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禁果迷神(1 / 1)

白孔雀 (英)劳伦斯 5344 字 3天前

当拉蒂知道自己同来思力的婚姻不可能取消之后,她抽了一天从高关庄回到家。这是六月第一个周日,她准备下山到磨坊去。我们当时在为一个姑母服丧,所以她穿着一身品质上乘的黑丝衣服,戴了一顶装饰着长羽的帽子。当我看到她雪白的双手、胳膊紧紧裹在长长的黑色袖子里面,我深深感受到身为一个兄长的爱,想要保护她、宠溺她。

这天天气晴朗,有点小风。在屋里时还是很暖和的,可是到了户外,风就不太温柔了。时不时地能看到大团大团、阴影处是苍蓝色的白云,慢悠悠地沿着天路行进着;它的前端已经跑到了远处,看着小小的,经过我们头顶时洒下一片阴暗,让人浑身一凉,我们看着那云影爬过水面、林子和山顶。这些威严的云团一整天都沿着同一条路线前进着,从南方的海港飘到北天的荒芜,追逐着迅捷的野雁。小溪潺潺地吟唱,只在个别地方停下来同隐秘处的树丛私语两句,接着又哼唱着另一首歌继续上路。

农场换上了安息日的装饰。家禽在院子里安静地啄着食物。偶尔,会有一阵骤起、嬉闹的小风穿过院子,将装饰弄得哗啦啦作响,叫家禽很是讨厌。猪都在太阳底下熟睡,因为过于舒坦时不时会低低地哼哼两声。我看见一只松鼠飞快爬下遍布苔藓的花园墙壁,又窜上金链花树,紧贴在一根树枝上,认真听着什么。突然,它吱吱地叫着跑掉了。捷普也突然狂吠起来,我很快让它安静下来。我猜,一定是因为它不常见拉蒂穿黑色的衣服,所以吓到了。

我们静悄悄地走进厨房。塞克斯顿太太正将用法兰绒包好的一只小鸡仔放到火炉旁温暖的架子上,好让它恢复生气,它看起来非常虚弱。乔治正在睡觉,他的头枕着胳膊趴在桌上。父亲也在沙发上睡觉,他睡得很香、很舒服。艾米莉跑上了楼梯,应该是去换衣服了。

“他昨晚很晚才回来——一直待在公羊酒馆。”母亲看着乔治对我们耳语,声音并不很小,“可他五点钟就起来了,都没有睡够。”她转过身看看鸡仔们,又继续耳语道:“它们还没孵出来母亲就离开了它们,所以我们一直把它们放在这上面。这只还有点弱,我以为可以让它热乎起来。”她笑道,眉头却皱了皱,带着一丝不赞同的意味。八九只嫩黄色、毛茸茸的小家伙在架子的围栏里啾啾叫着,扭打成一团。拉蒂弯下身去碰触它们;小鸡仔都很温驯,在她的手指间跑来跑去。

突然,乔治的母亲大叫了一声,冲到火堆旁。一阵焦味传来。一只小鸡仔掉进了火堆里,在火舌中发出微弱的喘息。父亲从沙发上蹦起来。乔治双眼圆睁地坐了起来。拉蒂也低低惊叫,身子止不住地战栗。特雷普窜来窜去,不停狂吠。屋里很快闻到一阵肉香。

“第一只去了。”母亲道,带着有点奇怪的微笑。我听着也笑了。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父亲激动地问。

“一只鸡仔跑到火堆里去了。我本来把它放在架子上让它暖和起来的。”他妻子解释道。

“天呀!想不到会出这种事!”他道,脑袋还耷拉着,显然还在半梦半醒之间挣扎。

乔治坐在桌边,对我们淡淡地微笑,他整个人也是迷迷瞪瞪的,完全说不出话来。他的胸口还靠着桌沿,用惺忪的黑眼睛看着拉蒂,对她浅淡地笑着。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衬衫领口处没有扣。接着,他缓慢地站起来——椅子被推开,发出好大的噪音——手臂高举过头,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哦——”他将高举的双臂垂落在身体两侧,“我没想到你今天会来。”

“我想过来看看你——以后也没有多少机会了。”拉蒂道,她转过身,接着又望向他。

“是啊,我估计会是这样。”他道,之后便陷入了沉默。接下来有一阵子没有人讲话,然后母亲开始问起来思力,并将对话维持到艾米莉下楼。艾米莉双颊红润、面带微笑,看着挺搞笑。

“你们要出去吗?”她道:“有两三个知更鸟的窝,还有斯平克鸟的——”

“我想我就不戴帽子了。”拉蒂说着将帽子解下来,等头上没了束缚又晃了晃头发。塞克斯顿太太坚持让她戴条长长的白色真丝围巾。艾米莉也用一条丝巾把头发包裹起来,看着很漂亮。

乔治也和我们一起出了门,他没穿外套,也没戴帽子,马甲的扣子全都敞着。我们走过果园,走过老桥,到了一个下坡处,往下走就能到低处的一个池塘,路边满是荨麻,还零零星星地散落着一两丛榛子树。荨麻丛里可以看到锈蚀了的老锅子,还有些粗糙的旧陶器露了出来。

我们还看到了一只裹着厚厚鸟粪的废旧水壶。艾米莉俯下身查看,其他人也都往里张望。里面有几只知更鸟,黄色的喙张得老大,我都担心它们再也闭不上了。这些毛都没长出来的雏鸟傻乎乎、却无比自信地冲我们讨要食物,它们中间还有三只蛋。

“它们看着就像几个往屋子外面张望的爱尔兰小孩。”艾米莉道,他们一家子都喜欢使用这种特别浪漫的比喻。

我们又继续走到一个空罐头边上,盖子是开着的,里面也是个鸟窝,很是温暖舒适,也非常干净,里面有六只蛋,都紧紧地贴在一起。

“多温暖啊!”拉蒂碰了碰它们,“你都能感受到鸟妈妈胸脯的温度。”

乔治试着将手伸进去,可是空间实在太过狭小。他们俩望着彼此的眼睛,笑了。“你都会想是不是鸟爸爸的胸脯把它们染成红色的。”艾米莉道。

走到果园那边时我们看到三棵树下分别放着一大堆彩色的瓶瓶罐罐。

“看,”艾米莉道:“那就是孩子们的小房子。你都不知道我们茉莉是怎么拿到萨姆那些小宝贝的——这个口甜舌滑的小骗子!”

那一对儿又笑着对视了一眼。走到池塘那边,闪耀的阳光直直射下来,我们四面环视,密密麻麻的玉米叶温柔地治愈了山峦**出的红色胸怀。云雀在我们的头顶飞舞。我们三三两两地穿过草地,在一大片静止的碧色中嫩黄的野樱草像泡沫一般漂浮着,闪着光。我们一边走,我们的影子也驱赶开了阳光,拂过草地上的花朵。空气中隐约飘**着百花的芬芳。

“看那些野樱草啊,都在欢笑着晃着身子呢!”艾米莉道,她猛地转回头,黑色的大眼睛隔着摇曳的纱巾闪闪发亮。拉蒂走在前面,黑色的身影轻快地略过长草,时而弯腰嗅着花香,俯向地面的样子像极了一身黑纱、重获自由的普西芬尼。乔治离她不远,正在草丛里搜索着什么。渐渐地,好似完全无意识地,她离他越来越近。等她俯下身拾起几支小小的草花——再一抬头,立刻惊喜地笑了:原来他离她这么近。

“啊!”她道:“我还以为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了呢。多么壮丽的世界啊,真好!”

“就像伊甸园草地上的夏娃——亚当的影子投在草叶上。”我道。

“不,才不是亚当呢。”她申明,轻轻皱皱眉,又笑了。

“当你能够拥有整整一大片的野樱草,”艾米莉对我道:“谁还会愿意要满大街的金子!快看南面阳光照到的树篱底部!那么一大条熠熠闪光的金凤花。”

“那些犹太人可是最喜欢这些腌臜的阿堵物了——他们甚至用它造出了天堂呢!”拉蒂哈哈乐道,之后转向乔治,“你情愿我们都生长在野地里是不是?哦快看,就像野鸽子,或是云雀,或是——哎,看呀,黑头鸥。你难道不喜欢在风中飞翔、盘旋、闪亮,以及求偶吗?”她抬起眼,颤声问。他脸红了,俯下身去。

“瞧,”他道:“有个云雀窝。”

这里曾经被马匹踏过,柔软的草里留着一个蹄印。现在,云雀把这凹处弄得更圆、更软,下了三只深棕色的蛋。拉蒂坐下,倾过身仔细端详,乔治弯着腰悬在她的上方。风儿拂过花儿的小脑袋,探头看看幼小的褐色花蕾,又欢快地离开了。大朵的云团借着投下的阴影传下讯息,又通过洒下的雨滴碰触它们。

“我希望,”她道:“我希望我们能像这样自由。要是我们也能这样把所有东西都安全地藏在地里面某个小小的地方,是不是也能像这些云雀一样的快乐?”

“我不觉得,”他道:“有什么不可以的。”

“可是我不行——你知道我们不可以。”她目光严厉地射向他。

“为什么不行?”他问。

“你知道我们不行,你跟我一样清楚!”她的整个灵魂都在向他质问。“我们有很多事情需要考虑。”她补充了一句。他垂下头。他很害怕,不敢抗争,也不敢逼着自己去为她做决定。她转身,踢着花儿向前走。他拾起她留在窝旁的花——花上还残留着她手的余温——跟在她的身后。她一直走到草地的边上,白色围巾长长的一端在身前飘着。她朝着风吹来的方向后仰着身体,这时他跟了上来。

“你不要你的花了吗?”他谦卑地问道。

“不要了,谢谢。到家时它们肯定都死了。扔了吧。你拿着花的样子看着很可笑。”

他照她说的把花扔了。他们走到树篱边上。一棵山查子树在天空的湛蓝色中开出了花。

“你可以给我摘点那个花,”她道,之后又突兀地补充:“我自己够不到。”她说着话,手往上伸,拽了几根粉色白色的嫩枝,别到了自己的衣服上。

“好看吗?”她问,紧接着又讽刺地笑了,指着几朵花,“美丽、粉粉的花瓣、嫩黄的雄蕊,还有如同做着甜蜜承诺的双唇一般的花蕾。”她停住,看着他,似笑非笑。接着,她指着花朵下方的子房,道:“最后就有了——山查子!”

她还在看着他,微笑。他无言以对。于是他们一直走到篱笆处,翻过篱笆就是杂木林。她爬到最上面的栏杆上,抓着一根橡树树枝稳住身子,然后,她由着他把自己抱了下去。

“啊!”她道:“你喜欢向我显示自己有多么强壮——如假包换的参孙(注:圣经中有名的大力士。”)。她嘴里讥嘲,却用眼神示意他挽住自己的胳膊。

我们走进了这片黑色白杨树的杂木林。林子边上是一棵榆树,树上无数的黑色圆点翘得高高地直指明亮的天空,还有很多绿色、一簇一簇层层叠叠的榆钱。

“瞧这棵榆树,”她道:“你简直要以为树上都是叶子,是不是?你知道为什么榆树有这么多果实吗?”

“不。”他只说了一个字,但字尾却拖得长长的,带着一丝疑问。

“因为它自己的食物都打了水漂了。不,它快死了,所以用尽所有的力气,在枝头挂上最后一次的果实。明年它就会死掉。如果你还在这里,可以来看看。看到那边的藤蔓了吗?这么柔软光滑,细小的须子却插进了榆树的喉咙里。你瞧,树木知道如何死去,我们却不知道。”

她的喜怒无常令他备受折磨。她心里充满着对感情的深深困惑,就想叫他也不好过。

“如果我们也是被藤缠上的树——而不是可以自由活动的人类,我们也应该拥抱自己短暂的生命,是不是?”

“我想是的。”

“比方说你。想象一下你会牺牲自己——为了子女——这会让你想到叔本华(注:(1788-1860)德国哲学家。”)对吧?——为了子女,或爱情,或任何东西而牺牲自己。

他没有搭腔,她的思路对于他而言过于跳脱了。他们继续在白杨树下穿行,树枝垂下一串串绿色的果子,悬在他们上方。树木间有块空地,上面开着一丛丛的蓝铃花。地上趴着一只野鸽,翅膀半张着。拉蒂俯身将它捧了起来,看见它的眼睛破了,正在流血。她摸了摸它的胸腹,揉揉它喉头处的一抹暗淡的红色。

“它打架了。”他道。

“为什么?因为求偶吗?”她看着他问。

“我不知道。”他回答。

“很冷,它全身冷冰冰的,哪怕有这么多羽毛!我想某只母鸽子肯定很高兴有雄鸽为它打架,成为其中某只的战利品——特别是成为自己心上鸽的战利品。看着它们为自己打架准保特别有趣,你觉得呢?”她的折磨还在继续。

“爪子散开了——是从枝头上掉下来摔死的。”他回答。

“啊,可怜的小东西。受伤了,只能坐着等死,看着别的鸽子获得胜利。你觉得生活是不是很残忍,乔治?而且,爱情是其中最残忍的?”

她柔软、悲伤的语调叫他心疼,他只能苦涩地笑笑。

“我把它埋了吧,这是个爱情战役中的失败者。不过,还是可以给它做个漂亮的坟墓。”

她在黑色的泥土里挖了一个洞,摘了一把蓝铃花,扔在死鸟的身上,又填上土,雪白的双手在黑土上压了压。

“好了,”她双手拍拍,把土拍掉,“埋好了。走吧。”

他跟在她后面,心里情绪翻腾,所以一言不发。

杂木林到了尽头;蕨类植物静静地舒展着身体,蓝铃花簇拥在一起,蓝色的须子彼此纠缠着。在一片更大的空地上,盛放的勿忘我构成了一片星云,犬堇菜绘出了暗紫的底色,樱草花则成为夜空之中一个个的星球。树下车叶草稀稀落落地生长着,新割下的干草散发出甘甜的气息,将周围的空气都染上了一层香味。在一段潮湿的田埂上,虎耳草形成了某些图案,这些草叶上好像是被蜗牛爬过留下了黏液,闪耀着丑恶的光泽。乔治和拉蒂碾碎了酢浆草带着竖纹的叶子,踩裂了丝滑的苔藓。可是,就算他们碾碎了什么、踩裂了什么,于他们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越过杂木林的栏杆就到了山边,那里四散生长着古老的荆棘丛,里面小小的灰色苔藓上长着些红色的小球,很难让人注意到。可是那又何妨,毕竟这些红色的大苹果都是从树上晃下来的,只能放着慢慢腐烂。

“如果我是个男人,”拉蒂道:“我就会去西边,无拘无束地生活。我会喜欢那种日子的。”

她从头上把围巾解下来,让它随风飘扬;因为刚刚爬过山,她的脸上泛起了红潮,风儿吹散了她的卷发,让它闪着光,波浪一般地起伏不止。

“可你并不是男人。”他看着她,口气里带了些许的苦涩。

“是啊,”她笑道:“可如果我是,我会有大成就。哦,为什么我不能恣意妄为呢!”

“你现在不是吗?”

“哦,那样我就不会特别渴望了——一旦我得偿所愿。所以,如果我能任性妄为,我会希望某人将这种任性的权利从我这里夺走。”

她扭回头,斜着眼瞧他,飞扬闪亮的长发间响起了她的笑声。

他们来到了养狗场。她坐在巨大的石头水槽的边沿上,手伸到水里轻轻地晃动着,就像清澈池水底下盛开的花。

“我喜欢看自己在水里的样子。”她道:“我不是说在水面上,纳西索斯——不过,如果能到西部去生活,我会想要个属于我的小湖泊,可以自由地舒展四肢在水里游泳。”

“你很擅长游泳?”他问。

“还可以。”

“我可以跟你比赛——在你的小湖泊里。”

她咯咯地笑了,把手从水里抽出来,看着清透的水滴从手上流下。然后,她突然抬起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她望向山谷的另一侧,看到了磨坊的红色屋顶。

特洛伊啊,特洛伊,

命中注定的不公判决,

他的异域女人,

把特洛伊变成了一片废墟——(注:原文此处是拉丁文。引自贺拉斯《奥德赛》第三章,这是天后朱诺的一段话,不公的判决指帕里斯王子将金苹果给了爱与美的女神维纳斯,最终导致特洛伊之劫;异域的女人指维纳斯送给帕里斯王子的人间第一美女——海伦。)

“那是什么?”他问。

“没什么。”

“那水槽是私人所有的。”一把干瘪的、跟黑头鸥的叫声一样尖的声音叫道。我们都吓了一跳,只见差不多十码开外,一个高高的、蓄着黑色胡子的男人正看着我们,又紧张地撇开了视线,整个人显得手足无措,很不自在。

“是吗?”拉蒂道,看了看还湿乎乎的手,拿出一条手帕用一角擦干了手。

“你们不能在这乱搞。”男人继续用他尖细、仿佛双簧管的声音道。接着他又撇开脸,浅灰色的眼睛四处巡视着四野。等他鼓足勇气,又转回头来看着我们,眼睛仍躲闪着,却继续审视着我们。他迅速走了几步,接着弯着脖子朝山谷里面看,又匆忙向另一个方向走了几码,停下来再次抻着脖子四处张望。之后他走进了屋里。

“他假装在找什么人,”拉蒂道:“因为他担心我们会认为他出来仅仅是为了盯着我们。”大家都笑了。

突然,门边出现了一个女人,她跟声音尖细的男人一样有双色素淡薄的眼睛。

你也会得布莱特氏病(注:由英国人布莱特发现的数种肾脏病之一。)的——坐在那种潮湿的石头上。她对拉蒂道,拉蒂立刻不好意思地站起来。

“我当然知道,”尖细声音的女人继续道:“我母亲就是得这种病死的。”

“是嘛。”拉蒂低声道:“很抱歉。”

“是啊。”女人继续道:“你应该小心点。你是斯特利磨坊农场的人?”她突然问到乔治,带着严厉的指责审视他。

他应下了这份责难。

“你们要离开了,是吗?”

乔治也承认了。

“哼!我们总得有几个邻居嘛,孤零零地过了太久了。我估计你应该认识之前住在这里的人。”

乔治简短地应了是。

“一群邋遢鬼,她肯定是个邋遢婆娘。你们只要看看这些铁栅栏就知道了。”

“是的,”拉蒂道:“我见过。”

“啧,这脏劲!不过,进来吧,进来,让你们看看什么叫大变样。”

出于好奇,两个人进了屋子。厨房的确是不一样了。非常的干净,闪闪发亮,又因为沙发的防尘罩和每个椅垫子都用了明亮的红色棉布,因此显得很是温暖。不幸的是,这种美好的感觉都被绿色跟黄色的椅套、随处可见的纸花和羊毛织花破坏了;羊毛织花装了三个盒子,墙上的四把扇子上也缝满了绿色和黄色的褶皱纸,还装饰以黄色的纸玫瑰、纸康乃馨、纸海芋百合和纸罂粟;墙上还放置了好几个小口袋,都装满了纸花——而明明外面的林子里都是正在盛放的鲜花。

“是啊,”拉蒂道:“确实是大变样。”

女人非常自得,四周看了一圈。黑色胡子的男人从《基督先驱报》后面探出头来——那些长长的正在乌拉作响的大喇叭!(注:该报的报头图案。)——又缩了回去。女人的视线射向他的烟斗,烟斗被他放在架子上一张报纸上面,她却想象着里面会掉出烟灰来。然后她看到了什么东西——抑或是些灰尘——在壁炉上。

“那里!”她尖叫:“我就知道。简直不能一秒钟不看着他!我光是烧木头还不够累的是不是,他肯定是戳了、戳了——”

“我就从栏杆塞了一小块进去。”报纸后传来男人尖细的抗议。

“塞了一小块?!”她带着浓浓的冷笑重复道,抓起拨火的铁棒戳到报纸上方,“那你管这个叫什么?!竟敢坐在那儿当着外人胡扯——”

乔治跟拉蒂蹑手蹑脚地出了门,快步远离了这座房子。远远回望,拉蒂看见那女人正在他们走后擦拭着门口,不由笑了。乔治从裤口袋里拉出怀表,已经三点半了。

“你看时间做什么?”她问。

“梅格要过来喝茶。”他回答。

她没有再开口,两个人慢慢地往前走。

当他们走到山腰处,往下望着磨坊和磨坊池塘时,她道:

“我就不跟你下去了,我要回家。”

“不下来喝杯茶?”他高声道,声音里既有不满也有诧异,“怎么,难道他们还会说什么不成?”

“不是,我不下去了,就让我说声再见吧。你还记得欧律狄刻是怎么再次坠入地狱(注:奥尔弗斯是希腊神话中诗人和音乐家的原型。他的妻子欧律狄刻夭亡后,他携竖琴闯入地府,用音乐感动了冥王夫妇。他们同意欧律狄刻重返人间,条件是在未离开冥界前奥尔弗斯不可回头。奥尔弗斯在最后关头忍不住回头看了妻子一眼,前功尽弃。欧律狄刻又再次返回冥界。”)的吗?

“可——”他语结,“你得下来喝茶,不然我要怎么跟他们说?你为什么不来?”

她引用维吉尔(注:古罗马诗人(公元前70-19年)。)的两句拉丁语诗歌作为回答。看着他,她对他的手足无措充满了怜惜,却还是非常轻柔、非常温和地给了他最后一刀:“这样对梅格不公平。”

他站在那里瞪着她,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晒出来的灰褐色;他的眼睛、家族遗传黑色的、此刻盛满了不自信的眼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幽黑,因为无助的痛苦而微微放大。看到他这副样子,她的心里是无尽的怜惜。因为那份求而不得她都想放声大叫。

“我们去林子里待几分钟好吗?”她的声音低沉、颤抖。两个人走向了旁边的林子。

林子树木参天,很是温暖。沿着骑马道,勿忘我都长到一个人的膝盖那么高了,它们舒展着身体,在远处熠熠发光,就好像夜空当中的银河。两人避开了长满高大野花的小路,走进了蓝铃花丛,穿过密密匝匝的花朵和蕨类植物,一直走到一棵橡树边,这棵橡树倒在几棵榛树之间。他们在这里坐下,身影被树木半遮半掩的。身边的风信子有的结出了累累的紫色花朵,娇羞地低垂着头;有的则苍白地直立着,就好像还未成熟的紫玉米穗。好大一群蜜蜂在紫色的花海中盘旋上下,仅仅是看到这么一大片蓝色就已经足够它们沉醉不已。它们欢愉调皮的嗡嗡声在头顶呼呼的风声中依然清晰可辨。只是看着它们闹哄哄地一会儿贴在一起,一会儿又翻滚着盘旋向上,都能让人从灵魂深处获得一种满足感。一株蔷薇色的石竹花被阳光照射,花瓣都熠熠生辉。一棵榆树将一阵肉色的叶片雨洒落到他们身上。

“若是真有农牧之神或者树神该多好啊!”她轻声叹道,转头看向他,让他的悲苦到底消退了些许。她将他的帽子从头上摘掉,揉了揉他的头发,道:

“若你是牧神,我会用雪球花装饰你的头发,将你扮成巴克斯的模样。”她将双手贴放在他膝头,仰望着天空。天空映衬着林间这一大片紫色的花海倒显得颜色浅淡、发绿。云团堆积得高高的,像一座座的高塔,不知是什么让它们看起来居然有了一种美感,令它们在风中也能稳稳地立着。云团飘过,淡蓝绿色的天空重又变得清澈。

“看,”她道:“我们被困在了由树枝和绿色花蕾织就的大网中间。如果我们可以御风飞扬该有多好!不过,我又很高兴我们无法飞翔。”她突然转向他,接着又突兀地将自己的手递给他,他用双手紧紧握着这双小手。“我很高兴我们被网住了。若是可以乘风而去——啊!”

她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奇怪的笑声,又屏住了呼吸。

“看呀!”她道:“一座宫殿!白杨树干仿佛年轻女子的臂膀,榆树为支柱,山毛榉巨大的、钢铁般的树身既是房梁,又是支柱上的装饰,它们高耸着,为我们撑起了一顶巨大的绣花顶棚,这顶棚的每一经每一纬都回**着为我们奏响的音乐;那些绣在顶棚上面的小鸟正在高歌;榛子树丛在我们周围洒下绿色的果实,忍冬倾身赠给我们香气缭绕。看那么一大丛的蓝铃花,那是为了我们而盛放的!你听,这只小蜜蜂,它也在风琴的伴奏下欢唱,可不是因为我们才如此的欣喜若狂!”她看着他,眼中涌起了泪花,唇边浮现出一朵小小的、迷人的、却又哀伤的微笑,久久不褪。他脸色惨白,不敢回应她的目光。她将自己的手放进他的手心,轻轻地靠在他身上。他仿佛出了神一般,看着一只年轻的胸脯一片雪白的画眉鸟蹦蹦跳跳来到近前,那双闪亮的小眼睛快速地瞟向他们。

“云又开始飘动了。”拉蒂道。

“瞧啊,那像不像一张脸,直直地望向天空;那嘴唇是张开的,他在告诉我们什么。现在形状改变了,它要飘走了,快,我们也得离开。”

“不!”他叫道:“别走,不要离开!”

一腔柔情让她无比冷静。她的声音里透着强自压抑的悲伤与认命。

“不行啊,亲爱的,不行。我俩的命运之线已经不再纠缠,它们早已如游丝一般各自飘**开去;你没能伸出手抓住我的命线,将它同你的编织到一起。现在另一只手抓住了它,我的命运已经被别人缠住,我再也无法扯断、无法解开,我办不到,我太弱了。再说,你的命线也早就同别人的紧紧纠缠到一起,难道你能挣脱开来吗?”

“告诉我要怎么做!是的,只要你告诉我。”

“我不能告诉你,所以,放手吧。”

“不要,拉蒂,”他哀求着她,声音里满是恐惧与谦卑。“不要,拉蒂,别走。我要拿我的人生怎么办?再不会有人像我一样爱你——且我又该如何安放对你的爱情?憎恨它、惧怕它,只因它对我而言过于深重吗?”

她转头充满感激地吻了吻他。他将她紧紧搂入怀中,长久地深情地拥抱着她,两个人的嘴唇贴在一起。最后她被吻得精疲力竭,只好待在他怀里,等他累得再也无法困住她。他的全身都在颤抖。

“可怜的梅格!”她喃喃自语,声音呆板,她的感觉都开始模糊了。

他瑟缩了,手臂环住她的力道也松懈下来。她挣开他的胳膊,还有些怔愣地从他身边站起身,离开了,留下他一个人沮丧万分,却无力反对。

茶已经端上桌子至少半个小时了,他们俩还没出现,于是我出去找他们。等找到乔治时,他正倚在山脚下的门柱上,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晒成褐色的皮肤呈现出铅灰色,整个人好像病了好几个礼拜一般形容枯槁。

“到底怎么了?”我问:“拉蒂呢?”

“她回家了。”他回答,继而因为自己的声音和话中的意思,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

“为什么?”我充满戒备地问。

他看着我,仿佛在说“你说什么?我什么都听不见!”

“为什么?”我坚持要得到一个答案。

“我不知道。”他答道。

“他们都在等你俩喝茶。”我道。

他听见了,却毫不在意。

“来吧,”我重复道:“梅格也来了,大家都在等你喝茶呢。”

“我不想见他们任何一个。”他道。

我等了一两分钟。他突然剧烈地干呕起来。

我那炽热的情欲,

肆意生长,难以平息。(注:原文为拉丁文。语出贺拉斯《颂歌集》。)

我暗暗在心里默诵。

等那阵干呕过后,他从门柱上直起身子,全身战栗,神色惨淡,眼睑重重地耷拉着。他看着我,露出一抹微弱、病态的笑容。

“走吧,去阁楼上躺躺。”我道:“我会跟他们说你这会儿心情不好。”

他没有力气质疑,乖乖照我说的做了;他全身脱力,原本健壮的身体仿佛一下子垮掉了,走得很慢。我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觉得他现在这般虚弱的模样简直有点滑稽。

我们走进谷仓,没有被任何人看到,我看着他爬着梯子上到阁楼里。然后走进屋里通知其他人。

我告诉他们拉蒂答应了要去高关庄喝茶,乔治现在情绪不佳,准备在谷仓里待会儿,等这阵子过去,他之前情况很严重。这顿茶喝得殊无乐趣。梅格一脸心事,显得很不自在;父亲一直跟她说话,引着她开口;母亲则对她不怎么上心。

“我不明白,”母亲道:“他很少生病——我记忆中几乎从来没有过!你确定不严重吗,西利尔?怎么会出这种事——正好是梅格过来的时候,恰好是梅格过来——”

大约六点半时我起身去找他,以便宽他母亲跟心上人的心。我快到的时候吹了声口哨,告诉他我来了。他躺在角落里的一堆干草上,睡着了。帽子被他枕在脑袋下,以便隔开干草的刺痒。他半蜷着身子,睡得很熟。脸色仍旧非常苍白,带着大悲过后惯有的麻木和哀伤。见他并没有穿外套,我担心他着凉,便给他盖上几只大口袋,离开了谷仓。为了让他不受干扰好好睡觉我帮着父亲打扫了牛棚,喂了猪。

七点半时梅格必须回家了。她听到我说“你可以来看他一眼,我会告诉他你来看过”时,非常失望。

乔治已经把盖在身上的口袋掀开了,四肢大张着。眼下他平躺着,手脚摊开,又显得高大起来,也非常的男人气。他的嘴巴松弛,嘴角跟往常一样有着平和的纹路。看着他熟睡的样子,你很容易像看到任何一个睡得无拘无束的人一样心生暖意。梅格俯身看着他,表情带着痴迷的爱意跟柔情;看得出她很想抚摸他。这时,他突然伸了个懒腰,睁开了眼睛。她全身打了个激灵。他睡意蒙眬地冲着她笑,喃喃道:“嘿,梅格!”接着我明白他清醒了。他记起了一切,转过身大大地打了个呵欠,藏起了自己的脸,继而又躺着不动了。

“好了,梅格,”我悄声道:“让他好好睡吧。”

“我还是给他盖点东西吧。”她道,拿起口袋,非常温柔地搭在他肩头。直到我将她拖走,他始终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