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情潮翻涌(1 / 1)

白孔雀 (英)劳伦斯 2748 字 3天前

来思力养伤期间,有个周六的黄昏,我溜达下山去了磨坊。正好碰见乔治费力地拎着两桶泔水走过院子,十一头小猪围着他的小腿尖叫不已,显然已经急不可耐了。他将泔水倒进食槽;伴随着一阵甘美地哗啦声,十只鼻子立刻扎了进去,十张嘴巴也开始口水四溢。虽然说槽里完全容得下十头小猪,可它们还是边吃边用肩膀推挤其他兄弟姐妹,争取更大的地盘;好几只都拱得槽里汁水四溅;十只长长的吻剧烈地抽抽,拼命地吸吮;二十只小眼睛斜斜地往上瞪着,像是很多充满怒火的小点。它们一边急切地争食,一边则发出不安的哼哼。旁边的另外一头小猪非常不快,它一会在这儿、一会到那儿使劲用自己的长嘴去拱;可惜,这么费了半天力气也只是被其他同胞从这头挤到那头,耳朵上还被狠狠挠了几下;它抬起脑袋,冲着天空悲痛愤怒地尖叫起来。

其他十头埋头只顾大嚼的猪崽只是抽抽耳朵,确定了这声音于它们没什么威胁,便又吮吸得更猛了,口水、泔水横飞。乔治笑得一脸嘲讽,像是高高在上的朱庇特(注:罗马神话的主神,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宙斯。);不过最终他还是听到了那头小猪的不满,将十头吃着没够的小猪从食槽边踢开,让第十一头可以捡些残羹冷炙。这头可怜的小崽子,大口吮吸吞咽时简直都快听出呜咽了,边吃它的眼睛还不安地往上看着,倒是头脸仍旧埋在槽里,听着一边被乔治拦着不让靠前的十个小魔鬼发出抗议的叫声。满怀着忧惧的这头猪崽用鼻子把食槽拱了个干干净净,才带着感激抬头往上望去,勉勉强强地离开来了食槽边。我本来还指望看到其他十头一拥而上把它活吞的场面,没想到居然没有发生;它们只是冲到已经空掉的食槽边,悲惨地尖叫着,把已经光秃秃的食槽拱得更加干净。

“这不就是生活嘛!”我笑不可抑。

“这一窝挺不错。”乔治道:“本来有十四头,只是那该死的魔头瑟西跑来咬死了其中三头,之后我们才抓到它。”

乔治说话的当口,那头丑陋的大母猪跑来对他怒目相向。

“你们干吗不把它养肥了杀掉吃了?丑成这样,简直是对宇宙的讽刺。”

“不,她其实还是头不错的母猪。”

我嗤了一声,乔治乐了,老母猪轻蔑地哼哼,从我们身边滚过去时小眼睛瞟向我俩,里面都是恶意。

“你今晚有什么安排?”我问:“要出门?”

“我要去把妹。”他露齿一笑。

“哦!真希望我也能去。”

“你愿意的话就一起来啊——还可以告诉我我哪里做错了,毕竟你是爱情专家嘛。”

“你难道是进展不顺吗?”我问。

哦,还行。只要你不在乎,就没什么难熬的。才说了,再不济你总能买杯尊尼获加(注:一种威士忌。),那可是在公羊酒馆把妹的一大法宝。我去准备一下。

厨房里,艾米莉坐在桌边,桌上放了一台又大又老的手工机器,她正在上面缝着什么;应该是在给萨姆做衬衫,我估计。小家伙现在被寄养在农场里,眼下他坐在艾米莉身边,大声地读着一本书。机器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声音很大,简直像置身于一间工厂里。每缝一两英寸,萨姆就会像手枪毫无规律地发射一般蹦出个字来:

“不、要、晃——”

“放!”艾米莉高声道。

“放、”孩子尖叫:“煤、灰、到、我、靴、子、上。”

这时机器突然停了下来。小男孩被自己的大声吓了一跳,满是困惑地停下,四处望了望。

“继续!”艾米莉道,她用剪刀插进老旧机器的齿牙里,拽了拽又戳了戳。

萨姆继续念:“靴、子、但、是、你——”念到这里他又没声了,四周一片寂静,只有他自己的声音,他觉得很紧张。艾米莉拿起一根线舔了舔,穿进针眼。

“好了,继续念。”她道:“——‘但是你可以’。”

“但、是、你、可、以、打、”又听到了机器的轰鸣,他放心地往下念:“打、狐、狸。它、它、它、在、树、更——”

“根!”艾米莉高声纠正,同时将手里的那根东西穿进机器颤颤巍巍的齿牙里。

“根、”男孩跟着念,然后继续一个字一个字地念:“树、根、下。”

“下一句!”艾米莉喊。

“鱼、呃——”萨姆又念不下去了。

“什么?”艾米莉大声问。

“鱼、到——”

“等会儿!”艾米莉喊了一声,机器停下了。

“挂上!”她突然道。

“挂、上!”孩子跟着喊。

她哈哈大笑,朝着他倾过身子:“‘油到锅里加热,我到地里忙活。’——哦,西利尔,我都不知道你来了。好了去吧,萨姆,大卫应该在后面的什么地方。”

“他在最下面的花园里。”我道,小男孩跑了出去。

乔治直接从洗碗间走出来,正在擦身上的水。他站在火炉边的地毯上,用搁在高高壁炉台上的镜子审视着自己;他看着自己微笑了。我很奇怪他看到自己在镜子里的形象居然还能这么自得,毕竟在我看来他下巴上有一道口子,一边脸颊上还有一块不知是不是被蛾子咬出来的痕迹。塞克斯顿太太仍然觉得这面镜子是个很尊贵的物事。它相当大,镜框是圆弧形的,可是照出的人脸上总会多点什么——裂口、疤痕或是擦伤之类的——就算是最亮堂的部分也会把人照得模模糊糊。尽管如此,乔治还是面带微笑看着自己的影像梳着头发,捻捻胡须。

“看来你对自己的形象挺满意。”我道。

“我是想着我看来还行,至少出去把妹没问题。”他笑着回答:“只要贴上美人斑(注:十七、十八世纪时女人贴在脸上增加美观或遮掩疤痕的小绸布,常为黑色。”),把伤疤什么的遮起来,就成了。

“我以前总会觉得,”艾米莉道:“那些黑色的斑点肯定是吞噬了很多的人脸,所以才哪儿都是,都吞不下更多的脸了。而其余的地方老是雾蒙蒙的,肯定是因为里面有太多的脸叠在一起,所以照不清楚。”

“要是从自己的脸上能看出跟那么多祖先的影子,”乔治道:“你肯定会看着鬼里鬼气的嘛。我老是想,生活在这么一所老房子里,跟老祖宗待在一起的时间貌似太久了。有时候我都会觉得老房子的东西会自己走来走去。那些老人家身上漫长的情感附在你身上,就好像苔藓附着在墙壁上,你整个人都像发了霉一样。”

“没错,确实是这样。”父亲附和道:“有些人经常搬家,肯定无法理解这种感觉。所以我才要去加拿大嘛。”

“而我现在要去酒吧。”乔治道:“那里不一样,生气勃勃。”

“生气!”艾米莉鄙视地学舌道。

“就是这个词,妹儿!”她哥哥突然换成了土话,“这就是我想要的。我们知道那么多,却又一无所知。”

“的确。”父亲转头看着我,“你祖祖辈辈都待在一个地方,久了就会变得骄傲,总以为外面的事物都很蠢。但有很多事情普通人都知道,我们却从来都没有见过。我们总是用同样的方式思考、感受,年复一年,最终变得偏颇。我想之前人们也是这么做的。”

“对老地方、老爷爷和老奶奶,我们得说‘晚安’‘上帝保佑’。”乔治边往楼上爬边笑着道:“那我们出去逛逛了。”他在楼梯转弯处大声道。

父亲摇摇头,道:“简直搞不懂为什么他这么反常。该不会是谈恋爱了吧。”

我们去谷仓推了自行车出来,一路骑到了格雷米德。乔治划亮一根火柴点燃了烟斗,他注意到一只大蜘蛛迅速地爬进墙角里,从那里往外看着他,简直老成精了。

“你好啊,老伙计!”乔治对它点点头,然后对我道:“觉得它看起来就像我的老祖父似的。”边说边笑,手上还在给我那辆老古董自行车打气。

这天是周六,公羊酒馆的吧台处挤满了人。

“哟,乔治,来吊马子?”有个人对着乔治喊道,接着又对我点点头,道了声“晚上好”。我从没在吧台这里见过对方。

“不吊马子来干吗?”一个胖乎乎、胡子白得不自然的年轻人道:“他想要哪个就能吊哪个——还有那个小妞,反正也不要钱——”听他这么说,满屋子的人哄堂大笑,有人还刻意把烟斗从嘴里抽出来。乔治坐下,环顾四周。

“还是要费点劲的,”有个留了黑色短髭的男人道:“要追那小妞,你不得有点耐心吗。她总得先把老太太哄睡了——瞧,她反正听不见。他们干脆就在她**办事得了。她很快就会没事了,得给她点时间让她把老太太送上床,管你是喊是叫。”

“好啊!”那个年轻胖子高叫着:“真想看看老太太怎么祷告!估计她一开口假牙都得掉出来。”

屋里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他们开始说些酒吧老板娘的传闻。据说她会给人正骨,手艺非常精到。很多人大老远地过来找她帮忙——让人还以为怎么了呢,就为了叫她给帮着正正骨。她从来不收钱。

有一回她专门去找富尔伍德医生提意见,因为有个小孩的锁骨断了三周他也没给治好,因为他一直以为是脱臼来着。当时医生可是听都不听老太太说话。打那时起,只要他去矿上,矿工们都会把手放在肩膀上,叫唤“哦,我的锁骨!”

这时,梅格走了进来。她迅速、雀跃地看向乔治,双眼明亮,脸泛红晕。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她道。

“别担心,他来了就不走了。”留着黑色短髭的男人道。

她给我们俩端了两杯威士忌,又走开去给其他男人倒酒,他们跟她开些善意的玩笑。接着她走了出去,我们俩还是坐在角落里。男人们继续谈论着古里古怪的话题:有人在激烈地争论伦敦到底算不算海港,说得热火朝天的;还有人在说一个新锐艺术家把房子点着了,宣称世界上只有红黄蓝这三种颜色,其他的都不算颜色,不过是由红黄蓝混合而成的。这都近似于无神论了,有个男人就问这位艺术家敢不敢说他身上穿的棕色裤子也不是一种颜色,艺术家当然敢,两个人差点为此打起来;后来男人们又开始比拼力气,乔治抬起了一架钢琴,赌赢了五先令;后来,大伙儿渐渐安静下来,开始说到男女之事,声音放得很低。有个人说起了利物浦那里的日本和中国妓女,让大家听得咋舌不已。后来,话题慢慢分开了,有个农夫开始向乔治请教如何管理他那家挂靠着酒馆的农场;另一个农夫则跟他为了一匹马讨价还价,还为牛吵了起来;一个裁缝一个劲地劝他做点投机生意,还告诉他只要他有胆子,就能告诉他一个发财的秘密——等等。一直说到了十一点,比尔走过来,喊道“打烊了”。大家很快离开,污浊的烟草味、酒精味、强烈的口臭里终于流进一丝新鲜空气,让人精神一振。

我和乔治两人都被喝掉的威士忌影响了。我很羞愧地发现,当我伸出手要去拿酒杯或划火柴时,我居然总是拿不准,需要摸半天;我的手好像不属于我了一样,脚也没有好到哪去。不过,我却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变化、乔治的变化。好像我的身体会喝醉,但头脑却从来都不会,只会变得清醒,随时保持着最高度的戒备。乔治显然已经半醉了,他眼皮耷拉着,口齿都不清楚了。他伸出手去,却打翻了酒杯,酒水都泼到桌上。他却笑起来。每回到了这种时候,我也会感到一种想要傻笑的欲望,这让我非常吃惊。

其他人都走了以后,梅格进了屋。

“嗨,我的鸭子,”他挥舞着手臂道,跟所有喝醉了的人一样动作很大,“坐到这里来。”

“你不想到厨房来吗?”她看看周围,每张白色的木桌上面都是酒瓶、酒杯——多半还泡在一滩酒水里,还有燃过的火柴、烟灰之类的。

“不,去那干吗!坐到这里来!”他不想站起来,我深知这一点,不由憋着笑。还有他口齿不清的话,每个字都像含在嘴里,含糊得很,听着就让人发笑。

梅格走过来坐在了他身边,顺手把洒了酒的小桌子移开。

“他们在教我怎么发财。”他道,一边还在笑着点头,牙齿都露出来了,“我会让他们看看的。你看着,梅格,看着,我一定会让他们看看,我不比他们差,你看着。”

“怎么,”她语气宠溺,“你要做什么呢?”

“你等一等,就会看见了——他们可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他们根本不知道——你们都不知道——没人知道。”

“那么,你会做什么呢——等你有钱了,乔治?”

“做什么?做我喜欢的事。我可以像其他人一样风光,不是吗?”他把脸凑得离她很近,点点头,梅格没有转开。“没错,我要看看等我的运气来了是什么滋味。我们一直太小心了,我们全家都是,我也是;我们总是害怕,什么都不敢去做。我就要做我喜欢做的,我的鸭子——我才不在乎——我不在乎——那个!”他的手重重地擂到桌上,把手边的杯子砸破了。比尔探头进来看看出了什么事。

“不过,你不会做什么不对的事吧,乔治?”

“不,我不会伤害别人的——可我不在乎——那个!”

“你太善良了,肯定不会伤害任何人。”

“我想是的。你还是了解我的,梅格,你不认为我是个傻瓜,对不对?”

“肯定不啊,有人认为你是傻瓜?”

“不,你不会,我知道你不会。亲我一下吧,你是个小美人,真的,像颗成熟的梅子!我想咬你一口,味道一定很好,满是红艳艳的汁水。”他装作要咬她的样子,逗得她哈哈大笑,轻柔地将他推开。

“你喜欢我,对不对?”他柔声问。

“你问这个干吗呢?”她反问,带着一丝狡黠。

“你就是喜欢,说,你喜欢我。”

“我以为你知道,没必要说出来。”

“是的,可我想听你说。”

“还有呢?”她问,亲了他一下。

“可是要是我去了加拿大,留下你一个人,你要怎么办呢?”

“啊,你不会那么做的。”

“可我或许会的,那你怎么办?”

“那我也不知道我会怎么办。可你肯定不会这么做的,我知道,你不会这么狠心的。”

他为她语气中带着颤抖的笃定而动容,马上抱住她吻了吻,“不,我不会的,我永远不会离开你,那就跟犯罪一样残忍,你说呢,我的鸭子?”

“是啊。”她喃喃道。

“啊,”他道:“你真是个温暖的小东西,你爱我,是不?”

“是的。”她呢喃着回道。他将她紧紧地压进怀里,吻她,把她搂得更紧。

“我们很快结婚,我的小鸟,你高兴吗?很快。你高兴的,对吧?”

她仰起脸看向他,好像他很高贵。她对他的爱情是如此充沛,让他变得更加俊美起来。

回去的时候,乔治骑不了车,只好一路推着。我知道,到家时他的小腿肯定会被脚踏板撞得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