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之机,甚为深邃,福善祸**,理之必然。
宁古塔是清代宁古塔将军治所和驻地,是清政府设在盛京(沈阳)以北统辖黑龙江、吉林广大地区的军事、政治和经济中心。清太祖努尔哈赤于1616年建立后金政权时在此驻扎军队。地名由来传说不一,据《宁古塔纪略》载:相传兄弟六人,占据此地,满语称“六”为“宁古”,称“个”为“塔”,故名“宁古塔”。
踏查宁古塔古城,原在今海林县旧街古城村附近,清太宗皇太极建国号大清后,任命吴巴海为镇守宁古塔副都统,前后共有七十三任。由于宁古塔处于边塞要冲,光绪九年(1883年)另设钦差大臣一员,此员为吴大澂,是清末洋务派著名人物。
早期,宁古塔的辖界在顺治年间十分广大,盛京以北、以东皆归其统。随着设厅,疆土逐渐减少。作为国防重镇的宁古塔,是向朝廷提供八旗兵源和向戍边部队输送物资的重要根据地,也是十七世纪末到十八世纪初,东北各族向朝廷进贡礼品的转收点,因此与盛京齐名。
顺治十五年(1658年)六月十四日,清廷规定挟仇诬告者流放宁古塔。于是从顺治年间开始,此地成了清廷流放人员的接收地。
被遣戍此间的人——今称流人——能生还的极少,大部分都客死该地。清代,不少流人在历史上颇负盛名。他们当中有郑成功之父郑芝龙、文人金圣叹的家属、著名诗人吴兆骞(汉槎)、思想家吕留良的家属等等。被流放者的到来,传播了中原文化,使南北两方人民的文化交流得以沟通。流民的涌入改变了当地以渔猎为生的原始生活方式,教他们种植稷、麦、粟、烟叶,采集人参和蜂蜜,使农业耕作得到发展。
老庄者,顾名思义,是早在流人来到之前,就已经形成的聚落,他们之中有汉人,也有肃慎人、挹娄人、勿吉人,还有的被称为黑水靺鞨,有的被称作野人女真。曹大户的祖上就有黑水靺鞨,佃人叫他给坑急了,背地里都唤他“曹黑肝”——不是个“墨盒儿”吗?由里到外都得黑透才是的……
道士来的那年皇帝爷宾天,几个月不给戏看,乡巴佬憋不住了,撺掇着曹大户家帮闲的班头给寻摸个五人班也好,野地里搬块石头盘腿一坐,就算是解了瘾了。
都说口外的五人班不如山东,而且越望北越潮,有的连鼓点子也打不齐,扮正旦的还不如扮地蛋像样呢。可好歹人家有梆有锣,有弦子、有唢呐,唱起来生净丑末俱全,而且必有一段儿十八摸、挑春香之流的**戏,煞了戏大伙儿一散,姑娘们坐的石头还都是湿的。
五人班不会只伺候一个庄子,绕路来一趟宁古塔,等闲三两年不会再来,还得找别的乐子。也别说,人事总不外如此,你正愁找不着乐子呢,乐子就来找上你了。
且说城东十里有个觉罗古城,相传是老皇之前的老皇之前的老皇发迹之处,城外有古坟多处。紧挨着萨布素将军墓有块空地,人说原先有坟,可不知何年何月犯洪,污泥淤积,将四下里垫高了,再也分别不出故冢原尸何在,只好任荒作罢。在过了不知多少春秋——就拿这来给乐子的道士说罢——他翘着长长的指甲,指着那块荒地画了一大圈,正儿八经一问:“此处地界归何人所有?”
谁说得上来?大伙儿你瞧我、我看你,不知谁冒了句:“谁的?甭管谁的,到了不都是曹大户的么?”
得!这就又归了曹大户了。道士当下没二话,一甩拂尘,径往曹大户家而去——显见已是熟门熟路。值得说的是他这身道貌——红颜乌髻、凤眼蚕眉,年岁在二十有余而三十未足之数,旁的不说,就是背影让人觉得怪,犹之乎宽襟大袖的道袍里藏着物事,而且就裹在后腰底下,是以一步踏出,就得跩搭跩搭屁股,看得乡巴佬一阵哄闹,争说这道士相貌不恶,八成是个龙阳,叫人给端惯了才那么走路。
才到了曹大户门上,花样儿就来了。只见这年轻的道士拂尘一挥,大喝一声,缩身不过一寸有余,走了几十步,拂尘又一挥,身形忽地又放大了,足有五丈上下,一弯腰探头,看见曹大户在二进院侧面花厅里逗鸟儿,便高声呼喊,道:“曹爷!该是改换门庭的时候喽!”曹大户玩着鸟,心思正转着要改换改换门庭,回头看见道士个大脑袋瓜儿,可不是神仙听见了心底话了么?连忙迎出二院、前院,亲手开了大门,道士已然恢复原样,抬步进了门槛——这才叫看门见山呢——登时一拱手,道:“贫道来得鲁莽,并无别事,就是要向曹爷募一处云观,观址已然看过,就紧挨着萨布素将军墓,有块空地——曹爷点个头,我便鸠工兴造了。”
曹大户是明白人,也别无长言,只淡淡一笑,道:“兴造房宅之事,该包在凡夫俗子的身上;神仙尽顾着给曹家改换门庭便了。”
道士点点头,道:“贫道姓万,名赦凡,道号蜕云,原在青城山拜师习业。如今不辞万里而来,诚心邀曹爷往青城山一游,观览观览三清一界妙道佳胜之地,日后在老庄这儿兴土木、垒砖石,也好有个依据。”
青城山是道教名山,古称天谷山。在今都江堰市西南。因青山四合,状若城廓,故名。属邛崃山系,处邛崃山东坡与成都平原交接之处,背靠岷山雪岭,面向成都平原,有三十六峰,为道教第五洞天,全称是“洞天第五宝仙九室之天”。相传东汉张陵在此后山——大邑鹤鸣山——结茅,传五斗米道,其子张衡、孙张鲁也嗣法于此。
到了晋代的范长生,隋朝的赵昱、赵冕,乃至于唐朝的杜光庭等,也相继来此修道。是以古来多少附会于时人名士和古圣昔贤的景致,都有说头。有张天师降魔的掷笔槽、试剑石,唐玄宗手诏碑、唐雕三皇石像、唐铸飞龙铁鼎、杜光庭读书台、唐薛昌丹井,还有五代天师像,可以说不胜枚举了。
万蜕云要让曹大户看的,就是这些。而曹大户闻言一愣:想这青城山远在天边,来回水陆十万里,跑一趟得花多少工夫?正踌躇着,万蜕云拂尘一挥,就在这院落里作起法来——
曹大户但觉万蜕云那柄拂尘所过之处,先是扬起一阵幽香,幽香竟然仿佛可见,是一围单薄的青纱帐,高可七尺,四过也有五七丈方圆,就在这帐中地上、两人之间,居然有那么一盆清水。万蜕云戟指向盆,曹大户不由得不跟着朝他手指之处观看,一旦看得入神,那就不是一盆清水,而是万顷碧波、一片汪洋了。
“曹爷用目观望,可千万不要分神哪!”万蜕云说着时,像是又使动了缩身法,身形一矮,居然当下不见。曹大户听他那句“千万不要分神”言犹在耳,却已经在碧波中间看见了一只小船儿,船头立着个头挽朝天髻、身穿青云袍的——可不就是万蜕云吗?睁眼再一细瞧,同万蜕云如对面而晤,自己则是坐在小船的舱中,手扶舷窗,一派潇洒闲适呢。
“咱们这一行,已经到了洞庭湖中,且浏览浏览湖光山色罢?”万蜕云笑着说。
这数万里程途,一眨眼居然就走了一半儿,曹大户能不诧异否?能不惊骇否?
万蜕云瞥见曹大户脸上消息,随即一挥拂尘,幽香袅袅而至,又是一层青纱帐,打从小船儿的舷窗之外飘了进来。曹大户伸手去揭那纱,还真让他揭开了,揭开来一看,纱外是一片邈邈云山。
“在前明以往,青城山道教属正一教,”万蜕云在他耳畔沉声说道,“前明败了,正一教也一蹶不振。康熙爷在位之时,武当山全真龙门派道士陈清觉来此山传道,陈天师也就是贫道的师祖——从此,青城山便属全真龙门派碧洞宗的一脉了。”
“此间有三十六峰、八大洞、七十二小洞、一百单八处胜景,人称‘青城天下幽’的便是。曹爷且看:此地是建福宫,前面是天师洞,再向里,是为朝阳洞,再往里便是祖师殿了。贫道生小自三岁始,便在上清宫修炼七年,在圆明宫修炼了七年,之后在玉清宫又修炼了七年。至今习业已毕,特为主敬存诚之士而来。倘或在老庄,能够建一座三清宝地,将是子孙万代之福了。”
“我也老实不瞒你说,神仙!”曹大户恣意饱览着山川佳境,说的却是另一套:“方才神仙应我诚心虔意之想而来,自然知道我一再说要改换门庭,是个什么意思。想我在极边之地,号称纳得万户之粮,容有倾城之富;然而子孙僻处穷乡,就算个个儿肠肥脑满,福寿康宁,又如何呢?神仙苟能略施小术,将我小儿送进名利场中,与天下高才一争长短,取了功名,升金阶、上玉殿,官至一二品不嫌高,囊括三五省不嫌少——”
“少说让令郎能够——”万蜕云抢道,“辖一镇之师、统十万之众、立制军之威,成就一个大贵人!”
“那么——”曹大户说,“你、你、你真有法子?”
万蜕云又一挥拂尘,只见群山万壑,云树烟霭,居然一如泡之破、梦之醒,转眼之间空空如也。拂尘散了个花儿,花中传来万蜕云的话语:“咱们说好的那一所清修之地,就叫‘老庄观’罢!‘老庄观’落成之日,你的好儿子便降世投胎了!”
曹大户怀着这份巴望,可又舍不得银两。想这事既然答应了神仙,本不该反悔,但是他悭吝成性,一旦到了包工买料的节骨眼儿上,就实在下不了手了。只好以“事远不能预见”作一个给自己下台的台阶——这叫守成务本不是?就算今日生子,等这儿子做了封疆大吏、方面大臣,算是光宗耀祖,自己恐怕早就埋骨青山,墓木已拱了,如何验得?
蹉跎着,蹉跎着,万蜕云也消失得无踪无影,从不来催,仿佛他根本忘了曹大户的允诺。直到有那么一天,曹大户同几个盛京来的皮货商正在富贵窑子里掷骰子,心口忽觉一紧,喊声:“要不好!”人已经厥过去了。再醒来时,半边身子已不能动弹。这也是寻常富贵老人常害的风症,但是曹大户不这么想;他认为是神仙怪他失约降祸,赶紧发遣匠人,日夜兴工,给起造了一所老庄观,题匾三字还是请托宫中专责进贡事务的总管向一个老翰林道亲给求来的。
这中间,有分教:一所道观,该是个什么长相?又该如何跟青城山一个长相?可煞费周折了。乡巴佬们从没见曹大户如此认真干过活儿,竟也张罗着大车,轮上裹了软布,载着他老人家上盛京去了好几回,终于找着个据说曾经盖过道观的瓦匠,叫梁厚土。由此人画了大小图样,从方圆千里之地,找齐了十几、二十个班子,算好程期,交替施作,约以三年光阴毕其事功。
第一年过去,园林规模初具,草树池石皆有,花木扶疏,林相幽雅,虽然并无亭台楼阁之属,端的是一片郁郁苍苍的好林子。曹大户时而会亲自来督工,起先还躁闹着催促,可时日稍久,见园林深静曲折,造景奇丽别致,心情反而平静下来,病体渐渐康复。由于梁厚土是个敦谨人,日夜忧勤,事必亲理,曹大户多少也受其感染熏沐,做人宽和了不少,有那么一整年的时光,四乡八野的人居然不记得要叫他“曹黑肝”。
心随境转这话的是不假。到了第二年,都是土木砖石的活儿了,匠人们粗筋硬肉、浃汗污衣,出入于园林之间。这还不算,烧砖烧瓦的土窑也在左近,烟囱里日夜冒着黑烟。至于到处灰土铺张、尘粉飞扬,从萨布素将军墓到觉罗古城,十里之间,可以说没昏没晨的乌烟瘴气。曹大户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样朝夕挽着小妾们出入,作风雅之游,于是唤了梁厚土来,忿忿地喝骂:“早知如此,为什么不先盖楼台,再筑庭院?然则忍过它一年污秽,如今不也清爽了?”
梁厚土笑笑,说:“曹爷有所不知,要是先盖了屋宇,这修真之地便再无变化了,林木花树,总是房宅附庸而已。今则不然,花树姿态盎然,与日俱生,随时不同;工匠日日备料出入,俯仰其间,体察幽微,默记其变化。岁月忽焉而过,一年下来,必然有许多领会,万一看出原先图样不合天机自然,还兴许更易。再一说:先筑盖楼宇,复补缀园林,不免看着树小墙新,是个暴发气象。”最后这两句“看着树小墙新,是个暴发气象”倒是有力,曹大户最喜人说他殷实,最恨人说他暴发,听到这么一说,也只好隐忍下来,又过了一年。
别说第二年的肮脏难忍,到了第三年,金碧辉煌的楼馆阁舍都完成了,映照着朝日夕晖,洗浴着柔风细雨,堪称无一刻不佳美、无一隅不典丽。可是第三年更难捱,外表算是完成了的道观至今如如不动,任翠叶纷披,呼鸟啁啾,远远望之似有挟山超海的气势,可梁厚土一径不许人进正殿。说是观里是要保着上千年的清净之地,诸般髹漆、装饰乃至于陈设,都得一桩一件地计较,不能大处见意,潦草布局。
这一年,“老庄观”说是尚未竣工,又像是早就完成多少年了,始终都矗立在那萨布素将军墓旁边。乡巴佬路经此地,想起、说起的不是万蜕云,也不是曹大户,而是曹家一个大了肚子的小妾罗氏——不是说此观落成之日,那小崽子便要落胎为人了么?乡人等着看的是:什么样的一个小子,将来会是个官居一品的将相呢?
曹大户没来得及看见。他在这年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忽然觉得头疼,怕前一回的风症又要发了,想起医者吩咐过,赶紧躺下不动,想是过一会儿、缓过气来就好了。孰料脑瓜皮上仿佛叫人钻了一刀子似的,实实不能再忍,一抓狠狠抓去帽子,天灵盖上居然流下一注鲜血来。他赶紧低头一看,帽子里是一只被他情急之下抓烂了的蝎子。
帽中藏蝎,是个老典故了。之前《战夏阳》书中提过,如今再抄一段儿:
《儒林外史》里头有个庄绍光,“十一二岁上就会作一篇七千字的赋,天下皆闻。此时已将及四十岁,名满一时。他却只闭户读书,不肯妄交一人。”可是杜少卿和迟衡山一去拜访,他说见也马上就见了。这还不算,当杜少卿提出祭泰伯祠的大拜拜计划,请庄绍光帮忙考订“要行的礼乐”之际,庄绍光又立刻告诉他:“但今有一事,又要出门几时。多则三月,少则两月便回。”到底是什么事呢?原来是一个刚从浙江巡抚调升礼部侍郎的徐穆轩把庄绍光给“荐了”,“奉旨要见,只得去走一趟”。庄绍光成了庄征君了。“荐了”你,你就要去见吗?庄绍光的说辞是:“我们与山林隐逸不同,既然奉旨召我,君臣之礼是傲不得的。”
小说作者吴敬梓告诉我们:庄征君在嘉靖三十五年十月十一这天晋见了皇帝。因为头疼难忍,无法安心奏对,出宫来才发现是头巾里不知何时钻进一只蝎子,于是大叹:“‘臧仓小人’,原来就是此物!看来我道不行了!”遂上了十策,并一道恳求恩赐还山的本子。其实此公就算没给蝎子螫着,他的官照样做不成,因为皇帝身边的太保所说的话才是关键:“庄尚志(绍光字尚志)……不由进士出身,骤跻卿贰,我朝祖宗,无此法度,且开天下以幸进之心。”谁算得清这一周折之下,究竟庄绍光还算是个“征君”吗?不过,小说里从庄绍光入京“涮”这一趟的路上起,就改口称呼他“征君”了。
顺便说明:“臧仓小人”——这个典故也出自《孟子·梁惠王下》。说是鲁平公本来要备车出宫去见孟子的,偏有平公的宠臣臧仓作梗,借口孟子厚葬其母而薄葬其父,不像是个明礼知义的贤者,劝平公不必往见,其事遂寝。这一段,孟子算是给“征”到一半儿。
但是孟子坚决不承认“不遇鲁侯”是由于“臧仓小人”的缘故,所以他说:“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他认为那是“天”的意思。然而,这仅仅是“孟子不遇鲁侯”的片面。至于鲁侯不能见孟子的另一片面呢?孟子也说得很清楚:“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他要来,是有人怂恿他来;不来,是有人阻止他来;但是来或不来,却不能算在旁人的账上。)孟子看得很清楚:统治者在行使其支配权的时候,责任必须自负;但是统治者的是否兼听或偏信——比方说:“鲁平公是不是宁可亲信臧仓而非孟子呢?”这个问题却根本不是孟子所关心的,也不是孟子认为在他的地位所宜于窥探的。
毒蝎入帽,可不只是一条人命而已,也意味着“臧仓小人”在妨碍着人们的仕进之心。可曹大户已经来不及这么体会了——他非但没来得及看见老庄观的雕梁画栋、锦褥茵席之美,也没来得及看见自己的儿子出生,更没来得及看见妻妾亲族们为了分家财、裂房产而展开的一场殊死之战,他最后一个见到的人是梁厚土。
曹大户流着泪、喘着气、紧紧抓住梁厚土的袖子,说:“都说我这人打从心肝里黑到肤皮儿上。可旁的不说,这座神仙观,我可不能克扣你;连工带料,我还该你多少,你给个数罢,我这就让管事的给你拨现银。”
“曹爷,”梁厚土说,“还没‘探顶子’呢,不合收您银子。赶过了年,看几场好雪压实了瓦榫子,咱们验过一回,再算罢。”
他说的是瓦匠行里的规矩。一般鸠工兴筑房舍,瓦匠总司其成的多,是以瓦匠的地位也高一些,验收房屋,往往由瓦匠主持。常情如此:瓦匠站在厅堂房舍之中,来回踅走,同时手中使一根极长的竹竿,看似随意地向屋瓦戳探,试看其松紧弛张,这一手至关切要——人会问:瓦是他瓦匠铺的,由他自家来验,能验出个什么鸟来呢?可事理恰恰要反过来看:万一原先铺得好好的瓦,就在这一刻上,让他瓦匠给探歪了、戳坏了,对于屋宇来说,岂非后患无穷?这正是工匠行里琢磨出来、赖以对付那些业主的手段。一旦业主为富不仁,“探顶子”还真能让一栋房宅永留百年不解之灾呢。
曹大户听了直摇头:“活了这么一辈子,叫我拔一毛而利天下,我是不干的;而活到了这个地步,再叫我取天下之一毛而利己,我也下不了手。之前点领的不说,我已经交代了管事,再给你一万两银子,应该有敷余了——你去领银子罢。”
“谢曹爷,曹爷赏多了。”梁厚土屈了屈膝。
“不多,也不欠。”说完,曹大户就死了。
曹大户的儿子初生那天是腊月初八,正值当岁一场最严酷的大雪铺天盖地而来,从初四下起,没昏没晓地下了三昼夜。雪霁之时,罗氏把孩子生下来,看上去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而且浓眉大眼,骨相清奇神秀,可就是不哭不笑,状似无所闻亦无所见,跟曹大户留给他的名字还真不像——“曹景仙”。
“这叫八风吹不动!”忽地一条身影从天而降,话出如风,更似一声焦雷,说话的,正是那三年不知去向的万蜕云。这道士像是刚从天空之中大开的云霾深处跳将下来的一般,面貌已经较之前显得老成、沧桑了些,就是一走路还晃屁股,这老模样儿是一丝儿未变。
他走上前来,朝婴儿的额头弹了个榧子,婴儿哪里经得起这个?登时额骨凹陷下去,疼得他大哭不止。可万蜕云抢忙一步上前,在那婴儿耳边嘟嘟囔囔地说了几句,婴儿居然点点头,不哭了。
可额头上的凹痕儿却再也去不掉了。孩子日渐长大,仍旧是个惯常发痴作傻的性子,动不动就朝一处凝眸细看,一看就出了神、失了魂,问他怎么了,要不就不答;要不就尽说些个千山万水之外的胡话,任谁也不能懂。
非徒这孩子生性愚鲁,家中也阢陧不安。家产分匀之计,人人不以为平允,自然不得停当。众人勉强在一所宅院之中居住,已经算不得是一家人了。今日这房封了正院,自开一座旁门出入;明日那房打通墙垣,把这房的天井当成街道。大小争执不断,吵闹无日或已。
却是个富丽堂皇的老庄观香火鼎盛。先上来大多是看热闹的,久而久之,楼宇园林看腻,就看出了万蜕云也有几分风采。万蜕云偶尔地还会作索几套兴云布雨之术,唬得乡巴佬们乐不可支,就把老庄观看成个瓦舍,来这儿听听万蜕云讲述修真之妙,全当是听说书的了。
曹大户分家之事甚密,外人不能究其详,只知道忽然有这么一天,那刚生了儿子的罗氏怀里裹着大包袱、小包袱,哭哭啼啼来到老庄观,正逢着万蜕云作法,将一株枯透了枝子的梅树点染成真堪形容的火树银花,数十万点红梅、白梅竟然在一树之上、一时之间**、绽放、凋谢、复枯萎复原,顷刻作成。
但是万蜕云猛地一收拂尘,对着数以千百计的人群喊了声:“怎么啦?谁欺负你啦?”他早就一眼看见了瑟瑟缩缩、站在人群后头的罗氏——甚至看见一个小包袱还裹着曹景仙呢。
那还用说吗?曹景仙母子是被族中亲眷戚友给赶出来的。道理很明白,要是留着罗氏,就非得留下曹大户的那一脉骨血不可;留下了曹景仙,就意味着曹家所有财货、田产、物业又都有了主,大伙儿还是得像过往帮衬、伺候曹大户一般地帮衬、伺候这一对母子么?想想不对!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他母子二人扫出门第,永绝情由。
曹景仙这个姓字不见于正史,因为此名在罗氏抱着他来到老庄观之后,就不能用了,让万蜕云给改了。万蜕云的说法明白了当:仙不必景,一旦景了仙,就不必在人世间攫功名、求利禄了;曹大户生前,不是希望这儿子“升金阶、上玉殿,官至一二品不嫌高,囊括三五省不嫌少”吗?然而万蜕云改了此子之名,不妨碍咱们说书的方便,还就是这么唤他便了。
话说曹景仙一介孤丁,寄养于老庄观,外间少不得有些闲言闲语,说他是道士的种。万蜕云听说了,不动声色,暗施小技,将那些传谣的乡巴佬整了许多冤枉,这也是小小不言的事。可是独自修真,绝无伴侣,大欲难熬,有那么几回,他还真想着罗氏的好处,不免动念要到他母子居住的院落之中撩拨。
说也奇怪,每动此念,天就下暴雨,而且旁处不下,单单往这老庄观的观址处下,不只是雨,还有风、还有雷、还有雹子——奇的是,像这样突如其来的雨,却连萨布素将军墓那咫尺隔邻之地都湿不着。
且回头看这一对孤儿寡母——孤儿寡母的能有什么出息?自然就是念书。可万蜕云似乎并不以为曹景仙能靠读书挣一个出身,每当罗氏前去问讯,万蜕云便笑笑说:“这孩子的前程是我许下的——所谓‘辖一镇之师、统十万之众、立制军之威,成就一个大贵人!’的话,我没忘呢。不过,时候还不到。你开销我观中香火,以为无益之事,这又是何苦?”
“不读正书,如何求取功名?”罗氏的想法很单纯,所以意志极坚决:“道长既然答应了老爷,是不是好歹为这孩子请个先生、开个蒙呢?”
“你回去罢!有你娘儿俩一碗饭吃,就该称心如意了。”万蜕云双眼一瞪,片言不发,两手翘着长长的指甲,捏着干支诀,像是算计了又算计,又像是觉得算不周延,回头再算一过,忽地恼了,起身连拂尘带袖子朝罗氏脸上一挥:“他的前程,我早就算透了;只今吉凶莫测,征兆参差,你急个什么?”
又有那么一日,观里下起了暴雨,前殿殿口雷声大作,像是有那巨力无匹之人轮番以精钢斧钺劈斫殿前石阶,迸了个火星闪炽,仿佛老天爷刻意不许那万蜕云踏出殿门半步。
跨院里的罗氏自是不知情的,正恐慌间,忽觉半空之中一抹电光来得比寻常的霹雳要既轻且缓,即将落地之际便消失了,但看绳影飘摇,落叶纷纷,仔细一打量,哪儿是什么雷光电闪呢?原来是梁厚土从南墙外打了个弯竿跳进来了。
瓦匠身手还真不坏,一落地,正落在廊檐之下、门槛前头,只见他先将一根丈八不止的弯竿置于身后地上,单膝屈了屈,礼数恰恰到份儿,说:“小娘子在上,梁厚土来请安了——呿呿呿!这雨不寻常,小娘子要留神门户的好——呃,这个嘛,梁某此来不为别事,就是看不得小官人读不上书——这事可是耽误不得的。”
一句话说到了罗氏的心坎儿里,泪点儿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我母子如今沦落得连这薪水之资,都要仰承万道长给养;道长说这孩子,运势未卜,还不急着开蒙。”
“这妖道受老爷厚恩,勉强寄得一身浮尘,不知答报,自然参不透他那点孽因缘、恶造化!”
罗氏仔细地听,回思老半天,总然不懂这瓦匠究竟在说些什么,只好应道:“道长的意思是景仙这孩子的命途未卜,不是他自己的——”
“小娘子不必多担心思,我已经打听清楚,打从萨布素将军墓往觉罗城走一里开外,有个王剪子老铺,招牌还挂着,生理已经不做了,如今盘给一个金祥谦秀才作馆;你把孩子托付那秀才,早晚读书便是了。至于所需供给,不劳那妖道施舍,老爷早就交代过了。你自把孩子送去金秀才那里,说起老爷名讳,金秀才自然会安置小官人进德修业之具。”
金祥谦如此便是曹景仙的蒙师了。果如梁厚土所言,这秀才主持了一所学馆,仗着十余个蒙童的父母给养所得,勉可维持他自家一妻一子的生计。曹景仙来了,居然备受礼遇,仿佛曹大户生前曾经施舍过极大恩典,金秀才则是秉持着报恩之念,自然加意栽培、悉心教诲。这里就无别话了。
然而在金秀才眼里,曹景仙毕竟不是个读书的料。打从十三岁开蒙,一直读了六七年蒙书,每年二月的县考也考过四五回,正场从未过关——眼看就是那副老对联儿上所形容的:“行年八十尚称童,可云寿考;到老五经犹未熟,真是书生。”
金秀才同罗氏商量:让这孩子到市上学做买卖,终能通一行生计,总强似在塾里傻吃闷睡,混过惨淡而懵懂的一生。罗氏当然不肯,她总觉着:拉拔这孩子有个体面的出身,一来不负曹大户之所托;二来也要在曹家那些个冷淡的族亲面前显一份光耀。金秀才也是敦实柔懦的人,罗氏一掉泪,他就心软,一咬牙,一硬头皮,还是耐心地教下去。
曹景仙生小是个粗枝大叶的孩子,体魄强似铁牛,神采嗒若木鸡。塾里的同学友朋笑他蠢笨,他也不以为意;街坊间总会遇见曹家的戚旧亲谊,面前指点、背后讪笑,总拿罗氏和万蜕云有私情作话柄。曹景仙年幼之时浑然不以为意,有时为博人一粲,也随人调笑自己的身世;年事既长,总知道些忌讳,即便不逢迎那些嘲讽了,却也仍然不同人结冤。如此一来,俗众益发以为此人委靡无耻,更少不了的冷讥热诮。
那一年,曹景仙不知二十好几了,照例应童子试不取,从县考考棚里出来,一步跨出龙门,迎面过来一个万蜕云。这可是日头打从西边儿出来了,万蜕云走上前,居然深深一揖,道:“世兄!世兄!告罪、告罪!”
此礼曹景仙一向未曾经得,给吓得一时无法言语,但听那万蜕云昂声笑说:“都是贫道的不是,都是贫道的不是!方才贫道掐指一算,你今年的出身又耽误了!这、这与当年我占天卜地之所得,差距实在太大,于是从头验算一过,才知是为贫道所害,真是不该不该——我这样大意误人,实是自误了。当年一指弹坏,世兄你不会见怪罢?”
“不不不!”曹景仙从来就不擅与人介意,自然恭恭顺顺地摇着头,神情十分畏却。
“那好!我就还你一个原来面目罢!明年此时,你就要开科运了——一岁登小三元,便等着联捷登进士榜,随后金殿珠笔亲点入翰院,三年下来,放四川学政,蜀道虽难,自有还京之日。届时三年御史台,能养个七八分人望,自然就可以放几任臬司和藩司做做了。之后嘛——领一省而镇之,也有几年太平富贵,接下来,四边无警、盗匪不兴,你却赶上个好时机,诚如贫道答应过令仙翁的:‘辖一镇之师、统十万之众、立制军之威,成就一个大贵人!’而且呢,我还可以多算一步——”万蜕云又飞快地捏动手指,道:“日后官至协揆,寿高齐颐,夫妇齐眉,子孙贵显!五百年来、五百年内,再也没有这么好的一副命理呢!贫道只求世兄答应一事——”
“但请道长吩咐就是。”
“你我两代相知,数十年交谊,总而言之一句话:富贵无相忘也!”
说时伸出大拇哥,朝曹景仙额头上使劲一抹,居然将原先脑门子上那凹陷之处给“喀喇拉”抹平了。曹景仙但觉眼前日月无光,可是金星乱窜,疼痛难忍,大喝一声,便昏死过去。醒来之时,人是躺在金秀才的塾馆里,耳边厢只听得书声响亮,那一字字、一句句,万般分明。十多年饱读之书,原本全无领会,而今洞彻灵明,只觉得经史之间、传注之内,居然隐藏着无边瑰丽奇妙的风景,他也不忙着起身,便依样儿躺着,睁着眼,听身边那些个小小蒙童逐篇朗诵着、吟唱着,他则静静地体会着、思索着、玩味着。
打从这一天起,金秀才眼中的曹景仙像是易骨更胎的一般,除了长相,根本变作了另一个人。他左手点阅经籍、右手工书帖楷,口中仍吟诗不置,还能分神帮同学们批改文章。连金秀才都到处向人称说:“此子一旦开了窍,我都无可传授了。”
接下来这一年过得快,曹景仙在塾中将十多年来所闻所习重新回味一过,二月再入县学应考,当即考了个前列第一。两个月之后,复入府考,接着是院考,三试一口作气,曹景仙都是榜首,果真成了“小三元”。之后再如何联捷登科,入词馆、放学政、擢御史、膺监司、陈皋开藩、游领封圻,这些就不必细表了。
总而言之,四十年扶摇而上,平步青云,一一如万蜕云所预知者,如此安康顺遂,喜乐平安,还有什么可说的?再者,曹景仙一向是个孝子,无论在何处任官,总想法子将罗氏妥善安置在身边,朝夕侍奉;除了料理公务,平日晨昏定省,凡事躬亲,一旦有个小灾小病,也必定日夜在侧,亲侍汤药。这是人伦楷模,似乎也不成一则可喜可愕的传奇。
且说这预言正一一应验着,曹景仙也成了协办大学士,入军机,圣眷正隆,自然也得依循官场故事,为父母请封官诰;上表之后随即蒙准,给假一月,还乡祭祖——这,算得上是为人子者,以及为人父母者风光至极的一刻了。
可是老曹大户已经分家了,还乡祭祖,还是得上老庄观落脚。到了这个排场之上,还有谁家敢人前人后、风言风语呢?老曹大户家的亲谊戚旧,恐怕只有担惊害怕的份儿了——那曹景仙,是否不忘旧恶,万一要报嫌怨于万一,有谁吃得消呢?
未料大人的銮轿来了,风光到了,除了祭祖前到各房各宅邀约了诸家亲长;祭祖之后复周游拜谢一遭,毕尽礼数之外,并无报仇泄愤之举。这算让众人安了心——不!小人哪得安心?各家还是聚集商议,共派小厮,轮番到老庄观窥伺,万一有什么动静,还能及早通报,好让各家备妥细软,远走高飞,逃过一劫罢了。
一连几天无事可报,小厮们只传回来一桩奇怪的消息:这一日,老道万蜕云将曹大人请至大殿之上,忽然神色庄严地说起来,连“世兄”也改成了“大人”了:“尊府受贫道两代厚恩,大人可记得否?”
曹景仙连忙一欠身,拱了拱手,道:“铭感五内,无时或忘。”
“贫道自然知道大人会这么说。大人也一定知晓:贫道并不计较施报。”万蜕云笑了笑,扭了扭屁股,说:“此中无他,反而是贫道之于曹家的恩德,尚未曾还报完遂呢!既然还有积欠的缘债未了,若非精打细算,以致错过了时辰、不能还报,还真要积累到来生呢!”
“这——”曹景仙拱着的手还没放下来,顺势又作了一揖:“天人之机,甚为深邃,福善祸**,理之必然,至若更玄秘的道理,便非我等肉骨凡胎之人所能领会的了。”
“说什么福善祸**?”万蜕云撇了撇嘴,口气十分严峻地说:“眼下大人便有一灾,我若不尽心为大人消解,大人岂不是要落一个**恶万端的名声吗?明日午时三刻,将有不虞之灾,从天而降!大人!非听我一言不能免祸;能免此祸,贫道所受之于尊府的恩德,也就再无亏负的了。”
“那么,”曹景仙对于自己那“从天而降的不虞之灾”似乎并不在意,反而殷殷问起:“然则我该当如何,才能在午时三刻之前,让你还报了积欠的恩德,以免累及后生来世呢?”
万蜕云摇了摇头,自忖:“痴儿毕竟是痴儿!”可嘴上不好这样讥讽,便清了清嗓门儿,扬声道:“大人且听了,明日午时之前,权将一干曹家亲族以及随行众官传唤到此间守候,不可出户一步,午时一过,灾殃自解,众人随即散讫可也!”
曹景仙说:“我生平读书仕宦,时时敬谨,不欺暗室。岂能受此奇灾?倘或今番召聚亲党随官,毕集一堂,只道为我一人谋避祸禳灾之法,岂非反堕不明不白之地——这些个来救我性命的族亲僚属,难道不会疑心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而要受上天诛谴么?天亡我,又何庸遁焉?”
万蜕云一听这话,眉头深锁,叹道:“虽然你位极人臣,说起了生死大分,却还是坐井观天!贫道同你说的,哪里是你今生今世之所作所为呢?曹大人!你的前生在青城山全真龙门派碧洞宗,拜在陈清觉师祖的第四代弟子高无极驾下修道,矢志放生,不料却误踏一蛙而死,明日午时三刻,合该遭雷殛,以了宿孽。贫道前生与大人同门,又因为累世积欠曹家恩情,至今方能答报。大人若不听从贫道之计,明日遽尔遭他五雷齐轰,枉费贫道毁弃这毕生道业、徒膺漏泄天机之罪,也就罢了——而大人呢?此后将置高堂老母于何地,大人难道不想这些的么?”
如此一来,曹景仙要顾虑的就多了。在今生,他有老母;在前生,他有冤家;纵贯着两般人生,还有冒着天庭之大不韪而亟欲报恩的老道长。他思索了片刻,终于点了头。
第二天一大早,各房族人为了表示亲爱,不待召唤便齐聚老庄观,将偌大一个前殿挤得水泄不通,等曹景仙自己那一班随员幕吏到时,多只能站在廊檐底下了。
时当仲秋,天清气爽,蔚蓝一抹,不留纤毫翳蔽。才过巳牌时分,忽然间日晡云合,电蛇数以千百计,怒掣老庄观四围半里以内之地,骤雨浇淋,几无余隙;烈风悲啸,狂雹奔倾,雷劈皇皇,如震钟磬然!此际屋瓦飞鸣,四壁摇撼。
但见曹景仙正襟危坐,瞑目养神,面不改色。众人来之前喜气洋洋,还道是要给曹大人施一个惠而不费的小恩德,如今天地变态,人人都有山河颓危、浩劫压顶的骇异和震惊,当然是悔不当初了,于是不免呼应着风雨交加之势而哭喊叫嚷起来。
这还不算,接着就见一丫鬟从后园中急奔而来,雷声电芒绕着她捣窜,可这丫鬟似乎是豁出命去不要了,只顾朝前狂奔,奔至殿后角门。再也撑不住,摔倒在门槛上,大喊着:“老夫人被雷给捉走了!老夫人被雷给捉走了!”
曹景仙原是个孝子,此时转身向后观望。果然有一道电光四面上下,尖端曲卷如环,紧紧缠裹着罗氏。罗氏飞身于庭园之中,忽而上、忽而下、忽而左、忽而右,虽然面带惊惶,不过看上去倒只是手足无措,脸上除了讶诧,似乎并无苦痛。
但是看在曹景仙眼中,这就比什么天降不虞之灾、阴谴前世之祸,要严重得多了。他二话不说,飞奔上前,从那晶亮无比的电光之中一把抱起母亲,紧紧搂住,回身便跑。这时,暴雨戛然而止,众人忽听得打从天顶之上,猛可灌下来一记较之前无数霹雳更加响亮百倍不止的焦雷——
这雷声余音****,重云乍散,一天清朗,众人才赫然发现:就在片刻之前曹景仙所坐的交椅之处,已经叫雷给劈开了一个八尺方圆、丈许深的大窟窿。窟窿底下一片焦黑,还蒸腾着缕缕的灰烟。少时烟散尽了,里一圈儿外一圈儿的人围定观看,但见窟窿底下趴伏着一只比人还高大的蝎子,被雷电从头到尾正当央一线劈开,什么汁儿酱儿泥儿的还不住地流淌着。
便在这个时节,中庭当央紧紧抱着老母的曹景仙偶一抬头,看见南墙顶上盘腿坐着一条黑影,这人捋着一下巴颏儿的白胡子,笑吟吟地说:“真读书人,果尔如是也!果尔如是也!”
这墙上坐的,自然是梁厚土。他转脸对罗氏说:“你们曹家确乎是改换了门庭了——有子如此,子孙瓜瓞绵绵,常保敦朴谨厚,永无猖狂悖乱之祸!”
到底怎么回事呢?原来这梁厚土竟是雷神的分身。他在当年为老庄观“探顶子”的时候,早已经预留地步,在屋瓦上标示了靶位,多年以后一发而奏功,毙蝎妖于地下。而化名“万赦凡”、“万蜕云”的这个道士,就是这只蝎妖。此妖早在数十年前,便知自己有一天劫,不易逃过,遂曲折设计,让曹大户给自己盖了一所云观。本想托蔽于楼宇,又恐雷部诸神巨力无边,无远弗届,乃设了第二计,那就是藏身于贵官显宦脚下,以逃天诛。也因为这孽畜法术惊人,而能未雨绸缪,预为擘画,用心不可谓不苦了。
然而殊不知天人相应之机甚深甚微,总有经不起小处失算、而终致不能免大祸者。尤其是丰隆威灵,应变有法,居然能化百炼之钢为绕指之柔,将罗氏捉出室外,毫发未损,藉以诱出孝子,再施以霹雳一殛。
可见狡狯之尤者,孰能甚于天耶?
《山海经·卷十三·海内东经》:“雷泽中有雷神,龙身而人头,鼓其腹。在吴西。”
《山海经·卷十四·大荒东经》:“大荒东北隅中,有山名曰‘凶犁土丘’。应龙处南极,杀蚩尤与夸父,不得复上,故下数旱。旱而为应龙之状,乃得大雨。东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黄帝得之,以其皮为鼓,橛以雷兽之骨,声闻五百里,以威天下。”
今俗所谓雷神,多依《封神演义》小说之中“雷震子”为据。在《西游记》里,高老庄的高太公将孙悟空误当作雷公,就是因为相传雷公是猴脸尖嘴的。明清之际,如刘蔚恭的《异神录》以及黄斐默的《集说诠真》中,都有如下的记载:
今俗所塑之雷神,状若力士,**袒腹,背插两翅,额具三目,脸赤如猴,下颏长而锐,足如鹰鹯,而爪更厉。左手执楔,右手执槌,作欲击状。自顶至傍,环悬连鼓五个。
左足盘蹑一鼓,称曰:“雷公江天君”。
唯一不同的是,在《异神录》中,此段记载的最后一句话是:“称曰:‘梁天君’。”“梁”字是否即“雷江”切音而成,或者“雷公江天君”这个较晚出现的称谓,是好事者为了让这称谓之中定要有个“雷”字,而故意将“梁”拆析成“雷”“江”二字,都是有可能的,我不敢断言孰非孰是。不过梁厚土这个雷公的分身之所以姓梁,倒是可以覆按此说。
一叶秋·之九
我奶奶问过我父亲,我父亲也拿同样的话问过我:“《聊斋志异》第一篇说的是什么?”
这谁不会答呢?“《考城隍》不是?”咱两代父子都答出来了。
可是接下来的一问便不容易敷衍过关了——“为什么是《考城隍》呢?”
这也是一代又一代的老奶奶们最讲究的事。故事不总是故事,还藏着无限义理。义理不光是角色感召,情节显示,连书写编纂都暗藏着多少机关。放头一篇的为什么,放末一篇的为什么,上一篇、下一篇,如何绾结呼应、如何穿插藏闪,皆在算计之中。
《考城隍》首立其本。由于仙鬼妖狐,事迹不凡,出人意表的情节,总带有几分果报征应的意思。一旦果报征应成了故事的道德教训,就不免为机心所乘,反而令人妄图善报而行善;或有无心之失,也会因为畏葸恶报而悚惧忧愁。于是,便有了这么两句:“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
“一部《聊斋》,说的就是这个。”我奶奶的传家宝训即此:“善不存心而得,方得为善。”
“恶呢?”我父亲问我奶奶。
我奶奶的答复跟后来我父亲给我的答复是一样的:“那就恶不着你小子了!”
我们当然都知道:“恶不着”是“饿不着”的谐音,老奶奶是故意这么说的。
在祖家,甚至为了让世世代代的儿孙们能于日常生活中实践那种时时刻刻主敬存诚的功夫,还特别请了“长仙”、“黄仙”和“大仙”在家,长年供奉,不敢有些许违失。“长仙”是蛇,“黄仙”是獐子——也就是俗称的“黄鼠狼”;“大仙”地位最高,自然就是狐了。
家里养着些永远不能驯服的野物,跟“主敬存诚”有什么关系?道理也很浅显,当世世代代的传说都强调:这些野物有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法力,而且日进月精,与时俱化,日子一长,同在一个院儿里生活的人自然会惯于感受到有一种凌驾于自我之上的意志或力量,不断在监督着自己、提醒着自己——甚至还会带来审判和惩罚。这是不成宗教的宗教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