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俞寿贺(1 / 1)

一叶秋 张大春 3464 字 3天前

所谓神仙事,即是男女事。

道光二十四年甲辰(公元1844年),安徽桐城东乡有个农夫,叫姚十七,锄地锄着个坛子。坛盖儿上有敕勒封口,可是不管用,因为姚十七一锄到位,把坛肩之处耪开一个大窟窿,登时冒出一阵白气,上冲十余丈之高,久久不散——但闻空中有人声,说:“闷煞人也!闷煞人也!这可不有二百年了么?有二百年了不?岂料还真能重睹天日呢!”

姚十七猛里吓傻,趴在地上不敢抬头,但听得空中之人复又说道:“老兄不要怕!你放我出来,我是知恩感德的,必将有以答报,不会害你的。你回去罢,晚上我自会到你梦中去的。”这话说完,坛子也不再冒白气儿了,姚十七打掌缝儿里偷眼朝上一眄,晴天朗朗,万里无云。

不多时,姚十七的老婆来送饭食,看见丈夫趴在地上瑟缩觳觫,不能言语,呼之不能应答,撼之仍自惺忪,只好扔下食篮,将姚十七扶起,背回家去。回了家也是一样,姚十七竟日喃喃呓语、咄咄称怪,可又什么都说不清。他老婆看这是中了邪,便叹口气,跟姚十七说:“咱们只有出个汤、看着罢!”

“出汤”,黄、淮一代乡间向有此俗。持清水一碗,中间放三根筷子,左手扶筷子立住,右手自碗中掬水浇淋之,口中默呼鬼神之名。鬼神何其多,岂知该找谁呢?这里有一些机关。乡人但知仙鬼妖精,也如同人世,各有管束。只消呼求无误,那能够管事的正神明鬼,总会出头料理自家辖下的纠葛。一旦所呼求的正是闹祟者或者其直辖上司,那三根筷子便好似香炉里的三炷香一般,稳稳立于清水之中,不致倾倒。如此一来,冤头债主现形,再取茶一撮、米一撮,洒在碗里,念些个善颂善祷之词,阴司自然会有清审公断。遇上难以消解的闹祟,这一套是极有用的——此之谓“出汤”。

出汤出了一两个时辰,居然请到东岳大帝才见效验。姚十七不再发昏呓语,安安静静地睡着了。这一睡着,果然得梦——梦中的确有一伟丈夫,穿戴的并非本朝衣冠,额头上居然画了网巾,看上去还是个读书的。此人笑吟吟排闼而入,听说话腔调语气,也正是白昼空中那人。

“我叫俞寿贺,感君破坛相救之恩,特来相谢!”

“你既然有名有姓,听口音还是本地之人,如何作这身打扮?又如何藏身在那样一个小坛子里呢?”

“咱们的确是同乡——”俞寿贺说,“前明崇祯殉国那一年是甲申,有一回我大白天里不知不觉睡着了,忽然看见一个额上生着两只犄角的鬼卒,打从院墙之外凌风而至,二话不说,朝我脖子上一搭铁锁,就朝外拉扯。我还没来得及喊叫分说,但觉眼前一片风尘雨雾,掩击口鼻,几至于不能吐息。所幸未及片刻,也就停下来了。”

“来至彼处,是一座绝大厅堂,俨然是个深广衙门,望之竟无边无际。我朝前又走了怕不有一里多远,才望见堂上端端正正坐着个黑面大头郎君,官威甚是森严。此官身边还站着个唱名小吏,我一面走,一面听他含含糊糊念说些平生官职经历,我也不甚在意。等趋近案前一箭之地,上坐黑面郎君忽地喝骂起我来:‘你家累世受君国豢养,不图答报,反倒勾结贼虏,荼毒生灵,罪孽深重,应发付炮烙之刑!’”

“上坐郎君话才说完,一旁便过来个身长数丈的大恶鬼,肩上扛着根八尺高的铜柱,置于大堂西侧一角,此鬼徐行过我之旁,却叫我看清楚那炮烙的铜柱——柱中炭火炙热,烈焰飞腾,不一会儿便将柱体烧得上下通红。此时一旁又冒出来两个青面赤须、狼眼獠牙的鬼卒,忽地将我发辫揪起,衣衫褫去,我一面打着寒颤,一面啼哭,情急胆裂,只能放声喊道:‘小人并未勾贼!小人并未勾贼!受这样的酷刑,心有不甘哪!心有不甘哪!’”

“上坐郎君只是怒目相视,骂道:‘你还敢喊冤哪?’说着,朝我扔过来一部册子,但见册子首页即恭楷大字写着:‘极凶鬼犯一名,余寿鹤,南直隶铜陵县人。顺治二年夏,左良玉师次九江,该犯勾其部曲,扰劫沿江一带居民,除**掳不计外,共杀老幼男女六万八千四百三十五人,罪应炮烙,六千八百四十次。’”

“我急忙申辩说:‘小人乃是桐城俞寿贺,不是铜陵余寿鹤。小人生平未出吾乡,于左良玉元帅只闻其名,一向不识其面,更不能勾通其部曲,尚祈大人谅察!’”

“上坐郎君一听我这么说,脸色忽而和缓了许多,又问了声:‘你当真不是铜陵余寿鹤吗?’我说不是。他赶紧让我起身,给看了座位,并唤从属僚吏仔细覆勘,这才查出来:我桐城俞寿贺还有三十七年阳寿。原来是那额上生了两只犄角的鬼卒把我误当成‘铜陵余寿鹤’,给拘了来。当下上坐郎君立即宣判:打那鬼卒三百鞭,仍令其送我还阳。”

“可这三百鞭打得好生耽误。一旦刑责用满,天色也晚了,加之以鬼卒吃刑伤重,行走当然不便,再送我还阳之时,就没那么轻便、快捷了。当时暑天燠热,回到桐城之际,鬼卒大喊了一声‘哎呀不好!’原来我的尸体已经发腐朽臭,就算魂魄未消,还阳所需的皮囊已经不堪使用了。鬼卒连声大叹:‘坏了!坏了!不成、不成了!’我生怕他撒下我不理,急忙紧紧拽住他的袖子,道:‘这可不行!你得还我一个安置!否则,我再回阎君殿上去告你一状。’”

“那犄角鬼抓耳挠腮地想了个半天,终于像是想起了什么,嗫嚅着说:‘我有个法子,管保你老兄活着比做人还要乐;单看你意下如何了?’我当然得问:‘什么叫比做人还乐呢?’鬼卒道:‘南山之下有头千年老狐,每每在月下炼丹,大道垂成,我倒是可以趁其不备,略施手法,把他那丹夺了来,让你吞了。如此一来,你就位在鬼仙之列,当然是不能再世为人了,可是鬼仙却能够从心所欲,不是比做人更乐得多吗?’”

“我看我那尸首已经溃烂得不成模样了,无可如何,也只能依从其计。这一天,正逢满月之夕,鬼卒把我带到南山之下,果真看见一头牛也似的大赤狐,正跪在旷野之处,望而拜月。拜时口含一珠,忽而吐出来,让那珠在空中滴溜溜地旋转、飞腾、飘坠。彼珠大如弹丸,宝光四射,璀璨晶莹,令人不能逼视。但见那鬼卒蓄势数刻,终于找着个空儿,趁那大赤狐将丹吐得老高之时,一阵电光石火,飞身上前,凌空夺下珠来,复欺近我身边,撬开我的牙关,将丹扔进口中,随即胸前背后各拍了一下,我只觉一阵冰凉自喉入腹,直下丹田了。”

“大赤狐失了丹,不由得痛哭失声,起身要同这鬼卒扭打,不料鬼卒嘻皮笑脸地说:‘你这老蠢物,连个小小的丹都保不住,还炼什么呢?如今没了丹,你又拿什么同我斗呢?从前我怕你,如今没了丹,你龇牙咧嘴地干什么?还要我怕你吗?’大赤狐闻言,顿时萎了,只能冲着我怒目而视,继而转怒为悲,连声哀叹着说:‘丹被你吞去了,也是天意;你一旦修得大道,登了仙箓,千万不要忘了提拔我——唉!这样一来,我又得迟一千年方能得道了!’”

“鬼卒接着也向我贺喜,道:‘郎君得了这将成之丹,平添千年神修,大道转瞬而致。如果能够一意修炼,十二年可以成地仙;再十二年可以晋天仙。不过,有一事非同郎君你耳提面命不可。那就是修炼入仙,最忌女色,尤须避孀妇、处女、比丘尼。倘若冒犯了这三种女身,必获天谴;而且一旦亲近这三女身,必至于露形而骇世,也将不利于用功——这些,你都要牢牢记下了。’”

一个肉身皮囊一旦解脱生死,成了鬼仙,还能牢牢记住这些话么?有那么一小段看似旁观者素笔勾描的文字,简要地将初登此境的俞寿贺的生活作了如下的描述:

自后,乃探名山、济巨川,陆不车、水不船。下达九幽之地,上升九重之天。凡十洲三岛,宇内所称名胜者,无不悉恣游观。不渴不饥,无暑无寒。漱石饮水,风衣日冠。凭虚御风,随遇而安——居然散仙也!

终究还有可惜之处:俞寿贺欲心未断,见美色犹未能忘情。先上来几个月,还能谨记鬼卒的教训,自凡所戒的三种女人,一概不敢冒犯。实在有欲壑不能填,忍将不住,便入青楼。反正勾栏中人,无伤于名节。是以每过一风月场,便择取一院之妓中最妖娇婉娈之辈,纵情而狎之。但是,他却未曾料到:这色戒既破,往往易放而难收。之后再遇上良家好妇,也会垂涎而思染指了。

俞寿贺接下来便对姚十七说到了关隘之处:

“我所吞服的是狐丹,这与寻常鬼怪是不同的。天狐修行,讲究的就是变化,不惟能具人形,还能随心所欲,修饰面目。要变成陈平、潘安那样的美男子,不过是一转念间的工夫而已。是以良家子之不能究根柢者,也只能爱慕我的容颜,听任我的使唤。同女子往来,已经到了这种无入而不自得的地步,我也就逐渐忘了戒律。就算偶尔想起来,也全当那是鬼卒不想称我之心、遂我之欲的一番废话了。”

“偶然间有一次经过浙东温州府,正逢着城外酬神爨弄,大张戏台,串演传奇。男女老幼,观者如堵。其中有那么一个小姑娘,年纪约可十五六岁,姿容冶丽,绝色无匹。”我看此姝正站在一座戏台底下观看台上演的一出《袄庙火》,神情迷离颠倒,仿佛有着无限深情,就直要飞上那戏台去了——“俞寿贺说着时,两眼一眯,似又亲睹着那佳人的痴狂之态。”

什么是“袄庙火”?先得解释了这三字;此三字有解,还可以牵拖出另一个词儿:“蓝桥水”,便恰好又是这一篇《俞寿贺》故事之潜主题——那就是**与修真之敌垒对峙。

先看底下这一段戏文——出于王实甫的《西厢记》第四折:

[得胜令]谁承望这即即世世老婆婆,着莺莺做妹妹拜哥哥。白茫茫溢起蓝桥水,不邓邓点着袄庙火。碧澄澄清波,扑剌剌将比目鱼分破;急攘攘因何,扢搭地把双眉锁纳合。

[夫人云]红娘看热酒,小姐与哥哥把盏者!

[旦唱][甜水令]我这里粉颈低垂,蛾眉频蹙,芳心无那,俺可甚“相见话偏多”?星眼朦胧,檀口嗟咨,攧窨不过,这席面儿畅好是乌合。

[旦把酒科][夫人央科][末云]小生量窄。

[旦云]红娘接了台盏者!

[折桂令]他其实咽不下玉液金波。谁承望月底西厢,变做了梦里南柯。泪眼偷淹,酩子里揾湿香罗。他那里恨倦开软瘫作一垛;我这里手难抬撑不起肩窝。病染沉痾,断然难活。则被你送了人呵,当什么喽啰。

“袄庙火”旁处可见者——不论是在元曲或明清小说之中,都是和“蓝桥水”作对仗,有论者以为“蓝桥水”是《庄子·盗跖》篇里盗跖持之以教训孔子的故事:“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可是庄子从来没说这桥名曰“蓝桥”,可知本是附会。其实“蓝桥”在陕西蓝田县东南蓝溪之上,语出唐人裴铏《传奇·裴航》。故事里的裴航遇见仙女云英之处,即是蓝桥。所谓:

一饮琼浆百感生,玄霜捣尽见云英。

蓝桥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岖上玉清。

单就这诗内容可知:所谓神仙事,即是男女事,除两情缱绻之外,哪里有什么神仙故事?

从“蓝桥水”回头看“袄庙火”就很清楚了。袄庙,就是指人的身体,身体里冒出来的火,多半是指情欲。戏台上搬演《袄庙火》,不一定是西厢故事,说不定就是借这个词儿所发明、衍申出来的绮艳情节。看得那闺女如醉如痴,俞寿贺当如何?——“我不禁窃笑自语:‘此儿情窦初开矣!’当下遂化身成一美少男,刻意以眼神挑她;女郎非但不以为忤,也时时眉目传情,看来这勾当是就要成了。”

“薄暮时分,我隐身随她进城,才知道这闺女是温州府某富室的千金。夜分人静,我看她下帏掩户,对着盏灯儿,若有所思,料想是能够一举而得手的了,于是复变为之前那美男,排闼搴帷,长驱而入——果然,片刻之间,也就一亲芳泽,共沾雨露,成就了好事。”

听到这一段儿上,姚十七仿佛才明白了神仙之佳妙。这时非但不害怕,还津津有味地问道:“世人都晓神仙好,却不知神仙之好,还这么扎实!”

“莫说你这凡夫俗子心向往之,竟连我这身怀近千年大道狐丹的鬼仙,都因此中滋味畅美,而不克自拔了呢!”俞寿贺接着说,“可别害得你夫妻俩‘白茫茫溢起蓝桥水,不邓邓点着袄庙火’,烈火干烧,难以宁静。当时欢好融洽,就只用八个字来形容罢,真所谓‘曲尽绸缪,情均伉俪’了!”

“我同这闺女私下往来了将近一年的岁月,每每夜半相会,昼间回避。就算有时睡迟来早,不免稍露踪影。可我毕竟擅长隐身之术,无何不落人以实柄。那富室也是个几代殷实的大户人家了,儿女教养,规范森严;一旦放浪形骸的事儿做惯,日久天长,行止间还是有些**散播,不免微微现出了破绽。闺女的母亲便时时来与闺女同寝,想要尽窥端倪。我也丝毫不以为意,有时趁着那做母亲的在床榻上熟睡,竟也敢现形与闺女调笑**。这——如今想起来,的是好玩;也的是孟浪太过!”

“你那丈母难道始终不曾同你照面么?”姚十七咂巴咂巴嘴儿问道。

“忽一夜,闺女那母亲蓦然惊醒,我一时隐身不及,教她看见了。于是大喊有妖,叫来家人,齐持棍棒到处劈打。我当然不至于受些许伤苦,可这一家子却深信是妖邪缠祟之害,第二天就请来了一个游方的道士。此道不是别人,正是青城山全真龙门派碧洞宗陈清觉师祖的第四代弟子高无极。”

“这高无极是个厉害的么?”姚十七的老婆也岔上了嘴。

“我初不以为意。”俞寿贺接着说道,“看他们在院中忙活了一整日,搭了一座三丈高的坛台。当天夜里,才交子初,高无极已是一身法官打扮,同他的两名弟子登坛具表,上请仙界星官神将,下凡擒妖。到了那时,我还不以为意呢——但见那高无极将大袖一拂,掌中居然霹雳有声,朝天一舞搾,天门忽然大开,淡云轻雾各向东西两涯退去,诸神甲冑铿锵,剑戟明晃,登时布列了十方网罗、八表牢栅,六合之内,无不森然。”

“我还想隐个身儿,到此时方知天地间毕竟有抹不净的踪迹、洗不清的埃尘。正是光明无限,哪里是夜半子时的景色?耳畔只听得天边地角到处是那法官的声音,道:‘妖邪将欲何往?诸神速为我擒来!’说时迟、那时快——我还没来得及眨眼呢,遍天遍地、烛照幽窅的满世光明立刻就化成一壁黑暗——我已经叫他们给捉进坛子里封起来了!”

“那你可怎么办是好?那闺女,可也就再也见不着面了呀?”姚十七叹息着说,不时踱足于地,似乎万分懊恼。

“我才进那坛子里可真是懊丧得要死,也郁闷得要死!”俞寿贺道:“隐隐然还能听见那闺女抱着坛子啼哭,我听了肝肠寸断,悔恨不迭;可那闺女也情伤难受,益发地撒泼辱骂高无极妖道、痞赖,辱害良人。她父亲本想找来一只大鼎,将我连那坛子一块儿扔进滚水里烹了,好永绝后患。不意高无极却在此际帮衬了我一句,他说:‘不可!此妖并无死罪。你且小心发付家丁,将这坛子送往他故里安徽桐城东乡旷野掩埋。幽囚二百年之后,天刑毕满,他自有他未了的仙缘。’——说起这仙缘,我还得将你夫妇二人同我的凡缘先了断了再说罢。”

“当年那闺女同我情投意合、两心欢洽之时,也曾经相互馈赠,以示恩爱。我给她的麟囊锦饰,不计其数,大约也值当得她一生把玩,回味不已了。可她给我的玩意儿,也是些传家之宝、稀世之珍,除了金条脱一双、白金十铤,还有玛瑙翡翠珊瑚明珠之属,都在温州府西郊系云山马鞍石下,砍地三尺,必可得之。俞寿贺感君放生之德,聊以答报而已!你夫妇,可千万别谢我。”

闲碎话不多说,姚十七夫妇把仅有的一点薄田卖了,充作盘缠,一趟千里程途,去至温州府系云山马鞍石下,挖开了个三尺深的坑儿,宝贝果然都还好端端地在里面。他夫妻俩发了不说,富厚人家便有家训了——姚家的家训很简单,一共三条:“耪地要耪得深,此其一;信神要信得殷,此其二;女儿养大早嫁人,此其三。”

一叶秋·之十一

《一叶秋》算是一部“书钞”。

它在咱们懋德堂张家一向有个小小的争议。抄录并传衍这样一部故事、杂谈是为了向子孙敷衍教化?还是为了提供茶余饭后的谈助?一代又一代的老奶奶们各有不同的看法,而且从来没有调和之论——也就是说:从来没听说过谁会以为它既有敦励人心之用,又有娱乐耳目之资。在我老家,一事不能有两个主意,目的不可得兼。

主张传此书以涵养德行者认为:故事之于人,最后就落在对人事结局的感悟上,思之者再,味之者三,很自然地就逐渐剥落了情节、人物、景致,或者在故事发展之中一点一滴、激**累积起来的情感,这些从老古人口传的神神鬼鬼妖妖狐狐身上,最终还是会回到很简单的人生命题,只这命题会随着读者之情智知见而有异,亦不可勉强其为同罢了。

但是另一派的主张却全然不同。我姑姑、我母亲就认为:故事逗人悲喜嗔哀,有如天无私覆、地无私倾;故事里的教训往往是说故事的人忍不住插科多嘴,踵事增华,犹如宋元人画,偏教后世之帝王、藏家给添盖了许许多多的图章,这些宣示所有之权的图章一而再、再而三地扑掩而下,反而遮蔽了原作的面目。用我的理解来说,大约就是当人们听了或者读了故事,留下的印象却仍然是自己人生的感怀和体会,那么这个故事不过就还是在注解着那个听着、读着故事的我。

我的母亲很少会跟人说一个完整的故事,更不消说什么带有教训的故事了。姑姑也是一样。前后相隔四十多年,她们二位曾经不约而同地跟我说过一个连“段子”都谈不上的情节,而且内容一样没头没尾,却令我印象极为深刻。

说:“剪子巷那徐矮子还没张板凳高,每回打儿子都得站在桌面上打;他那些儿子倒也没一个矮的,可挨起打来都情着,一步不肯退。”

“情着”,在我家乡话里就是“受着”。我初听这情节的时候大约也没张板凳高,再听时我的儿子已经比桌面还高了。第二次说的人是我姑姑,居然连字句都与我母亲四十多年前所说的大致仿佛。徐矮子是谁?他的儿子们又如何了?徐矮子为什么打儿子?打出什么结果了吗?……通通没有交代。

可是,凭一叶而知秋,就是有这么点儿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