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狐大老(1 / 1)

一叶秋 张大春 3878 字 3天前

千年老狐,一旦失丹,由仙入畜,何去何从?

《诗经·国风·南山》:

南山崔崔,雄狐绥绥。鲁道有**,齐子由归。既曰归止,曷又怀止。

葛屦五两,冠緌双止。鲁道有**,齐子庸止。既曰庸止,曷又从止。

蓺麻如之何,衡从其亩。取妻如之何,必告父母。既曰告止,曷又鞠止。

析薪如之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既曰得止,曷又极止。

千年老狐,一旦失丹,由仙入畜,何去何从?这里头原由故事,实不忍说。不过书场里的爷们儿要问:“毕竟那狐作何下场?”便不能不作个交代。老狐知道“万事从头磨煞人”,此生算是白会了。但是好歹得有个出脱,也不枉这一场千年叹月的修行。

五术行中皆知:无论狐丹如何修炼、修炼了多久,一旦失了丹,这狐最多还有三十年阳寿,如果其间不能再遇到一个福缘深厚的“丹胚”,重修其事,那就是老死于崇山密林之中而已了。

狐本聪明,狐仙灵智更高,深知这大道难成,功亏于一篑,再要觅一“丹胚”,戛戛乎难哉,更难于移山填海多也!诚若不改坚心,必须仰赖“天福”。什么叫“天福”呢?就是勤修力学所不能及的一种报施,必须积德才能获致。

老狐当下掐指一算,得知广东番禺现有一举人,名唤钟瑞,字嘉祥。此公累世务农,薄有田产;惟十几代以下,不曾出个识字的,到了钟瑞他祖父这一辈儿上,想是该督促着儿孙上进,以振家声,这才拣选子弟进学。一代沃不成个秀才,到了钟瑞十岁上开蒙,教村塾里的先生夸过一回聪明,一族长辈欢庆,说钟家合该要出状元了,逼诱着念书,一念二十年,居然乡试得荐,眼看明春逢着癸丑,就可以赴京入礼部春闱,万一连捷,往后的得意风光,简直不能想象。

至于南山老狐这厢,勉强撑持到康熙十一年壬子,终于算到这钟瑞身上的天福有余,可以分荫些许,它自忖不过就还有一年半载的岁月可活,遂不辞千里,迢递间关,前去托了一梦,道:“我乃南山老狐,千年苦修,毁于一介失职鬼卒,如今百无聊赖,只能求郎君成全则个。”

钟瑞一向不语怪力乱神之属,寝中遇狐,实出无奈,只得勉强应付,梦呓道:“我乃一介书生,并无法术,何以助成大道呢?你还是速速往他处求取,前程不要误在我身上。”

“郎君书房檐下,井阑之旁,丛菊深处,有乱石一起,隆隆然若小丘,我即在彼处卧化,三日后郎君见菊英倏忽开落,便来花落之处掘地寻我踪迹。”老狐寥寥数语,算是交代过后事,一抹影儿就不见了。

钟瑞一觉醒来,想到檐下井旁、菊丛石丘之地去找,可回神一想,我是读什么书的人?怎么竟信了这无稽梦语?这便是道心不坚了。这样转念自责,灵台顿时清明起来,立刻捉起书本,专心念诵,目不斜视,不多时便将老狐托梦之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殊不料三日之后,井阑旁隙地之上果真暴开了百数十朵巴掌大的黄菊。此时已届深冬,旁处菊英多已焦萎于萼上——即便也有冬日盛开之菊,绽放也罢、枯萎也罢,不问凋落与否,起码总得些时日,才见终始。独独钟瑞窗前有这稀罕的花景,就不止一处可怪了。

此菊旋开旋谢,其间不过片时,且不断有新苞涌出,转瞬间又已取代前花繁盛,睹之真有目不暇给之感。在钟瑞看来,这已经不是花开花谢而已——试想彼夜之梦,这里面一定有些个征应才说得通。果然,窥园片刻之后,钟瑞再也不能按捺,便依老狐梦中吩咐,到菊丛底下探手一摸,果然有一丘拳头大小的石块堆积。石头本是极为坚硬之物,钟瑞这么一手探下去,却摸着了极柔、极软的东西,那东西却像是个活物,翻来将钟瑞的手掌一包,吓得他往后蹦了三尺远。低头一看,手上缠了好大一张毛皮,其色赤红如血,长七尺、广五尺,形状不方不圆,边沿略显参差——赫然是一裁又轻又软的好皮毛。

岭南之人,要这皮毛何用?钟家爷爷说得好:“你明春即将入都,都下冬来甚凉,据说雨雪寒逼,有时还要冻死人的。有这么一块老天爷给的好皮毛,就是保着你温去暖回,平安往返的意思。到时万一旅次用度算计不到,还可以卖了换些盘缠,这岂不是天助我家非出个状元不可吗?”

这就要话分两头了。钟瑞如何应考?能否及第?这也就暂且不说了。且说礼部春闱,每逢辰、戌、丑、未之年二月,所有顺天府及各省乡试举人,以及候补京堂(官员)之有会试资格者、功勋子弟之赏给举人者,皆可以向礼部报考。

各省举人赴京会试,原先规定是由公家供应车船,号“公车”。全国各地的举人,约有六七千人之数,第一场初九、第二场十二、第三场十五,考后立即分房批卷。同考官原为二十人,后改为十八人,称“十八房”。来春这一科礼闱,有个同考官叫李良年,夜里批卷子,一边儿批、一边儿打瞌睡——泰半也是因为文章实在没有什么出色的──刚要睡,忽然听见窗外有这么一阵尖锐幽咽、如泣如啼的吟唱之声:

大宅火,裸妇躲,红云裹。

天知地知无不可,通宵达旦你和我。

这声音听来陌生,正因为从没听过,所以偏好联想——会不会是史上盛传已久的“狐鸣”啊?

李良年是个读书人,自然对于《史记·陈涉世家》里的故事了如指掌;陈涉为了能拥有揭竿而起的“天命”,不惜“丹书帛曰‘陈胜王’,置人所罾鱼腹中。卒买鱼烹食,得鱼腹中书,固以怪之矣。又间令吴广之次所旁丛祠中,夜篝火,狐鸣呼曰:‘大楚兴,陈胜王。’”

这当然是小民起义、不得不伪托于神鬼妖异的伎俩,但是“狐鸣鱼书”便从此成了读书人久闻于耳的故实,以为鬼神妖异之事既然能伪托得售,反而须是原先确然有诸,才可能为人利用。李良年听着听着,狐鸣声杳,不觉捧起手中考卷继续看下去,但觉此文见解虽然端正,文字实在平庸,便随手扔到落卷的一堆去。不料此时窗外又“狐鸣”了起来:

大宅烧,裸妇逃,红云袍。

天知地知听浪涛,通宵达旦厉冰操。

这一回听得更清楚了。李良年回思片刻,索性拈起朱笔,凭记忆将先前听到的这两段狐鸣抄录下来,反复读之;当然还是不能解识个中含义。正想继续读下一卷,忽听得窗外又传来了一阵吟诵:

大宅焚,裸妇奔,红云温。

天知地知被沉冤,通宵达旦累世恩。

听过三次狐鸣,细思其起落,仿佛都是针对着之前置于落卷堆里的那一份卷子。李良年在闱场中出入得多了,往往听说过考场之中最多阴功显报之事,每每祥异逼人,落在与文章之优劣并无瓜葛的关节上,往往就是因为考生本人或本家应该有些余福余殃没有清算,常藉此完账。想到这儿,李良年随即将那份卷子再取回来重看一遍。这时窗扇忽然无风自动,朝外打开。此际天心一轮皓月当头,只见贡院内砖门外庭中站立着一个身形伟岸的红面男子,一手卷持《春秋》一卷,一手捋着颔下五绺长须,身后朦朦胧胧摇曳着两个宫妆女子的身影。这景状,自然让李良年想起三国故事里的汉寿亭侯关云长,以及他千里单骑护送还宫的甘、糜二夫人。正转念间,月下三人居然猛可就不见了,天地之间,不过还是一园月色,满户松声。

李良年随即作想:姑不论文字如何、见解如何,这一卷的举子,必有盛德之事,才堪劳驾鬼神,落得一个如此不寻常的征应。无论如何,先将这一卷拔出,置于高列,看其他各房同考官作何处分就是。不徒如此,基于职责所在、分际所当,第二天一大早,李良年就把夜来闻见禀报了主司——也就是这一科的大总裁。

大总裁杜立德,字纯一,号敬修,是前明崇祯十六年癸未的进士出身。康熙八年以吏部尚书授国史院大学士,九年,改保和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身为大总裁,对于场中阴骘影响,他听得更多,也更谨慎。于是当晚便将卷子取来,仔细斟酌。可是翻来覆去读了几遍,怎么也认不出有一句文采,不觉叹了口气,谁知窗外也冒出一阵狐鸣来:

大宅火,裸妇躲,红云裹。

天知地知无不可,通宵达旦你和我。

杜立德想试试这遭遇同李良年是否相似,随手将卷子朝落卷之处一扔,果不其然,窗外的狐鸣声更加响亮了:

大宅烧,裸妇逃,红云袍。

天知地知听浪涛,通宵达旦厉冰操。

大宅焚,裸妇奔,红云温。

天知地知被沉冤,通宵达旦累世恩。

杜立德听得分明,猛可推窗外望,果见庭中也有一伟丈夫、两名宫妆妇女——正如李良年所称——伟丈夫自读他的《春秋》,二妇人愁眉深锁、左右顾盼,似望人归来、久久不至模样。这当然是《三国演义》中故事。

既然说到这里,岔出去漫说一小段儿三国,表一表我对这“保二嫂、却廖化”情节之异议。

连杜立德与李良年都认那庭中伟丈夫是关羽,可见都将保着甘、糜二夫人功劳尽数记在关二爷头上。不过《三国演义》之细故不止于此。话说关二爷在汝南闻得孙乾来报玄德消息,知道刘备、张飞皆在袁绍阵中,于是,“夺门而去,车仗鞍马二十余人,皆望北行”。又,关公宅中人来报孟德说:“关公尽封所赐金银等物。美女十人,另居内室。其汉寿亭侯印悬于堂上。丞相所拨人役,皆不带去,只带原跟从人,及随身行李,出北门去了。”

事实上关二爷的安排如何?他先跟随扈人员说:“汝等护送车仗先行,但有追赶者,吾自当之,勿得惊动二位夫人。”所以接下来还是要出事。第二十七回《美髯公千里走单骑汉寿侯五关斩六将》里的原文如下:

不说曹操自回。且说关公来赶车仗。约行三十里,却只不见。云长心慌,纵马四下寻之。忽见山头一人,高叫:“关将军且住!”云长举目视之,只见一少年,黄巾锦衣,持枪跨马,马项下悬着首级一颗,引百余步卒,飞奔前来。公问曰:“汝何人也?”少年弃枪下马,拜伏于地。云长恐是诈,勒马持刀问曰:“壮士,愿通姓名。”答曰:“吾本襄阳人,姓廖,名化,字元俭。因世乱流落江湖,聚众五百余人,劫掠为生。恰才同伴杜远下山巡哨,误将两夫人劫掠上山。吾问从者,知是大汉刘皇叔夫人,且闻将军护送在此,吾即欲送下山来。杜远出言不逊,被某杀之。今献头与将军请罪。”关公曰:“二夫人何在?”化曰:“现在山中。”关公教急取下山。不移时,百余人簇拥车仗前来。关公下马停刀,叉手于车前问候曰:“二嫂受惊否?”二夫人曰:“若非廖将军保全,已被杜远所辱。”关公问左右曰:“廖化怎生救夫人?”左右曰:“杜远劫上山去,就要与廖化各分一人为妻。廖化问起根由,好生拜敬,杜远不从,已被廖化杀了。”关公听言,乃拜谢廖化。廖化欲以部下人送关公。关公寻思此人终是黄巾余党,未可作伴,乃谢却之。廖化又拜送金帛,关公亦不受。廖化拜别,自引人伴投山谷中去了。云长将曹操赠袍事,告知二嫂,催促车仗前行。至天晚,投一村庄安歇。

这一小段文字反映了一个关隘之处:关二爷你保二嫂投刘皇叔,是你身为结义兄弟的本分;可廖化拼着性命、杀了同伙——套句俗语:果有弃暗投明之心——关二爷就一念之偏,认定廖化是“黄巾余党”,居然弃之不顾了。看来这还是罗贯中暗中着色,对于关二爷的器量,微微伏了一笔?

可是“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这话还是传了下来,《三国演义》书中,廖化最后还是投归蜀汉,第一次作先锋是在第七十三回《玄德进位汉中王云长攻拔襄阳郡》文中。

建安二十四年秋七月,刘玄德筑坛于沔阳,方圆九里,分布五方,各设旌旗仪仗。群臣皆依次序排列,进冠冕玺绶讫,面南而坐,受文武官员拜贺为汉中王。子刘禅,立为王世子。封许靖为太傅,法正为尚书令;诸葛亮为军师,总理军国重事。封关羽、张飞、赵云、马超、黄忠为五虎大将。

此时东吴的诸葛瑾献计,欲为孙权之子向关羽之女请婚,乃有虎(虎将)女犬(权)子之讥,孙权因此而定联曹操、强取荆州之策。即使到了这个地步,关二爷还故意问沔阳来使费诗:五虎将是哪些人?甚至故意不肯受封——因为关、张、赵、马之后,还有个他瞧不起的黄忠:“黄忠何等人,敢与吾同列?大丈夫终不与老卒为伍!”

闹出这一段,罗贯中立刻掉笔写费诗出王旨,令关二爷领兵取樊城。关二爷领命,即时便差傅士仁、糜芳二人为先锋,不料二人居然因为在帐中饮酒,引得寨中火起,烧着火炮,满营撼动,把军器粮草,尽皆烧毁。这才“令廖化为先锋”。廖化的仗其实打得不错,他善用诈败之计诱敌,且终其一生,以此计得售而建勋者一而再、再而三,总能出奇制胜。至于关二爷,当这取樊城之际,已自离走麦城升天事不远了。

看罗贯中写关二爷,以包裹夹覆之态,看他如何骄恣自雄,如何排忌同列,如何拙于甄别、汲引后进僚属,情节周旋于斥孙权、拒黄忠、勉强任用廖化诸事之间,后人当知一个行年将近六十的“武圣”,亦自有其顽愚昏耄之处。可惜了一个廖化,千古以来,落一个无大将而得以作先锋之名,这比骂名还窝囊。

然而到了蜀汉后期,已经是一介老将的廖化,在《三国演义》第一零九回《困司马汉将奇谋废曹芳魏家果报》中,又作了一次先锋:“蜀汉延熙十六年秋,将军姜维起兵二十万,令廖化、张翼为左右先锋,夏侯霸为参谋,张嶷为运粮使,大兵出阳平关伐魏。”

此时的廖化虽然垂垂老矣,却还能够辅翼姜维、屡出奇谋,守剑阁、抗钟会、保元气,延刘姓宗室一脉于不绝,真正细说起三国之事来,反倒该惋叹廖化生不逢辰才是。回头看看关二爷初见他立了保驾大功,居然诬他“终是黄巾余党,未可作伴”,简直就是无的放矢地抹黑了。

说起不平之事,说书的废话便多了——如今回头再叙正文。杜立德猜想此卷作者果真有绝大功德,乃擢之卷首,成了会元。

故事:春闱之后,例于四月十五日发榜,中式者称“贡士”,第一名曰“会元”,前十名曰“元魁”。贡士还要经过一道保和殿覆试的手续,由王公大臣评阅试卷,分一、二、三等,列等者才准予殿试。钟瑞经过覆试、再赴殿试,文字也不可能好坏到如何,平平庸庸地列个三甲,已经心满意足之极。榜后,循例还有谒见房师的礼仪,分班分房,钟瑞先见到了李良年。李良年且不问同房其他得高第者,问明了钟瑞是哪一个之后,立即上前执手相看良久,才道:“我之所以取君者,以德不以文;君此生究竟做了些什么样的盛德之事?可否见告?”

钟瑞侧过头、皱着眉,想了老半天,终于说:“并无盛德之事可以告人。”

李良年随即从袖筒里掏出早就预备下的那张朱笔抄纸,递过去,让钟瑞看了:

大宅火,裸妇躲,红云裹。

天知地知无不可,通宵达旦你和我。

大宅烧,裸妇逃,红云袍。

天知地知听浪涛,通宵达旦厉冰操。

大宅焚,裸妇奔,红云温。

天知地知被沉冤,通宵达旦累世恩。

钟瑞前后读了两遍,再一回思,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不过此事为德不卒,学生倒还十分感慨呢!”

“可以说来听听么?”李良年看一眼其他那些同房录取的新科进士;彼等初见房师,当然要维持着礼貌,于是都不约而同地说:“愿闻其详!愿闻其详!”

“此番计偕北上入都,曾经在通州以北五十里处泊舟过夜。不道大约是二更天光景,忽然远看红云一片,烈焰熏灼,迎空窜烧,舟子们都惊醒了,这些人南北往来熟识,一看就明白,说是临河半里之遥,有个彭大户,其宅雕梁画栋,栉比鳞次,楼宇绵密高耸,一定是彭大户家受了祝融之灾,火势才能烧得这么旺。”

“既然危难顿起于睫下,岂有坐视之理?学生遂央请舟子们齐心协力,同去救火,舟子们倒也宅心仁厚,尽力汲救了一个更次之久。终是缘着火势太猛、难以熄止。待众人力竭身困,实在是不足为助了,眼看熊熊回禄将偌大一个宅子烧去了大半,唯呼负负而已。无何,只得悻悻然回到渡头。”

“不料一登船,却见有一**女子,瑟缩觳觫,蹲踞于舱房之中;学生不敢僭越窥伺,赶紧背过身去,问她登船的缘由。原来竟是彭大户家刚过门的新妇,因为火起仓促,只在梦中惊醒,来不及披衣着裳,就逃出来了。学生想起随身箱笼之中,尚有毛皮一领,遂吩咐那妇人自家寻出,勉为裹覆。”

“我听那新妇自述身家,原来新郎也是今科入京来与会试的举子,那就是同学之妻了,于是益发礼敬奉候。然而舟泊野渡,若即刻遣回,又怕途中阒暗,而劫余之家,夜半又如何能妥为安置呢?万一再生枝节,反倒难以周全了。于是只好勉为留置。可是女眷在侧,不能不小心护卫;授受又须防嫌,学生别无他策,只好在舱门外趺坐终夜,乃于次日拂晓,再亲送那妇人回彭家去讫。”

说到这里,数座之外有一少年忽然抢声问道:“既然如此,年兄方才却说什么‘为德不卒’,这又是怎么回事?”

钟瑞点点头,叹口气,同那人说:“也是我素来不娴于人情世故,不能替人设想万全。送了那妇人回去,我自返回舟中,听那些舟子们闲话,说这妇人回去之后,必定要教夫家怀疑嫌弃的。”试想:少艾新妇与陌生男子独处一舟之中,尺寸之地,通宵达旦,还裹了一袭狐袍回家,要说一夜相安无事,其谁能信?想到这一步,我反而自觉鲁莽了。可是试期紧迫,不得不匆匆解缆北上,那新妇后首究竟如何,竟不暇计较——说到这儿,钟瑞回身冲李良年一揖,摆了摆手:“说来惭愧,实在不敢当此‘盛德’之称!”

李良年却还是竖起大拇指,对钟瑞道:“君子慎独,就是在‘问心无愧’四字而已。此心俯仰清明,鬼神可鉴,你的盛德之功,就应在这一科的金榜之上,不必诛求已甚,那反而辜负且拂逆了天意。”

李良年话才说完,之前追问钟瑞“如何为德不卒”的那个士子忽然欺身上前,崩角在地,朝钟瑞拜了几拜,放声大哭着说:“我错了!是我错了!我就是那新妇的丈夫——舟子们说得不错,若不是闱中显报如此,无论年兄你怎么说,我还是以为我那新妇迹涉嫌疑,不可骤信。是以当下便逼令大归,从此绝无往来了!”

李良年看那新科进士哭得惨烈,回头却对钟瑞笑着说:“阴功盛德之事,不止一端而兴,亦不止一端而足。但凡是一桩好事,连绵不绝,永无休息!你——这不又让一桩给打坏的姻缘重圆破镜了?”

这功德还不算完,千年狐大老那一张赤毛皮子之后流转于人间,持有之人都知道:能舍此物,积善不绝,方足称宝!

一叶秋·之十

懋德堂张家的那本儿《一叶秋》里最受欢迎的故事抄自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我浑不记得是《滦阳消夏录》呢,还是《如是我闻》?反正我家那抄书的祖辈不做翰林院的学问,说故事,但求广其流传,向不计较张冠李戴。

那是曾经担任过乾隆朝礼部、刑部、工部尚书,以及《四库全书》馆总裁的裘曰修所亲身经历的一件事。说是裘曰修祖传老宅里有一狐仙,这狐仙也相当老了,也有一大家子丁口。仙凡两界共处一宅,原本相安无事。可是忽然有一天,裘家一丫鬟夜间行经宅后的一间柴房,听见里面喧哗不已,登时大为诧讶。这丫鬟禁不起好奇心的驱使,舔开窗纸一看,里头几案雅致,饮馔精洁,居然还坐着几位华服公子,正在饮酒行令,调笑作乐。丫鬟窥瞷出神,耽搁了片刻,不料却让那群公子们掳进屋去,轻薄了半夜。

第二天天一亮,丫鬟便哭哭啼啼告到主母那儿去,以名节相邀,有寻死觅活之态。裘曰修于是亲自出马,对着屋梁上向老狐仙放话,要他约束子弟。过了两天,四下无人之际,梁上居然传来老狐仙的回应:“关于骚扰妇女之事,我已用家规训斥了子侄,日后当不至于再发生这样的丑事。不过——”

老狐仙话锋一转,反而扭头教训起裘曰修来:“你家里蓄养奴仆,也应该注意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之事,这是人伦风教的根本。有侍婢及龄而不遣嫁,就违背了人性,致有夜半窥园之祸,你老人家也不是没有责任的。”

这故事在情节上无足称奇,但是却别有一种温暖的寓意。大凡狐之通灵,还散发着一种洞明世事、练达人情的智慧,又岂在炫奇弄怪的分身法、炼丹术而已?更深刻的是:“人伦风教”这一类的话一旦出自三家村的冬烘,或者是庙堂上的名儒,就只剩下纲领旗帜一般的教训,而失却了活生生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