皮说:“只能这样了:我行一纸文书,前去他县里将人发落了来,让他当场重写一份,换了卷子,也就罢了。”

发落查秉仁跑这一趟还另有用意:所有的考官们都想问问他:究竟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而敢在破题之处写上这么样的两句荒唐之文?查秉仁不敢隐瞒,浑身上下打着寒颤,把考场里的见闻说了一遍。重考官似乎都很满意,因为座主说:“倒是阴错阳差喽!我看那墙中之鬼,定是魁星下凡,必欲为这一科添点儿佳话,否则我等走马看花之际,说不定等闲视之,还真看走了眼,让这佳士的文章徒留遗珠之憾——是罢?”

“阴错阳差!是是,阴错必得阳差!”那房官摸着自己的下巴,喃喃地说:“居然卑职这下巴落得这么好!”

·场中少一个

浙江嘉兴县有个秀才,叫吴兰生,祖上开一爿牙行,早些年媒介交易,之后也随着相熟的买卖家凑份子。一开始只不过是帮衬人的本钱,久而久之,有了往来供需的眼力,知道物价贵贱、流通有无,生意渐渐做得大、也做得多了,赚多赔少,自然发迹。一连两代,吴家富厚殷实,传到第三代这吴兰生的手上,买卖做得益发顺当。吴兰生的父祖皆是年寿不永的命,未过花甲,便先后辞世了,但是这两代人生前,打从吴兰生很小的时候就刻意培植,希望能诱导他从儒生事业入手,博一个功名回来,于是舍得能开销大笔的家赀,访聘时文高手,为这孩子开蒙教读,就是想着能从吴兰生开始,改换改换门庭。

话说两位老人家辞世之后,在生意上,吴兰生少了前人指引,自己儒而兼贾,毕竟两头吃力,然而举业艰难,还是不如赚钱来得实在,是以在时文制艺的钻研上,便渐渐生疏了。这一年逢着酉年,是大比之年,吴兰生眼看天气渐渐地暖了,却始终无暇念书,内心先是焦急,后是无奈,末了一叹气、一跺脚,又打定了一个作罢之念。

不料就在决意不进场的这一天,吴兰生梦见爷爷和爹爹一道儿回家来了,一进门,那爷爷便疾言厉色地斥道:“你若不去应考,场中便少了一个孝廉,这是违逆天理,违逆天理,家门凶险,必有大祸临头的!”

吴兰生苦着一张脸,申辩道:“功名谁不想要呢?无奈我笔底的斤两,我自己比谁都清楚,胸中无文,进了场,连题都看不明白,如何考得?”

“胸中无文?”吴兰生的父亲说:“这个容易!今科的题目是‘乡人皆好之’,咱们有个本家,与你同辈儿,可年岁大得多,他叫吴兰陔——人家,可是时文名手,早就写过‘乡人皆好之’这一题,他就是时运不济,屡考不中;万一灰心散志,一朝不进场,再要拾起笔墨书本儿,可就难于登天,说不得终身也就不进场了。”

“虽说吴兰陔先生久困场屋,和你一样,功名也还未曾到手,不过,他今科一定会下场的,随身的巾箱之中,也必定放着他那本儿文集,集中当然少不了此文。你入了试场之后,开考之前,访着吴兰陔先生,借请教之名,向他求问此文,他一定会给你的,一旦给了你,你抄录一过,不就有了文了吗?”

说起吴兰陔,在浙江一省,甚至邻近合为江南一闱的安徽、江苏两省里,都是了不得的知名人物。此人也是夙慧,读书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右手画圆、左手画方;六岁进学,九岁通经,到了十二岁上就已经在大令和府台面前作过文章,可也是个蹭蹬场屋的命,有两句自嘲诗:“圣朝难遇当知命,幽居易老懒伤春”,这两句诗里的“知命”不只是说自己考运不济、舛误由天,不再力求强仕,也一语双关暗藏了“五十而知天命”之意,换言之:写这两句诗的时候,吴兰陔已经年过五十。

算一算:恩科不计,三年一比,他至少已经考过十三回乡试了。屡试不中,给人作西席,教养子弟、求取功名却卓然有成,三十年夏楚在手,案前窗下出了二十多个举子、十多个进士,还有六七位翰林公,这在今天,可以成为一个举国争相供养的补习班名师。

吴兰生的父、祖成了鬼,通阴阳两界消息,知道吴兰陔手上写过“乡人皆好之”的题目,这么一指点,吴兰生心头大乐,夜半乐醒,微觉是梦,第二天赶早上祠堂给父亲和祖父上了香、磕了头,这就当真做了入场的准备。平日里往来熟识的商家看他讲起生意来往往心不在焉,似有旁骛,问他,他也不隐讳,直说:“内心还是时时记挂着秋闱一搏呢!”

“应该有把握罢?”问的人显然是不放心。

吴兰生是这么说的:“我不进场,场中就少一个孝廉啦!”

且岔出去闲说两句“场”——也就是考棚、号舍。到了秋闱大开,循例分三场,八月初九这一天考第一场,十二这一天考第二场,十五这一天考第三场。

乡试考场分部隔绝,上下职责分明,关防严密。考生经点名入场之后,按号就位,携带文具、食物、炊具、衣被,向有定制。入场时的搜检也极其周密,进场之后封门巡逻,考期九天,食宿皆在号舍之中。号舍上有瓦顶,每间隔以砖墙,南面无门,以利监临派随员、士卒查察巡视。考生进了“号子”以后,用油布作帘,勉可遮蔽风雨。

以今日之尺量之,号舍高八尺、宽四尺、深四尺半,所谓“立不能直腰,卧不能伸足”,左右手是东西向的两堵墙,在离地面三尺和一尺半之处,砌有上下两层砖边,可供搭放两块木板,白天里伏上层、坐下层,这就是桌椅了,到了夜里,把两层板子抽下来地上铺了,就算睡榻。

号舍一向是供给饭食的,这是官家赏赐,士子不用花钱,所谓“天禄”,可是饭食过于粗劣,能勉强度日的士子们往往不领,就号舍里各自生火炊煮三餐。试想:时值八月半,北方各省还倒罢了,长江以南正是酷暑天气,烈日熏蒸、炉火灼炙,遇雨则巷弄泥泞不堪,加之以巷底有厕所,更是惹得蚊蝇遍室,恶臭冲天,人说:“三场辛苦磨成鬼,两字功名误杀人”,的是不假。

相传光绪初年合肥老贡生蔡卿五,活到八十四,死在贡院考场之上,就在万把个士子还正振笔直书之际,老贡生的尸体给用绳索吊出闱场“明远楼”的高墙之外,其状甚惨,令人不忍卒睹。

据说他老人家临死前喊了声:“其臭——可知也!”都说老人家死不登科不足为奇,就是那句遗言,指的是自己的文章还是考棚的环境,外人还真不得而知呢。乃有挽联云:“可怜明远楼头月,曾照先生廿四回。”

话休烦絮。说到吴兰生下场,就在点名搜检过后,诸生在号舍里安顿,有那么一两个松缓的时辰,安顿好的人还可以自由行动,打打招呼、串串门子,吴兰生就是趁着个空儿去找吴兰陔的。找大名士一点儿都不难,只消随便攀问一声,说:“兰陔先生今回入场了没有?”被问的人就算答不出,旁边儿耳闻滴漏者自然会代答:“可不就在某字号某棚里么?”

访着了,吴兰生虾腰一长揖,身形矮了大半截儿,早就准备好的一大串儿恭维久仰之词顺口溜了,接着说了几句闲话,才若有意、似无意地提起:“久闻先生有‘乡人皆好之’一节题文,士林传诵多时,蔚为传世之作。可有乎?”

吴兰陔经这开门见山的一吹捧,鼻子也肿了,胡子也翘了,肩一抬、腹一挺、胯股轴儿一晃悠:“是有这么一篇文字的。”

“小子不敏,与先生居隔数十里,不能亲炙;向欲拜读,又惜无良缘高会,但是孺慕之意未常稍减,今日得一睹先生风采,足慰平生,若能略识几行先生的文理墨韵,更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了!可否请兰陔先生出文赐教。”说着,吴兰生又是一揖及地。

“这有什么难处?”说着,吴兰陔从身后北墙上那个专供士子们置放杂物的尺方小洞里抽出一本线装小书来,抹唾沫前翻后翻、查找了好一阵儿,找着了。吴兰生接到手里一看,封皮儿上写着“兰陔余墨”四个笔迹娟秀的小字。不消说,这《兰陔余墨》就是多年以来令吴兰陔困顿场屋却扬名天下的制艺之作的手抄集子了。果然,顺着吴兰陔那只又长、又弯、又藏污纳垢的小指甲盖儿一眼看过去,可不就是一篇“乡人皆好之”的文章么?

吴兰生作势飞快地浏览了一遍,看起来是双膝一软的那么个模样,往考棚中的土地上一跪,叹道:“此文——大是佳——妙——呀!”

“是么?”吴兰陔依旧瞑着眼捋胡子,想是这般的赞赏,已经身受过许多回,不足为奇的了。

“先生!这篇闳文,实在可入昭明太子之选呀!小子有一不情之请:可否容小子携回号舍,恭录一回则个?”

吴兰陔给捧上了天,还在云端上迷迷糊糊不知高下,听他这么恳切相央,全无抵御,登时就答应了。毕竟是牙行里媒介生意的勾当做得多了,方面周圆,三两句话赚回一篇佳作,吴兰生闭目静坐,好整以暇地等着发了卷纸,当场就誊录起来。

先发放卷纸也是个不得已的惯例。想这闱中士子少则数千、多则万许,应试三场虽说就是几篇文章,但是有人才思敏捷,有人神智枯涩,所以打起稿子来所需纸张往往多寡不一,主试者多半给方便,还会先发放起草用的卷纸。吴兰生领了稿纸,立刻捵笔濡毫,将吴兰陔的文字给抄了下来。

吴兰陔洋洋得意了一阵儿,想想又觉这吴兰生来得尴尬,于是趁着场中还没定下来的当儿,连忙寻了去——结果还真让他找着了,一看吴兰生已经在抄录自己的文章,不觉大惊,道:“尚未出题,何得有文哪?”

毕竟是生意浪里的惯家,吴兰生立时放下笔,垂首肃立,气定神闲地说:“小子读先生之文,爱不释手,索性恭录试卷,以志钦佩之意。万一考题发下来,小子又着实无只字点墨以应之,那么就用先生的鸿文缴了卷,就算文不对题,也就是两字‘不取’而已,能誊抄两遍先生的文字,于愿已足,甘心得很,算是不辜负这三场折磨了。”

吴兰陔听得又是一阵心酥骨痒,拱拱手,连声赔笑道:“那倒是我连累足下了,奈何!奈何!”

等这天夜里试题发落,果然是“乡人皆好之”。吴兰生之颠倒喜悦自不待言,吴兰陔则不胜悔恨,自料:得意之作既已被人录去,当然不能复写,想来这也是天意,恐怕我这功名之念,也是终身不得售的了。于是信笔一挥,草草完卷,神丧气沮地出了号舍,原本准备打铺盖回家的,却遇见不少也来应考的门生,苦劝这老秀才,无论如何应该打起精神将三场考过,把该吃的“天禄”吃完,不辜负圣朝雨露,才算是了了今生志业。

在《庄子·养生主》上有这么一句话:“官知止而神欲行”,这话很难语译,因为并非寻常生活里那种唾手可得的体会。诚然要解释起来,只能把“官”和“神”暂且拆分成两个不同层次的心智活动,意思是说对某事熟练、娴巧到一个地步,已经不再依靠平常官能的反应、思维,而是一种只能姑且名之曰“神”的东西,在主导着这事。

也可以这么说:吴兰陔既然已经灰心失望,对于仕途上的前程全无热中,所以放开神思,不事雕琢,反而纵横奇正,行气慷慨淋漓,文理嵚崟磊落,三场事毕,更有一番脱髓换骨的洁净清涤之感。仲秋时节,神清气爽地出了闱场,这天出闱时落了些小雨,随即天朗气清,接着,一轮皓月便悄悄爬上树梢,吴兰陔留下了这样一首《秋兴》:

松风夜引万刀横,雨后淅零淬剑声。

有酒频催诗意老,无弦更觉客心清。

吟追律细敲壶缺,叹看烟轻拂月明。

莫笑忧怀思伏莽,初凉天气已凉情。

孰料九月初九发榜,吴兰陔这老贡生居然中了第十七名举人,他自然是大喜过望,也颇有惴惴不安之感,自觉:若论文章体格深致、间架森严,还当是旧作来得“得体”,于是趁着新科举人入见座主的当儿,袖筒里搋着那本儿《兰陔余墨》,找了机会,私下跟主考的“座师”请示通融,说:“大人!门生薄有微名,登科不免招惹诸般议论,而闱中所作,实在是聊以塞责罢了,还请老师将彼文易以此文,虽然是一篇旧作,毕竟体面得多。”

私下恳托这样的事,在清代不算舞弊;毕竟人已经考上了,功名到手,换一篇“闱墨”固然是为了考生的自尊,往往也粉饰了座主的颜面。尤其是像吴兰陔这样的大名士、老名士,如此请托,主试的人巴不得兜揽成自己门下,自然希望考卷上的文章更体面些。

这座师还当真将《兰陔余墨》捧在手掌心儿里,把那篇旧作反复读了几遍,笑了笑,道:“要换文,不是不可以;只不过此文若在场中,未必能够中考官之意的。因为阅卷有如走马观花,乃以气机流动者易于触目动心。你这篇文章自然是高手名作,然而不反复读个几遍,还真咀嚼不出个中精义来——试问:帘官阅卷,哪儿有那么些闲工夫呢?”

一听这话,吴兰陔大彻大悟,其内心的喜悦,实远过于中举,在次年春闱之前,就且选且编、夹批夹评地写了一本《读墨一隅》,成为上下百年间关于科考文章最具权威性的指导工具。

至于那位吴兰生,可是名落孙山之外了。他找来题名录仔细研读,发现吴兰陔竟然中了,这内心的失望、挫辱乃至于怨恨,充盈着三万六千毛孔,发了狂性,大步跨进祠堂,抖手把香点上,口喷白沫、念念有词地说:“奈何父祖如此,居然诓骗子孙?”说着时,想起八月半出闱以来的这些日子里,自己整顿衣冠、备办筵席,到处去张扬,反思之下,不过是一番丑态,可该有多么地不堪呢?

当下忽然忍禁不住,吴兰生转而高声喝骂道:“你们这俩老东西,既然这样戏辱我,说什么我若不去应考,场中便少了一个孝廉的鬼话!日后休怪我绝了你们的血食奉祀!”骂罢,抹着眼泪鼻涕回家去了。

当天夜里这父祖二鬼还是来到吴兰生的梦里,脸上尽一片疼惜怜悯之色,可这父亲还是忍不住训斥了两句:“这也是你的无知呀——不肖的!此中自有天命,你若不进场抄截吴兰陔的文章,他看了题,一定会默诵旧作,抄录完卷,那便又考不上了——场中,不就少了他这个孝廉吗?”

“他吴兰陔中与不中,与我何干?”吴兰生犹自不服,梦中嘤嘤啜泣,频频拭泪。

父亲叹了口气,接着说:“闱中饭食,出自帑项,也就是天子之所赐,谓之‘天禄’,生来注定要吃几顿,是有定数的,哪儿能随己意妄自更改的呢?”

沉默许久的爷爷也在这时慢条斯理地说:“你命中还得考一次,不完事,总不得安静的。”

吴兰生听进这话,悟了——命中还得考一次,没说这一次就准会中不是?三年之后重赴首邑、入贡院,少不得见到许多熟面孔。许多好事而刻薄的都还特别有记性儿,一见他又来了,纷纷上前道:“兰生兄!前此得了极妙的文章,尚且不能入彀,今回来干什么了?”

吴兰生果然悟得透彻,他答得多么豁达:“公等皆是夺魁抡元之手,请自便、请自便!我算什么?我不过是来领吃几顿该我的‘天禄’罢了。”

吴兰陔与吴兰生毕竟对科考这件事有了一致的体悟——在吴兰陔编的那本《读墨一隅》里,有署名“天禄遗老”所作的长序,“天禄遗老”是谁?就是吴兰陔自己。一场乡试下来,他和吴兰生都知道了一个精深微妙而为天下人共谋掩藏了上千年的秘密,那就是:科考考的是运气、是命理,不是文章好坏、才性高低,更无关乎人品清浊、德操优劣。天禄在数,吃一顿儿少一顿儿,如此而已。

·衙里多一个

江西南昌府华家是大户,养了个少爷取名三祝,小字多官,由于是老生子,父母溺爱得紧,凡事听其所为,以致举止全无管束,书读不就,生意学不来,终日通衢大街上晃悠,见有鸣锣开道的热闹,知道是做官儿的经过了,便凑附上前,跟随着入衙入署,观看这些大老爷们升堂理事。

南昌是江右首邑,巡抚衙门、布政使衙门、按察使衙门、知府衙门,乃至于县太爷的衙门,都在几条相交相衔、纵横如阡陌的道路上,此衙无事,彼衙有事,往来总显得十分忙碌。这华家的多官儿是不是名字取坏了?没有人敢说,可他生小至长无所事事,就是爱看官、想做官,扒扯在人群肘腿之间看见了当官的打人、骂人、教训人、诟辱人,而小老百姓里却没有一个敢抗声违意的,这等派头儿,是多么的威风?多么的神气?

心头艳羡,不如日常演练——华多官儿既然名叫多官,又是个少爷,在孩提时代,阖家上下,自然没有谁敢拂逆他的脾气,总陪着他玩儿这当官的把戏,奶妈子、小丫鬟、司阍的、掌厨的,乃至于账房先生甚或是西席塾师,都不得不捱他的鞫审、受他的提讯、听他的发落,甚至吃他的板子。这一套官仪官事,搬串起来的确有模有样,坐在堂上的小太爷毕竟是个孩子,人陪着乐一会儿,也无伤大雅。

然而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一晃眼十多年过去了,华多官当假官当得乐之不疲。因为园子门儿一关,内厅桌案一摆设,两旁衙役、身后师爷、阶前囚犯、屋里狱卒,家中现成的下人都能捣饰装扮,而总是扮官儿的华多官实实不知其官为假,也就无所谓入戏太深,不可自拔了;因为不自知身在戏中,也就无所谓串演什么了。

有时正升着堂、理着案,猛可遇上家里出了点儿什么事,其余人等不得不恢复原形本相,自去打理生计了;独独他还回不过神来,往往不是嚎啕啼泣,便是怔忡恍惚,原来已经是个除了官威连个屁都不知道该怎么放的德行,一旦失魂落魄,就益发愚騃痴傻起来。亲友之间自然少不了暗中议论,是以背着他那一双年迈的父母,都叫他“华疯子”。

由于往来的不是家人,就是家奴,一般心存厚道,不忍以疯人视之、谑之的,很难跟他说实话;即便说了,他也不肯信,仍是浑浑噩噩、饱食终日,“好官我自为之”。至于有心欺他、诓他,着意让他沉迷于官威官样之中,不可自拔,好在背地里讪笑的,也所在多有——这一类的人,可就防不胜防了。不知什么时候,有人嘱咐了他两句,说:“在家里当官不是个派头儿,得上京里当官才算真本事呢!”

华多官自然听说过京中有六部九卿之名,况且年岁渐长,老在自家内宅里升堂问案也的确不能解瘾,于是到处打听:“京官如何得之?”

“那有什么难处?”又有人说了:“你上京去,见着了皇帝。求他老人家赏个一官半职的,不就成了?”

“怎么见得着皇帝呢?”华多官可是认了真。

“你没听说过‘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么?”成心开他玩笑的人却是这么说的:“既然要做官,自然得放水而流,你坐船去,溯流而上,到那九天之巅、极高极远之地,就见着皇帝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忽而有那么一天,华多官瞅着个机会,顺手拿了他老父搁在案上的几两银子,掉头出门,径往江边码头而去。他还真坐上了一条溯江而上的船,一路折腾到了浦口。这江宁,可是六朝金粉之地——想秦淮河畔,多少红粉佳人、何等烟花风月?可华多官这时已经囊空如洗,周身上下没有半文钱,正好遇见有官船要往湖北去的,正在招募纤工。

所谓纤工,又叫纤夫、纤手,就是在长江大河的所在,水利不修,天时不谐,未必利于载重溯流,往往在滩浅泥淤之处,需要助船上行的苦力,是以就有这种出卖原始劳动力的行当。华多官此时面目污涂,衣衫褴褛,加之以旬日来的风霜摧迫,已经略略有些瘦削了。所幸他自幼生长于富室,一身筋骨补沃得还算结棍,看上去体态仍不减魁梧,说要卖力气,似乎还生受得起。只可怜他一旦前去应募,便打听“船是不是能上京?”

听说往上行的江船来打听“上京”,便知问话的这个不是疯,便是傻,官船上的水手有意调侃调侃他,便问:“看你一个叫花子,上京做啥呀?”

“本官上京自有公干,”华多官掸了掸衣上征尘,睥睨言道:“我是要见皇上去的!”

“要见皇上?那么岂可怠慢、岂可怠慢?”水手道:“你瞧,船首灯笼船尾旗,明摆着的,这是一艘官船,自然要拉你去见皇上的,可保你见了皇上,你给什么好处?”

华多官不识江湖险恶,哪里知道该给什么好处?正发着愣,那水手自先笑了起来:“这么着,驾长每日里发给你二十文小钱,你统统把来给了我,我就让你上船。”

“我是何等人物?岂能同你这般人物争些许青蚨?”话说得豪气,华多官就这么把自己卖了。

船上的人——不论是乘客、驾长、水手乃至于其他的纤夫——渐渐地,都看出来他有这么个疯劲儿,也都少不得拿他当耍子。兴致来了,有时陪他审案,有时与他论政;兴致不佳,往往恶声恶气羞辱他癫狂痴傻。一艘偌大的官船上二三十口人,看来看去,就只有一个老头儿另眼待之。这老头儿也不同他作耍,也不随人笑骂,总是静静地打量着华多官,打量一阵,便眸中带泪,缩身遁回内舱里去了。

再有些时,老头儿察觉华多官食不得一饱,寝不得一暖,也没有随身行李干粮,便时不时地周济他些衣食。总之,不只是和颜悦色,还流露着无限怜恤的情意。

这一天,船行才入湖北省境,便遇上狂风骤雨。驾长是老樯橹了,一见这光景便知不利于行,得就近找个能避风雨的港汊掩匿休憩。于是又顺流飘**,下行了十好几里路,来到一座小庙,庙前横匾,上写五个大字:“镇江菩萨庙”。纤夫们哄然一声对着船上这班水手笑道:“来到你们这帮捣子的地头儿上啦!”驾长也随即下令:“就在此庙栖避两日罢!”

“镇江菩萨庙”里根本没有菩萨像,号称菩萨,实则供奉着的是老鼠。江船之中奉鼠为神,不呼鼠而呼“菩萨”——再向南去,到四川就不称“菩萨”而称“教主”,再南行到贵州,连“教主”都称不起了,但是船夫们也不敢造次,仍呼鼠为“管事”,总之是“高称”。这“镇江菩萨庙”庙里有香案,有神龛,庙后还有一小间、一小间足可容人的泥墙土室,据说也是为一窝一窝的老鼠打造的,倒是人睡进去,恰好一人一方卧铺。

这官船主要的乘客,看来就是那内舱里的一家人,可是一连几天下来,仅老头儿一人探头探脑地出入往来,其余内眷究竟有几个,都让水手们捉摸不清。可人家是官雇接送,非比寻常,谁也不敢多问,倒是这会儿要在风雨之中登岸了,总得伺候着进庙里去歇息歇息罢?驾长虾腰杵在内舱门外请示,但听得还是老头儿说话:“内眷微恙,主人家都不上岸了,这两日舟中坐卧起居,一应庶务,还是由老夫独自往来料理罢。”说着时,钻身出来,指着华多官道:“这小伙儿看着挺老实,能否借个驾,帮衬老夫一二日?”

看光景是漫天风雨,船只行不得也,根本不会有什么纤差,驾长乐得做一个顺水人情,便指使华多官留下来,听任这老头儿差遣,自己则带着众水手舍舟登岸,到庙里躲避风雨去了。

且说这老头儿瞅着舱中四下静悄,而船篷之外风狂雨暴,看似无人接近,遂欺身近前至咫尺之地,仔细打量着华多官,一个禁忍不住的模样,还伸手上前向他脸上摸了一把,不多会儿又是眶中泛泪,猛地摇摇头,啜泣起来。他这厢哭,内舱里头也传来嘤嘤之啼。华多官哪里见识过这个?一时也没了主意,只能愣生生听那老头儿一边哭,一边说:

“老朽的女婿姓罗,是江苏淮阴人氏,七年前,一十八岁上,江南乡试举了第二十二名孝廉,第二年春天连捷南宫,成了进士,得了个候补知县的衔儿。可怜我这女婿命途乖舛,一直到今年才补上缺,举家三口好容易凑足了一趟盘缠,要前去湖北秭归赴任,不料才出家门,我这薄命的女婿就染了急病,过不几天一上这官船,便起不来身,昨儿夜里风雨交加,一个响雷打落,倒把他、倒把他——”

话说到这里,内舱里原本就止不住啼哭的年轻妇人又放声嚎啕起来。

“倒把我这薄命的女婿猛地惊吓过去,从此再也没有气息了。”老头儿再也说不下去,也跟着哭。

华多官听着觉得可怜,趁那老头儿没留神,伸指稍一撩掀那内舱的门帘儿,可不?里头朝外迎着的是两只动也不动的脚巴丫子,跪在被窝旁边掩面痛哭的年轻女子,不消说就是老头儿的女儿了。

过了不知有多久,还是老头儿先止住了哭,一抽一搭地继续说:“我这薄命的女婿不当官还则罢了,当上了官,反而要害得我父女俩辗转道途、流落异乡,也只能乞讨度日,要说回转故里,恐怕比登天还难呢!”

华多官听到这儿就不大明白了,插嘴道:“何至于如此呢?连我这没出过门儿的都知道:你寻一个渡头登岸,招呼一艘下江的船只,不就打从原路回家了么?”

“你小哥不替老朽想想,”老头儿说着,自己把门帘掀开,朝里一戟指:“此处躺着的,还有我那薄命的女婿呢!要为他备办一口薄棺归葬,再加之以我父女二人的食宿钱,这一程,少说要几十两银,却要叫老朽去哪里醵凑?”

再看一眼那两只底板乌黑的脚巴丫子,华多官也忍不住哀叹起来:“可惜呀可惜!一任知县竟有这么难,这么难!”

“可是小哥你——可是老天爷给老朽的一份厚赐呀!”说着,老头儿忽地膝行而前,两手扯住华多官的袖口,道:“你这模样儿居然同我那薄命的女婿生的是一般无二,即令是至亲之人,亦无从分辨的。依我的计议,不如就由你小哥顶了我那薄命的女婿一个名字,前去秭归做上一任知县;你小哥若是愿意承下这份官差,毕竟一应文书俱全,我父女可为回护,也没有外人知晓,将来宦囊所得,咱们爷儿俩二一添作五,割半均分,这就两全其事了——小哥,你意下如何呢?”

华多官对于“宦囊所得”没有什么计较,倒是天上下大雨,掉下来一顶七品官儿的纱帽来,甚是料想不及。于是转念思之:官儿,不就是越做越大的么?如今只身在外、飘零艰苦,倒不如再同之前在家时一般,就由知县干起罢——为官之道,既阻且长,要见那天边的皇帝,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主意打定,剩下的事就好办了,老头儿收了泪,露了笑,撞上个想当官儿的疯子,恰恰是绝处逢生,旋转乾坤了。既然新上任的知县女婿还“算是”活着,而且活得挺好,那么得急症挺着尸首的这个,当然也可以“算是”那谵言妄语了好些日子的华多官罢。

好在四下无人,老头儿父女同华多官一起将死活二人身上的衣服换了,再往尸首脸面上抹两把污泥,支开朝江面儿的舷窗接几盆雨水,把华多官通身上下洗了个一干二净,再一打量,端的是仪表堂堂、风流俊赏的一介人物,说是新到任的知县,还嫌委屈了。

老头儿欣赏之不足,让刚守了寡的女儿也来打量几眼。那小寡妇眼里还带着泪,却从华多官的仪容体貌上看见了自己后半辈子的寄托和希望,她有些儿害羞,有些儿哀愁,还有些说不上来的喜孜孜的感受,像是感觉到老天爷把丈夫的病忽然治好了一般,竟然抽咽着微微笑了一下。

“我姓周,你这媳妇儿小字叫花儿,你且熟记了。”

周老头儿可更是一番通透精明,无比干练。他知道如此天气,下船进庙去休憩的那些个水手捣子们一定都在室内生火聚赌,不会上外头来招惹湿寒,遂趁着风雨飘摇之际,连夜将女婿的尸首背下船,藏匿于镇江菩萨庙后的檐下,上覆草荐,下衬竹枕,旁边儿还放了个空酒壶。

待翌日风平浪定,驾长和众水手出得庙来,解缆启碇,准备开航了,四处一张望,少了个纤工,再一巡看,见庙后檐下还躺着个醉鬼,近前推摇,才发现是那个官疯子,而且已经死了。照故事旧例,江行途中若是死了纤工,得由驾长、水手摊派丧葬费用,可这周老头儿做人处事实在精刮,回头同驾长说:“这小哥替我伺候了太爷大半日,也算有功于官眷,这样罢,三一三十一,棺木之费,算我摊一份儿。”驾长当下一拨剌心头的一盘算珠,合计下来,省了好几两银子,自然大乐,给周老头儿一连作了几个大揖,千恩万谢不置。

试想:这周老头儿,日后能不替华多官帮衬许多官场上的关节么?

秭归是个小县,明朝嘉靖以后就废了,并入归州,不过地方上的父老还是自称秭归,这里相传是战国时代的大诗人屈原的故乡,只不过到明、清时已经相当没落了,附近只东南方数十里之遥有个宜昌,算是鄂西大城。

这样一个县分一不必伺候皇差,二不必接待钦差,三不必迎迓督抚,除了完粮纳税,就是纳税完粮,稍稍用心于民事,便可以博得一个能吏的美名。华多官哪里是用心民事呢?分明是好管闲事,一到任就四乡八野地鸣锣喝道,无论诸村屯里坊,尽管十分穷僻,百般辛苦,也要一一巡走,所谓亲尝疾苦,俯体民瘼。非但如此,由于喜欢问案,尤爱裁夺,他还特别将每月“放告”之期由原先的每月两日扩及每旬三日,逢二、逢五、逢八,一月之中,倒有九日提刑讯案,不到半年,归州居然号称大治。

若有外乡之客前来叩问:“太爷判案究竟是否妥恰公允?”百姓多半支吾其词的多,也总有人会嘻皮笑脸地这么说道:“太爷判案,是好看,是热闹!就算不妥恰公允,逢着放告之日,你再前去申冤不就得了?”

在那样一个“杀头知县”官威浩**的时代,外官——尤其是县级官僚这一阶层——不论是俸银也好、养廉银也好,都不过是虚应故事而已,为官真正的利头,还是要当官的自己长袖善舞,知道能够从哪些“公余”之中开销一二,若能有一点儿良知灵明,而不伤害民生,已经算是难能而可贵的了。华多官在这一方面无能为力,而周老头儿却帮上了大忙——当初说好了的二一添作五——他老人家并未食言,三年一任,他把私账一摊,居然挣了两千多两银子:“割半均分”,华多官和周老头儿一人还能分得千把两。

周老头儿能如此翻云覆雨,原来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此老从前念过几年书,曾在衙门里做过多年的幕友,刑名、钱谷一把抓,尤擅“耗羡”之算。提到“耗羡”,就不能不说到县太爷的收入了。

以华多官到任的那些年来看,当时正七品的知县每年正俸不过四十五两,养廉银也不过六百两,依一般惯例,衙门里光是养一位管刑名的师爷,就得上千两银子,若是再加上案总、书启、红黑笔等,一年所需,正常的幕僚也要支出五六千两,如今这刑、钱二差都由老丈人包办不说,原先“该当”搜刮的钱粮一径入袋,也才不过二千两,这就得以看出“罗知县”翁婿二人算是十二万分有良心的了。

这么大的开销——还不说县太爷自己一丁点儿好处没算呢——机关,几乎到了征缴税银之际,把老百姓缴来的零碎银角子熔了,煅铸成五十两一大锭的官银,再载运入京,交户部入库,这一整个儿过程都可以有损耗,为了足额足数,收缴税银时便多收一些,俱是堂而皇之的名目,谓之“火耗”。另一方面,征收粮谷也要事先弥补转运、贮藏期间的各种损失,这叫“羡余”。“火耗”、“羡余”二者合称“耗羡”,往往可达正式税收的一成以上,康熙就曾经亲口说过:“州县官若只取一分火耗,便是好官。”

一任知县做下来,挣多挣少不算什么,能不让老百姓嘟囔,才算本事。尽管周老头儿搜刮得已经心满意足,可还真没有什么人抱怨。新任的上司知府姓龚,听说这“罗知县”是个能人,而且衙中有十分高明的“作手”,于是找个题目要来巡视,其实是想“借将”来了。

龚知府人还未到县,底下已经争着打听出底细,据说是科甲出身,江西南昌人,而且还是当地望族华家大户的外孙。一听这“华家的外孙”,华多官不禁暗中叫苦,回头避过旁人,跟老丈人哀道:“这回要断送一顶老头皮了!”

“怎么回事?”

“我记得当年离家之前五六年,有个老姑姑,夫家就姓龚;我那姑姑有个儿子,我要叫表哥的,有一年中了进士,榜下即用,在京中做部曹,算算时日,或许就该外放知府了,不巧正是我这顶头上司呢!这这这——他一旦来了,咱们衙中一见,岂不当下露馅?我还是找个题目给回了罢?”

“时隔多年,你们兄弟皆未曾往来,形貌音容,多少也有些变化,他未必想得到,更不见得认得出来。”周老头儿说:“上司下访,下官不得不谒,这是逃不了的差。况且此地府、县俱在一邑之内,你逃得过今日,逃不过明日;逃得了这回,逃不了下回,一旦推托延误,反令他人起疑,下一遭见了面,倒要格外留心,于你反而不利。”

话不冗赘,这天六扇衙门洞开,迎进龚知府来,华多官自然是以原先知县罗某之名上报,岂料这龚知府一眼看见眼前这官模官样的下僚,就想起多年以前到舅家玩耍之时的小表弟来,这念头一哆嗦,居然是:“我那小表弟当起官来可不就是这个模样吗?”

两下里再一攀谈,龚知府不时地捧起手中职名册子核对,核来对去,但觉那履历之中有什么不符实的地方,可一时想不起来,等匆匆辞过,回到几条街外的知府衙门内宅,赶紧去见自己的母亲——也就是华多官的老姑姑,说起今天在县衙里的见闻,不住地啧啧称奇。

那老姑姑听儿子这么一说,不觉掉下泪来,道:“你舅父就那么一个儿子,忽然就没了踪迹,多少年音信全无,怎不急煞人也?你既然见着了,怎么不问问?”

“娘!人家姓罗,不姓华,是江苏淮阴府人氏,不是咱们南昌——”龚知府说到这儿,忽地一拍大腿,又一拍额头:“着哇!我左思右想、琢磨了半天,就滋味出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的,果不其然、果不其然!”

“什么不对劲来?”老夫人眼睛一亮。

“他既是江苏淮阴人氏,怎么说起话来,却不是淮阴口音,反倒像是南昌府的腔调?”龚知府豁地站起身,接着脸色大变,低声上前,在母亲的耳边说:“他要真是多官儿,那可是欺君之罪呢!”

老姑姑也吓傻了,道:“这,这,这可怎生是好?”

龚知府接着叹道:“此事确乎两难——他要真是我那三祝弟弟,明明一个活人,该庆生还,眼前也还是一条死路。他若不是三祝,则三祝毕竟还是存亡未卜,其生也犹死。”

老姑姑擦着泪,坚决地说:“无论如何,我得看他一眼,我得看他一眼!”

龚知府万般无奈,只好下令传知县过衙来见,华多官早知道会有这一趟传唤,算来逃不过此劫,既然无从辟易,也只有硬着头皮让他再见上一回。

孰料一进府衙,便给请进内宅去,一路无人侍应,看似知府大人是刻意让家丁仆役都回避了。这一程三进厅院,走得华多官提心吊胆,如履薄冰,好容易进了内院,跨门槛儿低头一跪,叩头如捣蒜,却不问堂上坐的是什么人,一旁龚知府给拽起了,低声嘱咐道:“三祝弟弟!行如此大礼,你也不看看堂上坐的是哪一位呀?”

老姑姑也体恤这流落在外的侄儿,赶忙叫给看个座儿,可四下里并无下人,只好由龚知府给撤过一张圆瓷凳来,这一交接,反而失了礼数,华多官担待不起,直身不是、屈身也不是,一俯一仰,搀臂扶腰的,左推右搡的,倒如同他是上官,最后却将龚知府扒坐在瓷凳上。华多官也不敢抬头,只好手叉袖筒、挤眉拧眼地站在龚知府身后。

老姑姑上看下看,来回打量了几遍,终于开了口:“贵县明明就是我那侄儿华三祝,为什么矢口不认呢?”

华多官立刻将头垂得更低了,把过衙来谒见之前、周老头儿所叮嘱的一番说词给搬了出来:“野鸟何敢冒充凤凰?相貌相似之人,所在不少,自古有之;想那孔老夫子与阳货,不是面貌生得也很相像,一个是圣人,一个是狂夫,毕竟还是天壤有别。”

这个孔子与阳货故事出自《史记·孔子世家》。说的是孔夫子有一回要到陈国去,路过匡城,由于孔夫子面貌酷似阳货,而阳货又曾以虐政施加于匡,致使匡人怨愤无已,这一次见到了孔夫子,还以为是仇家来了,居然将孔夫子围困起来,拘禁了五天。用这个典故,可不只是吹捧了华家老姑姑的名门出身,还显示自己是能够随口就倒出些玩意儿的。

此言一出,果然奏效,因为连老姑姑的脸上都露出犹豫之色了——她老人家是万万不肯相信,自己那个疯疯癫癫的侄儿,居然说得出这么有学问的言语来。主客一时无话,华多官便找着了缝儿,钻身一揖,向着堂上凳上的两位连声“告辞”,躬身礼退。几乎教那尺把高的门槛儿给绊倒了,才扭身跨步,朝外走了。

就在这一刹那之间,老姑姑猛可福至心灵,喊了句:“多官儿在哪儿呢?”

华多官没提防这个,不知不觉回头望了一眼,应了一声:“唔!”

老姑姑再也无所顾忌了,扬声喊道:“来人哪!”

这会儿能来什么人?不过就是些丫鬟、书僮、婆子、长随之流的仆佣人等,可原先龚知府有过严嘱,无论如何,不可以到内堂上来,老姑姑这么一摆谱儿,但闻外间有人答应,不见人来,反倒更添肃杀之意。

且说这老姑姑两张眼皮向上一翻,露出一对晶光灼灼的眸子,怒道:“你明明就是我那侄儿华三祝,如何便敢背父母、瞒亲戚,好官自为了呢?”华多官还想狡赖,匍匐在地,叩着头道:“不是的!不是的!”

“既然不是,那么我自叫唤我侄儿的小名儿,你应个什么声呢?”老姑姑益发显着生气了,提着嗓门儿斥道:“你再强辩,我便让你的表哥以官法调治了!”

这是个意志力的对决,华多官会的毕竟只是当官,不是当锋,登时肩膀一软,再也担承不住了,“哇”地哭了起来。老姑姑和龚知府在一旁复加之以苦口劝慰,折腾了大半天,时过黄昏,才让华多官吐实,交代了这些年来的经历。

“此事性命交关,弟弟奈何敢当?”龚知府面对真相,并不十分意外,然而为今之计,如何善后,却实在为难。

华多官还未曾言语,但听屋外响起一声咳嗽,华多官听着耳熟,连忙同堂上的老姑姑指手划脚了一番,好容易迸出句话:“我那、我那、我那爹——我那老丈人,老丈人来了。”

原来一屋三进,根本没有人拦阻周老头儿,他老人家就这么气定神闲地走过来了。先向龚知府行过礼,又冲老姑姑作了一揖,再回头跟龚知府道:“此事全仗大府保全了!”

“欺君冒宦,是杀头的大罪,我呢,不过是小小的一个太守,同三祝又是中表至亲,说不得株连在内,也得摘去乌纱,我能保全什么?”

“那就参了他!”周老头儿笑着说。

“参了——?”龚知府、老姑姑乃至于华多官都不免大惊。

“参了。”周老头儿脸上仍自挂着笑:“大府既不能保全,索性就参了他。参他个税银耗羡差多,苛扰百姓。此事未有定例,参上去也未必实责下来——往往落一个石沉大海呢。”

龚知府似乎会了意,老姑姑却慌了手脚,华多官不意有此一着,以为自己听错了,半晌回不过神来。

“那、那、那——”华多官没想到自己的老丈人会如此出卖,一句话说不上来,却听周老头儿继续说道:

“参一个小过,抵一条大罪,何乐而不为?大府初莅任,参自己的下属一本,也是寻常立威手段,吏治之澄清,往往自此而始。至于多官么——”

“这苦命的孩子!”说着,老姑姑竟然哭了。

“命苦,就死了算啦!”周老头儿仍旧笑着,说:“衙里不早就多着一个么?”

龚知府这时完全意会了,抚掌大笑,道:“我这一本参上去,周师爷就在衙里给三祝弟弟发丧,是这意思不?”

“大府高明,不错的!”

“那么,多官儿是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脱身回籍了——依本府看,倒是你活罪难饶!”龚知府上前拍拍周老头儿的肩膀,问道:“可愿意换个衙门再干一任?”

·眼前有一个

《清史稿》分得明白:正、从一品、二品官儿的妻室封夫人。正、从三品官儿的妻室封淑人。正、从四品官儿的妻室封恭人。正、从五品官儿的妻室封宜人。正、从六品官儿的妻室封安人。正从七品、八品、九品官儿的妻室都封孺人。眼前有这么一个,日后得叫安人。

话说浙江萧山县寒士钟俊连捷登第之后,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在同年宴上结识了御前侍卫山西人白某。白氏家境素丰,有女及笄,想赘一个风流俊赏的读书人为婿,好改换门庭。钟俊是个素心人,读书就是为了消闲,原本没有做官的巴望,也没有什么振家声、显父母、耀门楣的大志,考得了功名,想是起码过几年安稳日子,不料有人来给说合,结亲就结亲,随缘无不可。

南阳府地属河南,实亦辖湖北襄阳,是个大镇。从京城到南阳,走水路虽然绕远,但是行程最为便捷,云帆高举,不数日即至维扬,再换船溯江西行,也只有几天的航程就能抵达。

但是舟行也有麻烦的地方,启程泊岸之际,上下行李,比之骡马驮橐,要费事得多。尤其是白家老丈人,身为廷卫,久居宫禁,结交的达官贵人不少,新婚馈赠所得自然非比寻常;加之以自家备办的妆奁,其丰厚可知。于白侍卫而言,送女婿登程履新,应该算是一大盛事,所以刻意郑重其事,光是陪嫁的丫鬟奴仆,就有百人之众,雇来扈从运送的船只,竟多达数十艘。启航从京师至通州四十余里,连路旁看热闹的都络绎不绝于途,沿河逐走,看了一天一夜,人潮才渐渐散去。

这一顿排场,在白侍卫而言,不夸夸然热闹一回,还真怕江湖中人不知道是他老人家的闺女要出阁呢。换言之,正是这么敞开来炫耀,倒带着些许诸葛亮撩拨司马懿的意思,仿佛是说:哪个有胆不要命的绿林宵小敢做这一趟打劫的买卖,就不要怨我白某人事先没打上招呼。

可白侍卫不曾料到:宫门长锁,衙门长开,大内之中上下百多年,打转的不过是一家人;可官场之上也好,江湖之中也罢,风水人事毕竟是活络的,谁不会说几句“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彼何人也,予何人也”这一类的话,说这话是个什么意思呢,不外就意味着后起之秀未必能明白,也未必肯敬重老辈儿人的身份;换言之,总有那么些不晓事、不通情、不知分寸的人物,还是看上了钟俊他小两口儿的一大纲家私。

有心干它一大票的不知道白侍卫名震京卫,也不计较船上有些什么人,只知这船队沿途停靠的俱是通都大邑,等闲不好下手。而船行却越走越慢,仿佛雇主并不自觉已经身在觊觎者的眼下掌中,仍自好整以暇,贪玩风月。

这一天舟抵维扬,要从运河换入江行,不但得改为西航,有一部分货运还得换船,钟俊和年轻的妻子白安人为了腾出舱中的空儿来让家仆出入,索性在船首架了个矮几子,小两口儿对起棋局来。落子之初不过是申正时分,到中局,天色已经向晚了,白安人下得兴起,不肯离船,钟俊也觉得港口一片热闹,吵扰得很,小夫妻俩一合计,说是干脆溯江而上、继续赶路的好,毕竟维扬是个大地方,再走个几十里路,未必没有小一些也静悄一些的港汊津渡,自凡能泊舟过夜,也没什么好挑剔的。

奴仆们传唤船家启航的话一嚷嚷开来,尾随而至的船匪们可就乐了,他们知道,无论今夜在何处停泊,这一支船队都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儿了。眼前他们能做的,就是赶忙联系附近水浒之中能通上声气的同行,收拾更多的载运船只,于一战得手之后,立刻搬运赃物,凿沉原舟,而不惊动十余里之外维扬港口的官兵。

地头上也的确是另有几拨儿水盗,各拥一二舴艋小舟,但是合起伙来,共奉一名水性极好的江湖大哥为首。此人姓王,单名一个凌字,外号镇江王;顾名思义,其势力之大,可以溯流而上,直达镇江。不过,另有一个说法,说他能够溯江上泅,一鼓作气,由维扬直达江宁,这样的本事,就算是当年梁山泊的“浪里白条——张顺”都不能及,可谓能够“威镇长江”了。所以“镇江·王凌”才算是他真正的诨名儿。

“镇江王王凌”也好、“镇江王凌”也罢,总之一听有这等好买卖,哪里还肯放过?登时催发了百数十艇快船,呼啸而至。船家们眼尖,远远听见打胡哨,再看火炬分而复合,合而复分,这是水面上的买卖家惯玩儿的把戏——也算是一门绝活儿了——将火炬隔舟抛递,往来不停,远远望着,在一片黑暗之中只见鬼火飞跳,此起彼落,倏忽明灭,声势十分骇人。船家水手看不多会儿,纷纷喊叫起来:“是‘镇江王’的势头,是‘镇江王’的势头!要死人啦!要死人啦!”

闹乱是几数息的工夫就传遍各大小船艘的,奴仆们将水手的言语跟钟俊一嚼咕,吓得这书呆子登时觳觫不已,就在这时,却听一旁的白安人开口道:“小丑何敢跳梁?”

一句话说完,回身朝一个贴身的丫鬟使了个眼色,但见那丫鬟向空一甩双臂,作了个揖,外罩的长裙已经在转瞬间脱了去,半空中却爆起了个不大不小的烟火,接着发生的事却让钟俊惊讶不已:一霎时间,各船船头都站出来个丫鬟,人人短打衣靠,黑衫黑裤,望之犹如一片黑墨,这些个黑衣丫鬟似乎是不约而同,或者是早就操练过了似的,分别嘱咐船家水手立刻将各船船身用铁锁串连成一气,打熄了灯火,合拱着钟俊所在的官船居中。

片刻之后,众丫鬟已经排成了一列队伍,一个儿轮一个儿来到矮几之前,由白安人发给一握棋子,吩咐说:“不过是些个蟊贼,万万不兴许放他们登上船来,要是惊吓了官人,我唯你们是问!”

丫鬟们衔命而去,白安人这也才好整以暇地甩开自己身上的连身长裙,露出了里头的黑罗衫裤,青布蒙头,不知从什么所在摸出一囊沉甸甸的铁丸,挂在腰间。钟俊看她神色是眉立目扬,英武神俊之态,一点儿也不像新嫁以来的模样,不由得期期艾艾地问:“你、你、你要上哪儿去?”

白安人嫣然一笑,道:“不就是防贼去么?你要是不害怕,随我来,瞧瞧。”说着,拉起钟俊的手,相偕蹑步藏在舱门里侧。

此时“镇江王”的盗船也已经一字排开,与官船居中的这几十艘货船隔着不到一箭之遥的江面,缓缓靠了过来。这是个阵头,此时的货船要是不至于惊惶四散,盗船便仗着船多,乘隙围拢,待把货船像驱鸭赶鹅似地局促到团团一隅之地,不消半晌工夫,便可以登舱掳掠了。

说到这儿,就得岔嘴说一说白安人的布阵之道了。这一番防贼御盗,当然不外是行前白侍卫的一套交代:平日习武不辍的这几十个丫鬟们,人人驻守一船,外服长裙、内着短靠,遇事先将船只锁了,免得临阵让人驱赶成聚食之蚁一般。

至于为什么锁上船,而不怕船盗用火攻呢?道理很简单,一旦要放火,必然是饱掠金珠财物之后;换言之,必然是贼伙登船行劫、事毕之后。倘或一对阵就放火,船船铁锁相连,当然难以收拾,那么放火的盗贼反而一无所得,白忙一场。这是为什么白安人仔细叮嘱“万万不兴许放他们登上船来”的道理,因为一旦让船盗登舟,那些熟练的强人还真会在得手之后放一把火,那可就万劫不复了。

这且回过头,说“镇江王”这一头。“镇江王”在这长江中下游一带讨生计,也不只三年五载了,仗着自己水性高人一等,聚成大伙,都说是当年横行大宋朝十数年的洞庭湖杨么托生的水中丈夫,数百载以下无与伦比者,可连这首领王凌也没见识过:居然有这么一支既不似官橹,又不似战舰的船队,能够摆出这么个阵式来,而且诸船一字横江之后,竟熄灯偃息,不见一丝一毫的动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怀疑未决之际,片刻如经时,等盗船逐渐逼近,双方船头之间不过是丈许宽而已了,王凌左顾右盼,看这排面拉得太宽,怕号令不及,万一有个平素往来疏远的水浒弟兄一时认不清号令,或者是着慌放了火,船锁连绵,把这笔大好的买卖付之一炬,岂不可惜可憾?于是匆促之间,急饬所属:赶紧灭了火把,持挠钩利刃登船,一探究竟。

接下来的事,就更出人意料之外了。王凌一声号令才传下,有那早就盯梢许久、知道船上有众多女眷的水贼,根本不屑得取兵刀,赤手空拳便抢着往这边船头蹦跳,可说也奇怪,不过几尺宽的水面,却没有一个跳得过的,头一拨儿或是发狂呐喊,或是嘻笑喧腾的水贼便像饺子落进汤锅里的一般,全下了水;更令王凌不解的是:这些平日水性精熟的饺子们一下水就仿佛沉了底,一个都浮不上来了。

饶是王凌耳聪目明,看见这些个喽啰们纵身半空之中的瞬间,似有尴尬物事,像暗器一般,来得迅猛凶险,于是抢忙呼喊:“退退退!”说时已迟,那时已至,喊退却还来不及退的节骨眼儿上,又给暗器打落了十几个。

王凌一则以惊,一则以怒,想:此时不杀向前去立威,我“镇江王”这一块招牌岂不立马就砸了?转念到此,顺手抄起原先立在船头防箭的大铁盾,握着五尺板刀,猛提一口真气,飞身朝当央那条看来大了许多的官船扑跃过去,人还在半天里,就听得铁盾之上叮叮咚咚雨点冰雹也似地砸落了不知多少物事,待他双膝蜷定,两脚落实,人在甲板上一寸一寸向前挪移的时候,不料铁盾底下一时留了个缝儿,教飞进一枚铁丸儿来,正击中了大拇趾,手指足趾连心,疼痛自是难忍,王凌一低头,铁盾歪开,顶上又捱了一枚铁丸,这一下他可钉不住了,仰面翻倒——练家子毕竟还是练家子——就在这匆匆一跌之际,他瞥见了官船舱门口的女子:青巾覆额,黑衫黑裤,眉目姣好,玲玲珑珑的纤腰上挂着一囊让他栽尽跟头的铁丸。

“镇江王”一落水,众船盗再也无心恋战,纷纷呼喊:“大王下水啦!大王下水啦!”语毕,投江而遁,连船都不要了。

局势逆转,也就是顷刻间事,白安人当即作了处置:让众船一齐举火,照耀江面,如同白昼,看看有没有幸免于灭顶的盗匪,搭救上船,用麻绳索子缚了,准备第二天派人解回维扬去。

钟俊开了眼界,恭谨之色溢于言表:“夫人究竟有何神术?治大盗竟如同约束小儿的一般,果然是将门的豪杰,看来是所向无敌、所向无敌。佩服!佩服!”

“说无敌就忒夸了,实则也没什么。”白安人云淡风轻地说:“父亲喜欢骑射,家中庭院,总是整治的比较宽敞。”

“我小时候窗外有长墙一堵,墙里的小径又直又长,父亲将就地势,以之作为箭道。我没旁的可玩儿,便拾些石子儿扔那箭道上的靶子。父亲看我扔靶子扔得有兴致,定了赏格,我练得就更起劲儿了。非但自己乐之不疲,还伙着身边的丫鬟们一块儿练,不过两三年之间,人人都能够百发百中了。”

“这还不算,父亲又用人形作靶,周身画上穴道,倒也不算难,久而久之,熟能生巧,便不失手了;最后再用牛革制靶,练铁丸投射之技,四五年下来,所击无不洞穿。”

“倒是父亲还常开玩笑说:‘这娃儿可已经称得上是天下无敌女将军了!’不过,练得一班老小丫鬟们能认穴、打穴罢了,所击之穴不失分寸,的确可以伤人,可称不上什么无敌就是。”

“只不过棋子是个小玩意儿,能伤人也的确是神奇。”

“方法用熟,粒米可以杀人,何况是棋子呢?”

“还有一桩不明白,”钟俊道:“这些个丫鬟们领了棋子,各回己船,怎么不见她们出来应战,却已经克敌致果了呢?”

“这倒是预先就想妥了的。”白安人笑道:“我料江中必有贼盗,才让丫鬟们早早穿了黑布短靠,猱踞于桅杆之上,由上往下俯视,非但目力明,且用力远,衣色恰在夜色与杆色之间,阒暗朦胧,贼盗亦无从察觉。”

“你自己却匍匐于舱下,这又是什么道理?”钟俊还真是打破沙锅——璺到底!

“贼首一见喽啰们不能取功,就想要一举擒杀吾等主帅,主帅究竟置身何处呢?在他们看来,必然是中央这一艘大官船。即便他猜中了,也必然以为我们也躲藏在桅杆之上,顾了高处不能顾低处,就不免下盘露空,予我以可乘之机了。”

钟俊听白安人侃侃道来,略无半点骄矜之色,自然是益发钦敬的了。闲话不多提,且说钟俊赴任之后,倏忽六载,任满之后,调首邑,先署理布政使司,算是权掌河南一省政务,地位仅在巡抚之下。

在之前这担任南都之宰的六年里,他最主要的功绩也是军功,不过这些个军功倒不是白安人给立下的,主要的是——前书说过——南阳府也兼领着襄阳地区的防务,在这段期间,地方上不是没有水旱绿林之辈想要乘势闹祟,却总是能弭平于未发之际。

起初钟俊也同一般的官吏们一样,还道是官运亨通,诸事大吉,不料自己这么个不忮不求的为官之道,还真获得了老天爷的怜宠、庇佑。久而久之,同湖广总督和河南巡抚这一班封疆大吏接触得多了,才间接得知:能够弭平地方上的匪类,清剿盗薮,并不是倚仗自己洪福齐天,而是介乎河南、湖北两省之间,有一支隶属于湖广总督辖下的游击部队,数年来侦伺、潜伏,时时掌握盗贼行踪动向,往往制敌以机先,防患于未然;而那部队长衔加参将,姓许,单名一个杰字,正因为直属湖广制台调度、节制,所以钟俊几乎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倒是有一回豫、鄂督抚会食,钟俊才得以同许杰见了面,钟俊见这许杰身形魁梧,膀阔腰圆,星目隆准,大耳虯髯,的是一流的英雄人物,自然欣羡欢喜,一攀谈,发现此人慷慨豪迈,果真不负他堂堂仪表,心下更是崇敬有加,刻意要深相结纳。

知府卸任前夕,是大暑天气,京师里传言遁出,都说钟俊署理河南布政使的时日不会太长,说不定一到任就真除了,毕竟是娶了个好媳妇儿,朝中有梁木撑持,际遇自是不同。谣诼纷纭,夤缘交际、趋走攀附的更不在少数,由于天气实在炎热,送往迎来本已不胜其扰,而钟俊又十分不耐应酬闲话,正准备闭门谢客,门上投了拜帖来,打开一看,是参将许杰。

许杰来谒,应该不是虚与委蛇、拍马捧场来的,他开门见山递上来一卷舆图,钟俊展卷一看,大为讶然:原来这是一轴手绘的运河舆图,自凡是京师以南、经通州而扬州,子午一线,所经之地水浒形势、盗匪盘踞情况,无不随图附注,巨细靡遗。

许杰的话说得也简明扼要:“某与大府相见恨晚,然而看大府神色不凡,逸出群僚之上,是孜孜矻矻、戮力于民事之慈悲长者,乃肯以此卷相赠。”

“大府若是署理河南政务,但请持此图一一寻访,与各地盗薮约说,请无害于商民。江湖贼盗之属,铤而走险,往往迫于无奈;但须有长者扶持导教,开拓生理,往往令至而晏然。大府持图而去,又能说之以情,而不加之以兵,他们自然也会畏惧、感念,一旦方面有警,不定还会是莫大的助力。”

对于即将履新的钟俊而言,这一份舆图大礼不只是捕盗用兵的谍报,也是抚庶辑民的指引,一番愉悦之情,自清凉无汗,回头见许杰头顶上还戴着顶笠子状的官帽,端的是汗出如浆。钟俊随即吩咐小厮:给许参将打来热手巾把儿,顺便捧了帽子去,好凉快凉快。孰料许杰连忙摇手,道:“不必!不必!”

钟俊怪道:“这么热的天,咱们又是便中清谈,怎地还戴着帽子呢?”

许杰想了想,道:“实实不敢相瞒于大府——我原先是长江里的巨盗,以‘镇江王凌’闻名,因为擅劫官船,不慎失手,非但葬送了百数十名兄弟,瓦解几十处水浒,自己也受了伤,额头顶门之间捱了一粒铁丸,削去头骨一块,幸亏后首以‘儿脑丹’治愈,可却不能经风,是以无论多么炎热的天气,都不敢除帽。”

钟俊听到这儿,略有所觉,遂接着问道:“老兄勇冠三军,在襄阳一镇立下战功无数,弭平盗匪数以万计,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呢?”

许杰叹了口气,苦笑道:“说起来,这伤了我的女子,还真是我的恩人呢!她那一铁丸打在我顶门上,我才看清楚:居然伤了我的是个姑娘家——大府试想:一个女流之辈随手便能够把我‘镇江王’打翻在水里,几至于溺毙,我,还能闯**出个什么天地来呢?可是空有一身筋骨膂力,别的事也贪图不得,不如投军,立几级‘首功’,倒还顺理成章。能够忝然混到今日,当得一员参将,岂不都是恩人那一铁丸所玉成的呢?”

“那么之后老兄见过你那恩人没有?”

“落水之际,匆匆一瞥,之后再也不曾见过。”

“想不想见见你那恩人呢?”钟俊笑着问道。

“天涯海角,如何见得?”许杰摇了摇头。

“眼前有一个——”钟俊跟那送手巾把儿的小厮吩咐了一声:“来呀!有请白安人。”

故事之外的故事

白安人的故事大略如此,但是盗薮图的情节还留下个尾巴。

改名许杰的镇江王凌最后的一场征战是跟着丁宝桢打山东阳谷。丁宝桢刚到山东按察使任上,就四处打听能治盗匪的能人。他听说过湖广节帅麾下有个参将,叫许杰的,是老江湖出身,曾经凭着一卷盗薮图,剿抚兼拖,平定了两湖以至于中州一代无数在地的浒匪,于是千方百计要向湖广总督衙门借将。可是一个远在天边的臬台下官,如何能动摇督军倚为股肱的将才?湖广方面轻描淡写地则以“盗警连绵,扰动不已”搪塞,看态势是根本不肯放人。

丁宝桢想不出更积极的办法,只好回头请教上司——署理山东巡抚的阎敬铭——阎敬铭当时正在丁忧期间,本来要守丧三年,等闲不可夺情,但是淄川方面军情紧急,非得来上一个霹雳神佛不能为治。既然勉为其难,阎敬铭也就可以尽意求索,这才往军机处绕了个弯儿,由内阁拟旨,调许杰到山东,仍以参将任事。

当是时,阎敬铭立下了非常严格的军令状:“使一匪潜渡者,杀无赦!”但是对许杰而言,要扬名立功,这是绝佳的机会。于是阳谷一役,不徒力战而已。为了能够进一步掌握山川形势,他还故技重施,也就是为了能够有更准确的用兵方略,在会战之前,他花了七天七夜的工夫,亲自踏查叛匪宋景诗在东昌乃至于聊城的老巢。他对剿治土匪有两个立论,第一是:“狡兔必有三窟,不可以一砦之焚、一穴之倾为功也。”这就是说:不能够把捣毁一个盗匪的巢穴当作是彻底的胜利。

许杰的第二个剿匪论毋宁更重要:“善剿者灭匪于途,善抚者收民于乡,动杀静养,洵为一事。”意思就是说:要真正消灭土匪,是要在动态过程中“逐杀”——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连同盗匪的行动线、行动纲,一并摧毁。倘若认定其不是匪类,只是流民,就要提供休养生息的机会。

许杰战死在阳谷——这是当年武松打杀了老虎之后被聘任为都头的地方——丁宝桢曾经这样感叹:“予从大盗学,而知圣人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