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牧歌牡丹(1 / 1)

白孔雀 (英)劳伦斯 3850 字 3天前

午餐时分,父亲对我们宣布了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来思力询问当天下午能否带几位客人到斯特利磨坊的干草田里野餐。这片地方如此美丽:参天大树荫蔽着下方的溪水,溪水潺潺流入清澈的池塘,塘里还有两座小岛。加之,地主老爷的夫人曾经写了一本书,记述的都是在这片青山绿水的磨坊周围发生的风流韵事。到高关庄参加婚礼的客人都渴望能在这般得天独厚的佳地野餐。父亲喜欢和快乐的人群在一起,说起这则消息,他满脸放光地从桌子对面看着我们。乔治问了都有谁会来。

“哦,没多少,差不多五六个吧,多半是过来参加婚礼的女士。”

乔治开始急躁地骂了两句,不过马上又开始把此事当成笑话取乐了。

塞克斯顿太太只希望他们不会让她提供茶具,因为她甚至找不出两只配套的茶杯,而且也没有一支调羹颜色接近银色的。孩子们倒是格外兴奋,都想从学校请假了,艾米莉马上坚定地否决了这个想法,为此引发了全家讨论。

下午我们绕着田翻干草时,心里想着完全不同的事,所以两个人都没有开口。时不时地,等走到各个角落的位置,我们会停下来,往下方的林子那里看去,想看看人有没有来。

“他们来了!”乔治突然高声道,他一直盯着黑黝黝的林子,看是否有白色的身影在移动。我们都静静地站着观察下方。先是两个姑娘,一个身穿淡紫色,一个是白色;接着是一个男人和两个姑娘,一个着浅绿,一个穿白色,走在最后的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姑娘。

“你能看出都是谁吗?”我问。

“那个是玛丽·谭沛思,就是走在最前面穿白色的女孩,走在后面的是他跟拉蒂。其他的不认识。”

他一直站在那里看着,直到一群人走到溪边的河岸后面,再也看不见为止,接着他把草叉插到地里,道:“剩下的活很轻松——要是你愿意干下去。我要去把下面角落里的草割完。”

他看着我想知道我会怎么想。想到他这是害怕见到她,我不由暗乐。或许是觉得不好意思了,他静静地走开,走到割草机旁边,将马裤的腰带绕着腰部勒紧,把镰刀的皮带拴到胯部。我听到镰刀在磨刀石上磨动的声音。接着,他大步向下走;那里的地都淖了,机器估计开不了,他只好走下去割那边角落里葱茏的青草跟高大的绣线菊。

我到池塘那里接到了客人。我对着路易·丹尼斯躬身行礼,这是个身材高挑的优雅女孩,为人有点忧郁,穿着一身非常精致的淡紫色亚麻衫子;接着是艾格尼丝·达西,她是个站得笔直的聪明姑娘,一头漂亮的赭色头发,没戴帽子,只撑着把遮阳伞;之后是希尔达·瑟康德,这个姑娘腰身纤细、身量娇小,有一种精致无比的美丽;最后我也对玛丽亚和拉蒂行了个礼。女士之后我跟来思力和他的朋友弗雷迪·克雷斯维尔握了握手。弗雷迪将会是来思力的傧相,他是个肩膀宽阔,脸色苍白的家伙,一头柔软漂亮的头发像红色的麦子,长了双总是在笑的眼睛,说话慢吞吞的、有点搞怪;整个人就好像费了好大劲终于成年了,却还像个小男孩似的,不想承担责任,人还算可爱——也有点可悲。因为今天挺热,两位男士都穿了法兰绒,戴着法兰绒的假领,但是还是看得出他们是精心打扮过的。见此,我本能地拽拽自己的裤子,想让它在腰带下面显得更加有型一些。我觉得,相比之下,乔治父亲的穿着就不太体面了,虽然他身材高大,也具有自己独特的细致,不过毕竟体力活做多了,显得膀大腰圆,裤子也皱得厉害。

“我们能做点什么吗?”玛丽问:“你知道,我们不想妨碍你们,想帮帮忙。你能让我们过来真是太好了。”

父亲纵容地笑笑,对他道:“那行,来吧——我看到你们还可以翻翻草,西利尔还没做完的。来挑把叉子。”他的声音柔润,含着笑声,抑扬顿挫的,让他们都爱得很。

从一大捆草叉里他给他们挑了最轻的,他们就开始随便挑了个地方,戳起了那堆刚刚割下的草。他认真地给他们——玛丽和可爱的娇小玲珑的希尔达——示范该怎么做,可他们半天都学不会,所以还是随着自己的心意来了,每当父亲开玩笑般地取笑她们俩,她们都会跟他一起开怀大笑。他特别喜欢小姑娘,在他的开朗的影响下,她们俩也不再像一开始那般羞怯,渐渐放开了。

“不需要全翻过来吗?”克雷斯维尔慢吞吞地问,他刚刚拿到自己的古典文学硕士学位,“这些开过花的都够干了——来,到上面跳两下吧。”

他堆了一个干草垫子,路易·丹尼斯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她整理好漂亮的裙子——这裙子非常贴身,上下是一体的,也没有腰带,笼在蕾丝里的手臂优雅地垂落在两旁。拉蒂也穿了件非常贴身、凸显出她上半身曲线的裙子,坐在来思力给她做的草垫子上。达西小姐勉强接受了我那堆干草。

克雷斯维尔微笑着捋了捋修剪得非常整齐的胡须,道:“天哪,一首炫目简短的田园诗——很适合忒奥克里忒斯(注:古希腊诗人(公元前310-250年),留存于世的作品有田园诗三十首。”)这老伙计,对不对,丹尼斯小姐?

“你跟我说这些古人干吗,我都念不出他们的名字来。他会怎么描写我们呢?”

他眨眨蓝眼睛,大笑:“他会让老达夫尼斯(注:希腊神话中西西里的牧童,牧歌的创始人。”)——他指指来思力,跟我,达摩伊塔斯(注:古典诗歌中代指牧羊人。下文中的阿玛芮丽丝则代指牧羊女,娜依丝是居住在山林水泽中的女神。)来一场斗歌比赛,看谁能获得各位牧羊女的称赞。开始吧,达夫尼斯,为牧羊女高唱一首——哦,不对,我是说娜依丝。该死的,我老是把这些美貌女郎搞混。

“我说,克雷斯维尔,注意你的语言!想想你在喊谁是该死的。”丹尼斯小姐道,她倾身过去,用带着丝质手套的手拍拍他的头。

“田园诗里什么蠢话不能说呢!”他回答,抓住她裙子的一角,躺在上面,抬眼与俯下身的她对视。“开始唱啊,达夫尼斯,唱些关于蜂蜜啊、白乳酪什么的——或是那些苹果都行,它们再过一个礼拜就能熟了。”

“我很确定你指给我看的那些苹果个头很小,还都是青的,”丹尼斯小姐打断他的话,“一个礼拜以后绝对不可能成熟——呃,好酸!”

他以他独有的搞怪表情对她笑道:“听听她说的,谭沛思——‘呃,好酸!’——差不多吧。哦,行行好,你怎么还不开始?难道就没有任何值得歌唱的事物,你这小呆子?”

“我先听听你的吧,我可说不出来蜂蜜跟乳酪的好坏。”

“还有那些小苹果。只有女人才懂评判它们的好坏。是不是,丹尼斯小姐?”

“我可不知道。”她将他额头上柔软的头发轻柔地拂开,手上的几个戒指闪着光。

“‘我的爱情不是白色的,我的头发不是黄色的,如阳光下滴落的蜂蜜——我的爱情是棕色的,无比甜蜜,等待我的爱人品尝。’接下去啊,谭沛思,唱起来,老牛郎。是谁在给牧笛调音?——哦,看那个家伙在磨镰刀!光是看着他干活我都觉得背痛——谁过去让他停下来吧。”

“是啊,我们去找他过来啊。”达西小姐道:“我肯定他不会知道自己身在怎样快乐的田园风光之中。咱们去找他过来吧。”

“他们不喜欢工作时被打扰,艾格尼丝。再说,无知是福。”拉蒂道,就怕万一大家会让她去叫他。达西小姐犹豫了,然后她用眼神示意我陪她过去。

“哦,天哪,”她做了个鬼脸,笑道:“弗雷迪真是个混蛋,路易·丹尼斯见了他倒像是黄蜂见到了糖浆似的。我都想笑了,可是我也有一点点不高兴。你不觉得那样割草挺棒吗?就好像时光之神似的?咱们去看看好吗!我们就说我们想要他马上要割掉的那些指顶花好了——还有那些蓝铃花。我觉得这样他就不必接着劳动了。”

乔治一点也不知道我们在靠近,直到我喊了他一声,看到我身边这位个子高挑、表情骄傲的女孩,他小小地吃了一惊。

“塞克斯顿先生,达西小姐。”我给他们彼此介绍之后,他们俩握了握手。乔治一看到自己宽大、粗糙、红肿、还沾着污垢的手跟她的手握在一起,立刻面带讽刺。

“我们都觉得你看起来棒极了。”她对他道:“男人跟你以外的人求爱时,总会让场面特别尴尬,是不是?把那些指顶草给我们留着好吗?它们太漂亮了,靠在树篱边上就好像蛮荒的战士一样,别割掉它们——还有那些风轮草,还有蓝铃花,啊,没错!它们就像一首首的抒情诗。我不喜欢抒情诗,你呢?哦,你都不知道你多像个古典田园牧歌中的人物,不过,我猜你肯定没有遭受过田园诗里那种爱情的痛苦。”她笑道:“我们可不会在干草田里看到傻乎乎的小不点神灵飞来飞去(注:希腊神话中的爱神厄洛斯是个长着双翼、手持弓箭的小男孩形象,一旦两个人被他的爱情之箭射中,就会产生爱情。”),是吧?你会有很多空余时间跟阿玛芮丽丝在树荫下嬉闹吗?我敢说他们将菲丽丝(注:典出希腊神话。雅典王得摩丰远征特洛伊回来时见到菲丽丝,爱上她并同她订婚。但是得摩丰没有在约定时间赶回,菲丽丝绝望自杀,死后变成一棵扁桃树。“)从田间赶走绝对大错特错——”

他笑了笑,继续干活。她也小小地微笑,自觉给他留下了个绝佳的印象。她以一个比较夸张的姿势伸出手,看向我。这时镰刀在绣线菊丛中发出了咔嚓声。

“咔嚓!多有意思啊!”她叫道:“就好像无法逃避的命运,我觉得很有意思!”

我们四处闲晃,时不时摘两朵花,交谈几句,一直到下午茶时间。一个男仆带着篮子过来,姑娘们把布铺在一棵大柳树下面。拉蒂拿着小巧的银制水壶去取水。她去的那条小溪潺潺流进一个石槽,上方有老鹳草和繁缕垂落下来,长长的叶片在水里摇曳,看着美不胜收。乔治已经干完活了,正想回家喝茶,走过小溪时正看见拉蒂在玩水,掬起一捧捧的水放进小壶里,一边看着水面上小虫子快速地划过,它们的影子投射在槽地的淤泥上像一个个大大的暗淡的斑点,倏忽而过。

听到他的脚步声,她眼光一扫,顿时笑容僵硬了,他们俩一直都不敢再次碰面。

“差不多到下午茶时间了。”他道。

“是的——茶很快就好——这个不是泡茶的水,只是备着一点热水。”

“哦,”他道:“我要回家了——我宁可回家。”

“别,”她道:“你不能回去,我们都在一起喝茶。我准备了一些水果,因为我知道你不喜欢慢慢品——还有你父亲也会来。”

“可惜,”他恶声恶气地道:“我受不了跟那些人一起喝茶,我不想。看着我!”

他伸出红肿、野蛮的双手。

她瑟缩了一下,道:“没关系的——你会让他们现实一点。”

他满面嘲弄地笑了。

“不行,你必须来。”她坚持。

“那我就喝一杯好了,如果你让我去。”他屈服了。

她很快起身,红着脸,递给他一只小巧漂亮的杯子。

“我非常抱歉。”她道。

“没关系。”他低声道,把那只杯子放下,自己趴到地上,直接从小溪里大口大口地喝水。她站在那里看他喝水,看他之后用力地呼吸。他爬起来,擦掉嘴边的水,并没有看她。接着他又在水里洗了洗手,搅动了淤泥。他伸手到槽底,抓了一把淤泥,几只灰色的虾在那把淤泥里扭动。他把泥巴甩在地上,任那些可怜的虾在地上蠕动。

“得清理一下了。”他道。

“是啊。”她道,战栗了一下。“不会耽误你太久的。”她补充了一句,拿起了那只银茶壶。

很快他也直起身,不情不愿地跟在她后面往下走。他很紧张,也很烦躁。

姑娘们都坐在草墩子上,男人则倾身为她们服务,那个男仆则在伺候所有的人。乔治被按在拉蒂和希尔达之间坐下。拉蒂递给他一只小小的蛋壳状茶杯,他还不是很渴,就随手放在身边的地上。接着她又递给他面包和黄油——都是为五点钟那顿茶准备的——还有葡萄、桃子、草莓等水果,全都放在一个雕工精美的橡木托盘里。她看着他粗粗的、还没有完全洗干净的手指在水果中间逡巡,看了一会儿便扭开了头。一顿茶的功夫,所有人都在欢快地交谈,所有的茶水都喝尽了,她全程回避他的视线。但是,总是有人会说:“抱歉,塞克斯顿先生,要来些蛋糕吗?”或“喏,塞克斯顿先生,尝尝桃子,我保证满满都是汁水。”话说得很自然,但是他们这样照顾他,却在乔治跟其他男人之间划下了一条鸿沟。拉蒂不由自主地看着他坐在那里吃东西,用一两个字回答别人的问话,笑都笑得无比尴尬和克制。她烦躁地皱起了眉头。尽管她努力假作愉悦、漫不经心地参与谈话,但是那种不和谐还是被其他人察觉了。所以,等茶喝完之后,大家都没有多耽搁。“乔治,”他们后来评价道:“真是个扫兴的家伙。”拉蒂超级烦他;他的存在对她而言简直是无法忍受;她巴不得他离得越远越好;他坐在那儿听克雷斯维尔搞怪地学人说粗话,一边还夹杂着胡说八道时,脸上笑得别提多勉强了。

乔治是第一个站起来的,他说他必须去把牛牵回去挤牛奶了。

“哦,我们走吧,我们走吧。我们能看看你挤牛奶吗?”希尔达问,她精致的脸孔微微发红,因为她特别害羞。

“不要。”弗雷迪慢吞吞地道:“活生生的牛身上那股子臭味对健康可没有好处。奉劝你,最好别去。”

“我从来都受不了牛,除了那种特别小巧可爱的高地牛,我在图片里看过,毛茸茸的。”路易·丹尼斯淘气地笑道,语气里不无嘲讽。

“不行,”艾格尼丝·达西笑道:“它们、它们都可难闻啦。”说完她闭上嘴巴,她的话尾带着一丝颤悠悠的轻蔑的笑意——这是她的习惯。希尔达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脸红彤彤的。

“走吧,拉蒂,”来思力和善地道:“我知道你非常喜欢农家的一切。来吧。”于是,他们跟着乔治往山下走去。

他们沿着池塘的岸边走着,一只天鹅带着几只茶色、毛茸茸的雏鸟跟着他们游了一路。玛丽道:“看那踩水的小脚丫,真可爱,噼噼啪啪地在水里穿行,一群小不点。”

我们听到乔治“哞、哞”地叫着,过了一小会儿,又听他在下面的院子里道:“快点,你这小笨蛋,你出不出来?”声音里有着明显的怒意。

“是不是跑掉了?”希尔达愉悦地笑道,我们都紧走几步赶到院子里去看看究竟。

小径边高高的醋栗丛之间,浓绿的一片阴影里,俏生生地立着花瓣重重的深红色的牡丹。红得毫无杂色的大花球妖娆地半倾着身子,大大的花冠垂向下方的草丛。小径上洒满了红艳艳、丝绒一般的花瓣。硕大的花朵在小径两侧堂皇地摇曳出一片红影,在葱葱绿色的映衬下呈现出一群红衣大主角出行的盛景。我们仿佛突然进入了一个感官愉悦的新世界。拉蒂俯低身子,用双手掬起一朵垂到地上的丝滑饱满的牡丹。乔治沿着小径走过来,身后跟着头叉开腿走路的小牛犊,它伸着脖子,饥渴地吮吸着他的中指。

姑娘们都忘我地弯着腰,为面前的牡丹目眩神迷。这幅景象让他心头突然一痛。他走近其他人,身后小牛还在不情不愿地跟着。

他问:今年的木铛(注:当地人土话对“牡丹”的称呼。“)开得不错啊,是不是?”

“你叫它们什么?”希尔达叫道,她甜蜜迷人的小脸蛋转向他,上面满是好奇。

“木铛。”他回答。

拉蒂仍然捧着那朵花蹲在地上,不引人注意地往旁边扫了小牛一眼。小牛亮闪闪的鼻子高高翘着,黏糊糊的嘴里还在吮吸着乔治那根诱人的手指。它吮得很起劲,却什么都没有吮到,它好像在心里很困惑地想着自己到底有没有得到什么真正的满足——一脸的疑惑,不过却没有绝望。乔治看着拉蒂蹲在那里,哀伤地——这是他的想法——看着手中的花,之后便领着小牛犊走出了园子,还在它的后臀处拍了一巴掌,让它跑到院子里去。看到这一幕,玛丽和希尔达还有来思力都笑了。

后来,乔治又回来了,一路上还在裤子上擦拭着那根被吮得黏糊糊的手指。他在拉蒂身旁停住。与其说她在其他几根手指中一眼就看到了那根特别白、特别干净的手指,不如说那根手指挑动了她的感觉。她怀着深切的同情,将自己的手指在裙子上蹭了蹭。

“这些花多么可爱啊!”玛丽再次高声叹道:“我想拥抱它们。”

“哦,没错!”希尔达也附和道。

“它们就像一部浪漫小说——达农齐奥(注:(1863-1938),意大利小说家、诗人。”)笔下的浪漫小说,**而又悲伤。拉蒂充满讽刺意味地道,她一半是觉得有义务说点什么,一半则是不想暴露自己——可又不乏趁机抒发胸臆的想法。

“关于它们还有个故事。”我道。

姑娘们都大声要我讲述这个传说。

“求你了,告诉我们吧。”希尔达的恳求怎么有人拒绝得了。

“这还是艾米莉告诉我的,她说这是个传说,可我觉得这不过是个民间故事。她说这些牡丹是这个地方的一个人在很久之前从大老爷府邸带过来的,那个时候这里还是个磨坊。这个人黝黑、强壮,所以府里苍白、柔弱、年轻的女孩儿爱上了他。他到山上的花园里砍紫杉丛时,她会穿着白色的宽袍子在他身边徘徊不去,跟他讲以前的故事。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像是鹪鹩在歌唱,他渐渐被她迷住了,深信她是个仙女。他会站在那里一直看着她。有一天,她走近他,跟他讲故事直讲得自己热泪盈眶,他抓住她、吻了她,将她留了下来。他们常常在白杨林里幽会。她每次过来都会怀抱着鲜花,因为她需要维持仙女的风范。一天早上,起了大雾,她来早了。他在外面打猎。她想像个仙女一样吓他一跳。当时,她的臂弯里满满都是牡丹。她走到树木后面时他射中了她,自己却完全不知道。她一路踉跄着来到两人幽会的地方,倒了下去。他发现她时,她躺在红色的木铛中间,脸色惨白,已经死了。他还以为她只是躺在那里跟红色的花儿聊天,所以一直站着等她。之后,他走到近前,俯下身查看,才发现花上满是鲜血。所以,他在这里建了个花园,栽下了这些木铛。”

听到这则悲伤的故事,姑娘们的眼睛都瞪圆了,希尔达转过身藏起自己的眼泪。

“结局倒也完满。”拉蒂低声道,眼睛盯着地面。

“不过是个故事。”来思力安慰着姑娘们。

乔治一直等着拉蒂看向自己。她终于抬眼望向他。接着,他们各自转开,身子不由地战抖。

玛丽要了几支牡丹。

“给我几支吧,这样我可以跟别人讲这个故事。多么悲伤啊,我为他难过,对他而言太残忍了!可拉蒂竟然还说结局很完满!”

乔治用他那把很不错的折叠小刀割下几朵花,玛丽小心地接过,对它们背后包含的浪漫意味温柔异常。然后,所有人都走出了花园,乔治转身去了牛棚。

“就这样吧,再见。”拉蒂道,她害怕离他太近。

“再见。”他笑道。

“非常感谢那些花——还有故事,非常美妙,”玛丽道:“就是太悲伤了!”

客人们离开了。以后我们再也没见过他们。

过后,磨坊里所有人都上床了。乔治和我坐在壁炉的两边,一边抽烟一边闲聊两句。他在心里回忆着自己跟那些人所有格格不入的地方,时不时地会说点他的想法。

“一整天,”他道:“布兰奇都在翻地种麦子,因为那片地被兔子啃烂了,根本没法用,所以他得翻一遍地,才能种。而他们却在说什么抒情诗,在我们的地方吃桃子。”

之后是一阵沉默,只能听到时钟沉重的滴答声。外面有只野鸟在叫,更显得万籁俱寂。壁炉里面,灰烬发出低柔的沙沙声。

“她说那是个完满的结局——死亡算什么完满,算什么!”他转而看向壁炉里的灰烬,坐在那里沉思起来。

外面林子里,什么动物发出了尖细的嚎叫。

“该死的叫声!”我动了动,也看向暗淡的火苗。

“白鼬或是黄鼠狼吧,或别的什么。它都这么叫了将近一个礼拜了。我在林子里打了好多次。有两只,其中一只跑了。”

从林子里黑暗的深处继续传来了这种悲惨的嚎叫声,刺破了屋内沉重、冰冷的沉默。

“你知道吗,”他道:“今天下午她在恨我,而我也在恨她。”

现在是午夜,容易产生不好的想法。

“这样不行,”我道:“上床吧,再过几个小时天就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