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鲜花尚未完全绽放,勃发的春意却戛然而止。足有大半个月从北边和东北来的风都刮个不停,带来了大量猛烈的降水。刚刚结出柔弱花蕾的树木在风雨中战抖呻吟。等到风止雨歇,幼嫩的树叶都无力地耷拉着。野草和玉米倒是长得郁郁葱葱,可蒲公英身上的光亮却几乎完全熄灭了;好像就在不久之前我们还在为这些闪闪发亮的花儿而雀跃不已。蓝铃花倒是一直一直地盛放着,它们一连几个礼拜都装点着田地的边缘,就像丧礼上紫色的幔帐。粉红色的石竹刚刚露出脑袋就被雨水打蔫了;山楂果还是团得紧紧的、硬硬的,缩在绿得发亮的叶片中间,仿佛一颗一颗的珍珠;勿忘我已经沦为了林间破败的杂草。经常直到接近傍晚时天才会放晴,庄严的云团高高挂在遥远的天际,在黄色的天空中呈现出琥珀般的光泽。云团从不会飘到近处,总是离得远远的,冷静而威严地俯视着瑟瑟发抖的大地,之后露出悲色,唯恐它们的光彩会黯淡下来,只能郁郁地飘远,沉到天边的地平线下。有时,日落前会出现一大片云层,一路从西边延伸到天顶,将阳光几乎完全遮蔽住,只在边缘留下一条隐约的光边。及至这云层升到更高处,就会破裂、散开,天空会露出樱草花的颜色,苍白的、高高地悬挂在晶莹剔透的月亮上方。那时,耕牛会卧在金雀花丛中,因为寒冷而怏怏不乐;而长喙的鹬鸟则会在高处翻飞,一圈一圈地不停盘旋,好像正叼着一条毒蛇,叫声凄厉,比田凫尖刻的悲啼和哀鸣还要令人心痛。每每这样的夜晚就是预示着次日又将是一个阴冷的早餐。
就在这样一个清晨,我爬到山上耕好的田里找乔治。他父亲出去挤牛奶了,所以田里这时只有他一个人。走上山时我看到他站在马车上,将粪肥泼向空无一物的红土地上。我能听见他时不时地招呼那匹母马,还有马车行进时发出的丁零哐啷的声响。椋鸟和聪明的鹡鸰在田地上空轻快地飞舞,还有很多体形娇小的鸟类疾驰、扑扇翅膀,或在田里蹦来蹦去。黑头鸥一如既往地在压得低低的云层和地面之间鸣叫着往复盘旋,有几只优美地在田垄之间越过,那优雅闪亮的身影与身下土地粗糙的背景实在不相匹配。
我抓起一把草叉,沿着田垄泼洒粪肥。我们俩就这么干着活,之间隔着宽广的土地,却觉得彼此仿佛近在咫尺。低低的云层悄悄地挪到了我们头顶,引得田凫飞到我们之间盘旋。在我们脚下可以看见杂木林里白杨的树梢被染上一层温暖的金色,就好像有血液在其间涌动一般。更远处灰色的水面闪着粼粼波光,再下面是红色的房顶。幽冥湖离得更远,有一半都看不见了。在这阴沉、孤寂的世界上,好像只剩了田凫在飞舞、鸣叫,还有正在干活的乔治轻轻晃动着身体。这充满着勃勃生机的动作攫住了我的目光,等我抬眼望去,就看到他的四肢和头部在动着,他的身体充满韵律地时上时下,田凫也在缓慢地上下翩飞。过了一会儿,马车空了。乔治也拿了一把草叉走向我,跟我干起了一样的活。
天开始下起雨来,乔治从车上拿了一条口袋,我们都挤到浓密的树篱底下。我们挨得很近地坐着,看着大雨仿佛一层灰色的帘幕一般垂落在我们眼前,将山谷遮了个严严实实。母马郁闷地站着,背上淌着一条条暗色的水流。耳边到处都是雨滴落下发出的啪啦啪啦的声音。雨水冰冷,我们一言不发地靠得更紧了。乔治抽起了烟斗,我则点了一根烟。大雨还没有停的迹象,一片阴郁的灰色中小小的石子和红色的土块闪着微弱的光芒。我们一直坐着,偶尔交谈两句。就是这种时刻让我们之间产生了一种几乎算得上深沉的羁绊,这羁绊在以后的岁月中慢慢消逝了。
雨停之后,我们拎了几桶马铃薯,沿着被雨水浸透的田垄,将块茎插入冰冷的土中。因为土地含沙量大,所以干得很快。大约十二点,几乎所有的马铃薯块茎都安放好了。乔治走开,从远远的树篱那边把鲍勃牵了过来,让它跟那匹母马一起去田垄上把块茎用土盖起来。轻质锋利的铁犁在土地上留下一道道细密的犁沟,将块茎一一遮蔽起来;铁犁后面跟了一大群鸟儿,它们时而扑扇着翅膀,时而扑到地上,时而又重新飞到天上。乔治对两匹马打了个呼哨,它们就朝山下走去。马儿棕色的鼻梁上那白色的星星随着它们脑袋一点点的动作上下跃动。乔治在马匹后面坚定沉重地跨立着。一人两马朝我走过来。又是一声呼哨,马儿笨拙地向一侧转弯。乔治让自己紧贴在犁上,使得铁犁流畅地转了个弯,咔嗒一声,他们就又往山上犁去。身后跟着的鸟群呼啦一声飞过,继续出现在新犁出的田垄上。等所有的田都犁过一遍,我们将马儿解下,一脚深一脚浅地跟在它们后面沿着潮湿的山路往下回到磨坊吃晚餐。
我踢踏着湿透了的青草前行,脚下的木屐碾在凋零的野樱草上,刻意避开了紫色的兰花,它们正以惊人的速度抽条,颜色却绚烂无比,将旁边暗淡的杜鹃和蔫嗒嗒的野生紫罗兰衬得黯然失色。我突然觉得脚边有什么东西,小小的、黑乎乎的,一刻不停地动着。原来又是一个云雀窝。我能看到两只极幼小的鸟儿黄色的喙、鼓鼓的眼睛,和翅膀上硬羽蓝色的线条。那不停歇的动静是它们已经长出褐色羽毛的背部在迅速地上下起伏,长长的一绺绺的细密绒毛也在随着浮动。两个小不点紧靠着彼此,喙贴着喙,小小的身子快速一致地起伏着。我伸出手指轻轻地触碰它们,很暖和;真令人欣慰,在这样的湿冷中它们还能保持温暖。我正满心好奇地只顾着观察它们,一股旋风撩动了它们身上长长的绒毛。其中一只不安地挪动着毛球状的小身子——我看得极为兴奋;可它很快又伏下身没了动静,小脑袋紧紧地跟自己的兄弟贴在一起。我的心底深处也在渴望着能有什么人可以让我像这样依偎在一块儿,可以帮我挡开周围的寒冷和潮湿。我甚至对这两个随时可能被人一脚踩死,却仍能静静地彼此依靠的小家伙产生了一丝欣羡。我觉得自己仿佛一直在徘徊,苦苦寻找着某样东西,而这两个小家伙甚至还没有破壳就已经得到了这样东西。我感到很冷,磨坊花园里的紫丁香看起来忧郁得仿佛已经凋零了。我踩着沉重的木屐奔跑起来,心也因为模模糊糊的渴望而变得沉重。我一路跑到了磨坊。大风中大枫树失却了颜色,阴郁的松树被粗暴地摇晃着,它们如此郁郁不乐是因为那些奶油色的种子一旦被淋湿就再也飞不远了。哪怕没有阳光的照射,七叶树白色的花朵却还是勇敢地竖直立在枝头。一只冻坏了的天鹅凄凉地掠过水面,黑色的蹼在身下划动,巨大的翅膀扇动间发出噼啪声,几只被吓坏了的鸟在水波激**间不觉摇晃起来,安静浮在水上的黑颈鹅也深感羞辱。我这样在不同事物间游移不定,究竟是想得到些什么呢?
六月末,天气终于转好了。只等彻底放晴就可以开始收割干草了。今年只有两块地的干草需要收割,留够用到明年春天的量就行。我的假期已经开始,所以我决定去帮忙收割。我们三个人——塞克斯顿父子和我——就可以收完所有的干草,完全不必雇帮手。
第一天我起了个大早,太阳都没有完全升起来。公鸡挑衅的打鸣声响彻了山谷。在山谷的底部,水面和葱茏的青草仍然笼罩在昨晚升起的一片白茫茫雾气之中。沿着草地边缘走过时,跟我一般高的防风草蓬松地拂到了树篱的顶部,将褪色不少的山楂映成了惨淡的浅红色。早起的小鸟们——我没听到云雀的叫声——在舞动的草海间飞进飞出,时而一头扎进挤在一个角落里高高的花丛中,时而又飞将出来,飞快地闪过红褐色的篝灯。在花丛的底部是紫色成簇的大巢菜、奶黄色的黄芪花、粉红色的四散的木藿香,和星星点点浮动着的雏菊。树篱上趴着沉甸甸的忍冬,粉色的蔷薇也醒过来准备在接下来的一天中好好地舒展开来爬满整片树篱。
晨曦为远处一大片草地染上了一层银光,又圆滑地绕过小溪里的石头、留下一道道完美的弧线;我感到晨曦在我的脉搏中涌动;它追逐着那银光,将鱼儿从河水深处撵了出来;看着这些鱼儿,我打了个响指,又将它们赶回了水中。
这时我听到了特雷普的叫声,忙跑向池塘。方头平底的小船正靠在池塘中央的小岛边上,树丛后面传来乔治的口哨声。我喊了他一声,他衣衫不整地出现在水边。
“先拿条毛巾,”他喊道:“再上来。”
我离开了一小会儿,再回来就看到我的卡戎先生(注:希腊神话中冥河上的摆渡人。此处指乔治。)站在沁凉的空气中撑着篙。他用力一撑就把我俩送到了小岛上,我很快脱下衣服,他已经准备好下水了,特雷普看到主人的新造型,在旁边窜来窜去,激动得不停地叫。
“它肯定是奇怪我到底怎么了。”他哈哈大笑,一边玩闹地用赤脚将特雷普踢开。特雷普又转了回来,一跃而起,仿佛爱抚般地舔舔他。他开始和狗嬉戏起来;没一会儿,一人一狗就滚到了细软的草地上——男人全身**、大笑着呵斥;狗狗则兴奋地把大脑袋伸到男人脸旁,舔舔,被男人甩开后又冲回来作势要咬他**的胳膊和胸脯。最后,乔治一边大笑一边喘着粗气躺回到地上,抓着特雷普的两只前爪搭在自己胸口,大狗也喘着气伸长脖子想去舔男人被压在草丛里的喉头,但是嘴巴被推了开去。乔治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特雷普也把脑袋搁在主人的颈边休息,直到我叫了乔治一声。他蹦起来,跟我一起一个猛子扎进池塘,特雷普紧随我们跳进水里。
水冷得像冰,不过片刻我就冻麻木了。不过一旦开始游动起来,很快就能感受到水的浮力;这时的我除了四肢划动时强烈的韵律什么都感觉不到。我看到乔治仰面朝天边划水,嘲笑着我,我很快涌起一股冲动,朝他猛扑过去。他翻过身,迅速地逃开,笑脸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我则追逐着水中那颗黑色的脑袋和红色的脖子。特雷普这坏蛋一路刨着水朝我游来,堵住了我,之后突然挟着一阵诡异的兴奋快速朝岸边游去。看到它上岸之后飞跑两步,又扎进水里,笨重地向着乔治靠近,我忍俊不禁。就这样我赶了上去;趁着乔治驱赶特雷普,我又迅速地跟他拉近。等我靠近,赶上他并抓住他的肩头,岸上传来一阵笑声。原来是艾米莉来了。
我脚下轻踩,手里撩了一捧水兜头向她泼过去。她哈哈大笑,脸涨得通红。特雷普爬出水走向她,使劲摇晃将身上的水甩得到处都是,可艾米莉飞快地避开了。乔治在我旁边浮着,抬头看到这一幕不由哈哈大笑。
出了水擦干身体时,我们俩彼此看看。乔治身体比例非常合理,天生一幅漂亮的体格,四肢强壮。他嘲笑我的身材,说我就像欧伯雷·比尔德斯利笔下那些又高又瘦的丑八怪。我则提醒他很多经典画作的主人公可都是我这种苗条的身形,同时宣称比起他的粗犷,我可要精致得多了,这番话说得他乐不可支。
不过,我不得不低头,向他致敬。他则摆出了一副纵容、有礼的姿态。我哈哈笑着对他认输,因为他很清楚我有多么崇拜他如同贵族一般雪白饱满的身体。在我看来,他站在那里,衬着大片的绿色,就像一尊白色的雕像。他擦拭自己的手臂时,那条手臂显得笔直坚硬;他揉着一头湿乎乎的头发,头发形成了一堆小卷毛,我看着他肩膀上厚实的肌肉,还有他用力梗着脖子时上面凸起的青筋,不由想起了安那贝尔的故事。
他见我都忘了擦拭自己,笑着抓住我开始轻快地给我擦,就好像我是个孩子,抑或,更像是他爱着、也不惧怕的某个女人。我由着自己无力地任他施为;为了抓得更牢,他用胳膊环住我,让我贴在他身上,两个人**的肌肤触碰的甜蜜实在太过美好,某种程度上,满足了我灵魂深处那种模糊、难以名状的渴求,而他也有同感。当他擦得我全身都发热了才把我放开,我俩看着彼此,眼里都是安静的笑意,这一刻我们之间的爱是完美的,甚至比以往我曾体验过的任何一种都更加完满,无论对方是男人或是女人。
我们一起下山走到田里,他要去割前一晚剩下的长草,而我,则需要先把镰刀的刀刃磨快,再把树篱底部的杂草都割完,之后等到没割过的草只剩一个小三角,我还要把割草机走过的地方用草耙子耙一遍。带着沁凉、润湿芳香的清晨、周围的一切——青色的参天大树、带着露珠盛开的花朵、被割倒的野草上扑扇着翅膀的野蛾——刻意保持的宁谧,此时此刻都处于一种完美的通感状态。马儿听着乔治的号令,带着沉静的骄傲往前踱步。可是,哪怕马儿都很听话,机器也都上好了油,乔治还是不忍破坏清晨的这份完美,只是站在那里俯视着下面的山谷。
“以后都不会再为这些地除草了。”他道,倒在地上泛着一层银光的杂草也颤动着回应他的遗憾,菩提稀薄的香气都带着一丝感伤。这么多地里的草都割了,可也还有很多地没有割,可一切却都已经结束了。今年的接骨木都已经蔓延到角落的灌木丛处,粉丝的蔷薇在树篱上方高高地摇曳。草地上年年花相似,可以后却再也看不到。
“不过,仅仅是曾经除过草已经不枉此生。”他眼睛看着我道。
阳光一缕缕透过早上薄雾的清凉,我们都感到了暖意。
“你瞧那棵大枫树,”他道:“就是大柳树上面特别浓密的那棵,看到吗?我还记得父亲想找一根笔直的木头,所以就把最大的那根树枝砍掉了,我现在还记得那种难受的心情。那根树枝真的生得很直,上面的叶子都完美对称——你知道一棵差不多九英尺高、年轻强壮的枫树长什么样吧——在我看来非常残忍。等你走了,我们也离开了这里,我还会产生同样的感觉,即好像我的一根大树枝被生生砍掉。我相信我会长得更快。可他把那根树枝砍掉时那上面树叶明亮的红色叶柄,我今天都难以忘怀。”
他微笑着看向我,貌似对自己这番话有点小得意。之后,他拍拍马儿的脑袋,一闪身坐进割草机的驾驶室。他举起了刀,“回见。”他扭头突兀地冲着我笑笑,启动了机器。宽大的刀片落下,草叶晃动着倒了下来。我看着雏菊的小脑袋和鸭茅草漂亮的线条颤动起来,向着猩红色的地榆倒下去。割草机一路欢歌,往山下的方向驶去,身后留下宽宽的一条光滑、毛茸茸的绿色。尚未割到的长长的草丛里,花儿静静地等待着,就像时光静静地等待着我们。太阳突然照射到一簇跃动着的红褐色火焰,惊醒了上面的蝴蝶。遥远的一端依稀传来乔治喝令马匹的“吁”声。接着割草机掉头了,他们没入山坡上高高的一排草丛,我只能看到马儿转动的耳朵和他白色的肩部。我在榆树下坐好,把镰刀的各个部分锉得更锋利。多半时间乔治都只顾着看倒下的野草,只是很偶然地会让马儿不要走偏了。他的声音将早晨唤醒了。我们干活的时候几乎都注意不到彼此,可他母亲却跟我说:“只要你在地里乔治就会很高兴,日头再长都不在乎。”
温度越升越高,忍冬都停下了呼吸,我们周围的空气中各种香气升腾,地里的杂草都被割倒;我亲眼看着蓝铃花在最后的美梦中战栗,又同样战栗着倒下;开得繁茂的紫色大巢菜也伏下了身子;所有绿色的杂草都平躺在地,早先割下的那些则在阳光下闪动着银光;这时,乔治和我开始一起翻动干草,用大草杈把昨天割下的草翻来翻去,让昨天还新鲜、埋在草堆里的花暴露在强烈的阳光里。
直到此时,我们才说起了过去,也猜测了未来会如何。随着时间过去,不再那么伤感,我们也忘了这些,继续唱着歌干活;有时候我会一边给他背诵诗歌,有时候我会跟他说起我看过的书。生活,对于我们俩而言,都充满了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