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新的起点(1 / 1)

白孔雀 (英)劳伦斯 5147 字 3天前

正如我之前说过的,在来思力的伤病彻底痊愈之前,他和拉蒂就正式结婚了。他们俩去法国度蜜月;人都走了五天,家里还没能恢复到以前的正常状态:虽然说一切照旧,可就是哪里都像少了点什么,有什么不一样了似的。长久以来我们徜徉在“家”这个宁静的港湾,可眼下,漫游结束了,我们都已经渡过了青春这片明亮的海域;拉蒂已经踏上陆地,进入异域,朝向一个陌生的目的地前行。终归到了大家分别的时候,我们都要离开幽冥湖的山谷,但这里的水泽草木却早已融入我们的血脉深处。我们是幽冥湖山谷的孩子,这是我们的小小国度,在此我们血脉相连,拥有共同的语言;因此,各奔东西对我们而言无比痛苦。

“现在我也该走了,”乔治道:“我生性优柔寡断。可我最痛恨的莫过于不得不离开我的根基,而现在我却必须要斩断我的根系,把自己撕扯开来——”

其时正值八月,荒草已经割完,正是等待玉米收获的时节。这天一大早,天灰蒙蒙的,很是宁静。我们俩坐在一起拉着干草垛子。一直把松散的干草从草垛子下方抽出来,我的手酸痛不已。所以,我很盼着雨快点下下来,这样我们好进屋去。雨到底下开了,我们匆忙跑进了谷仓,踩着梯子爬上阁楼。阁楼里散落着各种农具和木工用具。我们俩在高高山墙窗户边的长椅上坐下,椅子上落着不少刨花,透过窗户往外看,能看到烟雨迷蒙的山谷中那些溪流、树林和池塘。树顶离我们极近,让人感到自己仿佛成了这片水体和树木的中心一般。

“再过几年,”我道:“我们搞不好都会形同陌路。”

他那双温柔的黑眼睛看着我,露出不可置信的笑。

我道:“对我来说,‘公羊’简直就跟伦敦一样远——甚至更远。”

“你不想我去那里?”他静静地笑了。

“去哪里有什么分别呢。你会北去,我会东去,拉蒂往南边。她已经离开了。七个礼拜之后我也会走,你呢?”

“我得在你之前离开。”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你知道——”他露出怯怯的笑容,坦承道:“要是只剩我一个人,我会感觉害怕,好像没着没落的。所以,我绝对不要最后一个走。”他的语气之中几乎带着恳求。

“你会去找梅格吗?”我问。

他把丝滑的刨花撕得更碎,竭尽所能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我。他的语言不太流畅,思路也颇为零乱。

“你瞧,这其实不能说是爱。我也不知道。你瞧,拉蒂就像我的根基所在——”他抬起头,一脸羞愧地看看我,又继续撕扯手里的刨花,“人生不是空中楼阁,你总需要个根基,我的根基就是拉蒂。你瞧,我跟大部分人一样,不知道生活具体应该是什么样子。我找到一块砖,就垒一块砖,得过且过;要是楼塌了,那也就塌了。可是你瞧,你跟拉蒂让我有了意识,可现在我又变得毫无指望了。我曾经指着结婚可以让我忙着搭建我的人生楼阁,有个什么完整的东西可以让我知道日子要怎么过。我必须结婚,不然整个人都会迷失掉。世界上我只能娶两个人,拉蒂已经走了。我也算是爱梅格吧,反正爱不就是那么回事嘛。我不能说想到要娶她我不曾感到高兴。你知道的,我对于拉蒂而言永远只能排第二位,可爱情最美妙之处,在于你能在某人的世界中排在第一位,是最重要的那个。梅格很简单,也很可爱。拥有她不会让我心慌,她总是能抚慰我,令我安心。我能揉揉她的头发,抚摸她;而她会仰脸看着我,满眼都是信任和爱意,没有任何不完美的,我们彼此都感到宁静——”

三个星期之后的某天,我正在草坪上支了一把躺椅躺着晒太阳,突然听到砂石小径上响起马车轮子的声音。原来是乔治叫我陪他去参加他的婚礼。他把双轮马车停在门口,爬上台阶越过草坪走到我身边。他穿着夹克、马裤,穿着长筒胶靴,看着像是要去牛市的样子。

“嘿,准备好了吗?”他俯下身满脸笑容地看着我问道,眼里满是激动,还带着塞克斯顿家的人在情绪激动时独有的那种脆弱感。

“你可够早的啊,”我道:“现在才九点半。”

“这种天晚了就不行了。”他欢快地道:“瞧太阳多大啊。快点,你怎么一点傧相的精气神都没有。我还以为你现在应该因为激动而焦躁不安呢。起来,快起来!瞧,有只鸟都恭喜我了。”他指给我看他肩膀上一团白色的污渍。

我懒洋洋地爬起来。

“好吧,”我道:“可我们总得喝杯威士忌庆祝一下吧。”

他跟在我身后,从馨香的阳光下走进黑沉沉的屋里。房里很安静,空****的,可是这种凉爽的寂静很快就因为我们温暖欢快的步伐**然无存。夏日早晨的甜蜜就像一只欣喜的浪漫幽灵驱散了屋子里的黑暗。饮下了透明的酒液之后我们感到血管中都仿佛有金灿灿的阳光在跃动。

“祝你快乐——哦,今天我真嫉妒你。”

他咧嘴一笑,眼里仿佛有深沉的酒液在晃**。

“这是我给你的结婚礼物!”

我把四幅水彩画沿着墙边在他面前一字排开。这些画上画的是磨坊的溪水、池塘还有田地,烟雨蒙蒙的黄昏,阳光穿透清晨的薄雾,以及仲夏夜池塘上空的一轮明月。一幅幅画就像一幕幕的过去,时光的魔力使他融入过去悠长岁月里成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让他不自觉地沉醉其间,战栗不已。他意识到他已然走过那么多美妙的日子,早已做好准备。

“真好,西利尔,原来生活一直如此美好!”他惊喜道。

我们驱车穿过生机勃勃的树林,一路上洒满了阳光。路过格雷米德时,可以看到树荫下农舍外生长着粉色的蔷薇和蓝色的矢车菊、飞燕草,阳光中飘**着石竹的香味。马车轻快地爬上了长长的、寂静的山梁,迅速地掠过一座座农庄,母鸡跟在金红色的公鸡身后在果园徜徉,池塘里水鸭子如同一朵朵白云在山杨树下嬉戏。

“我叫她随时做好准备,”乔治道:“可她不知道是今天。我可不想酒吧里生意太好。”

拉车的母马爬上了一段急剧升高的陡坡,坡顶上就是公羊酒馆。马车缓缓停下,一片寂静之中,我们听到花园里有人在唱歌。我们静静地坐在车厢里,越过院子里的石板地面望过去,香雪球外围生长着一丛丛高大的圣母百合。花墙的后面就站着梅格,她正在一丛醋栗边俯着身子。一看到我们,梅格袅娜地走了过来,胯部搭着只装满醋栗的大碗。她身着一身朴素、清爽的荷兰袍子,扎着条白围裙。她浓密的黑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饱满的脸上满是笑意。

“哎呀,可真想不到!”她高声道,努力表现得好像一点不知道他此行的目的。“你们早上这个时间过来。”

她那墨玉一般可爱的黑眼睛望着我们,无忧无虑,毫无阴晦,就像一只知更鸟,明晃晃的满是疑问。这双眼睛和塞克斯顿家的人可是太不一样了,她的更黑,但并不是沉静、圆睁着的,也从来不会迟疑,害怕受伤,也不会因为痛苦或怯懦的幻象而瞳孔散大。

“那你准备好了吗?”他低下头笑着问她。

“准备什么?”她不解地问。

“跟我去登记啊——我已经拿到许可证了。”

“可我正要做布丁呢。”她叫道,语气里满是抗议。

“让他们自己做好了——把帽子戴上。”

“可你瞧瞧我这一身!我刚刚一直在摘醋栗呢。瞧啊!”她给我们看碗里的果子,和胳膊、手上被划出的一道道伤痕。

“真可怜!”他俯身揉揉她的手和胳膊。她笑着后退一步,因为喜悦脸上染上了一层红晕。从我站着的位置都能闻到百合花的芬芳。

“你不是认真的吧?”她抬起脸看向他,圆润的脸上满是光泽,像是一只心形的黑色樱桃。他没有回答,只是把许可证掏出来打开给她看。她看了一遍,疑惑地转开脸,道:“哦,我得去准备一下了。你能进来跟奶奶说一声吗?”

“有必要吗?”他不情不愿地回答。

“当然啊,你过来告诉她吧。”梅格劝道。

他跳下马车。我选择等在门外面。很快,梅格就跑出来,拿了一杯啤酒给我。

“我们不会耽搁很久的,”她不好意思地道:“我只要换件外套就行。”

我听到乔治沉重的脚步声往楼上走,一直进了酒吧大厅上方的房间,老祖母卧病在床,就睡在这里。

“怎么,是你吗,小子?一大早的你上这儿来干吗?”她问。

“呃,叔祖母,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他道。

“唉,糟透了,小子,糟透了!不用多久他们就得把我抬下去埋了——”

“说什么呢!——我要去诺丁汉——我想梅格也一起来。”

“干啥?”老妇人厉声问。

“我要跟她结婚。”他回答。

“啥?!你说啥?许可证呢?还有戒指,还有别的东西呢?”

“我都准备好了。”他回答。

“哦,那最好不过,我得说。不过,你穿的这都是什么玩意?这是这会子该穿的东西吗?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就是想马上跟她结婚,所以有什么关系呢。我不想听酒吧里的人谈论这个——”

“这想法可是够别致的欸,真是!还有,酒吧里的人怎么就不能说了?你又不是要娶个黑鬼,怕什么——我可从不知道你会这么想!还有,你干吗这么着急,这么突然?”

“我没觉得急。”

“没觉得急?!”老妇人口气里是浓浓的讽刺,“你这辈子啥时候急过!行了,她今天不会跟你去的。”

他笑了,同样满含着讽刺。老妇人被激怒了,对他劈头盖脸一通骂,说如果梅格今天嫁给他,她就绝不会再让梅格进家门,也不会给她留下一个子儿的遗产。

“随你便吧。”乔治回答,也气得不轻。这时,梅格冲进了房间。

“把帽子脱了——脱了!你今天别想跟他走,我不许!他把你当什么了,牛马还是猪猡,想什么时候牵走就什么时候牵走!我说了,把帽子脱了!”

老妇人口气非常严厉,霸道得不行。

“可奶奶——”梅格哀求。

老妇人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床在她身下发出痛苦的吱呀声。

她又叫道:“把帽子脱了,不然我给你扯下来!”

“哦,别动,奶奶,你会弄伤自己的——”

“走不走,梅格?”乔治突然道。

“她不走!”老妇人叫道。

“你走吗,梅格?”乔治重复,口气很冲。梅格忍不住哭了起来。我猜她这时一定泪眼蒙眬地看着他。接着我听到老妇人一声尖叫,随后便是一阵脚步踉跄声。

“你别想把她从我身边拽走!你要是走了,死丫头,你就别想再踏进家门一步,你听到没有!你试试看,臭丫头!以后都不要回来找我,死丫头!”老妇人的声音越来越大。乔治出现在门口,手里死死抓着梅格的胳膊。她哭得颇为伤心,头顶的帽子连同上面巨大的绢制玫瑰花都耷拉下来,遮住了她的眼睛。她换了一身白亚麻裙子。他们爬上马车,我把缰绳递给乔治之后,爬到了后面。老妇人可以从窗户听到我们的声音,随着马车远去,我们也能听到她的骂声越来越小:“别叫我再看见你,忘恩负义的死丫头,白眼狼!你会后悔的,死丫头,你会后悔的,你别回来求我——”

马车驶远,直到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乔治坐在那儿,双眉紧缩、嘴巴紧抿。梅格独自悲伤地哭了一阵子。马车沿着山路飞速前进,上方高大的山毛榉树冠笼罩着教堂墓地,人在车上晃得很厉害。梅格一心按住头上的帽子,头迎着风吹来的方向低垂着,已经没有心思再哭泣了。马车绕过泥塘一端的空地,哐啷哐啷地爬了一小段陡坡到了沃特奈尔。接着母马速度慢了下来。这会儿梅格终于有暇收拾自己,她伤心地喊道:“噢,我只戴了一只手套!”

她看看膝头上那只孤零零的手套,又四处翻着自己的裙子打量了一番。

“我肯定是把那只落在卧室里了。”她语气颇为可怜。乔治乐了,胸中的怒气突然就不翼而飞。

“有什么关系?没戴也没事嘛。”

听到他的声音,她又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切,眼泪不禁再度夺眶而出。

“好了,”他道:“甭为老太太烦心,她明儿就会转过弯来。就算她想不通,该担心的也是她。她还有波莉照顾呢。”

“可,她会好可怜的!”梅格啜泣道。

“这是她的错。不管怎么样,也别把你自己弄得惨兮兮的。”他看看外面是否有人经过,接着伸臂环住她的腰身,吻了吻她,轻柔地哄道:“她明儿就会好了。我们到时候就去看她,她一准特别高兴我们过去。到时候我们再认个错,可怜的叔祖母。到明天,就随她乐意怎么支使你——还有我——就怎么支使吧。她现在整天都离不开床,心里不好受。可今天是我们的,没错吧?今天是属于我们俩的,你不会后悔吧?”

“可我没戴手套啊,而且我的头发,我肯定特别难看。我都没想到她手能抬那么高。”

乔治听她这么说,被逗得乐不可支。

“可不嘛,”他道:“她那是气的!不过我们到了诺丁汉就直接先去给你买副手套。”

“我可没带什么钱。”她道。

“我带着呢!”他笑道:“哦,试试这个。”

他们俩卿卿我我的,他把结婚戒指往她手指上套,两个人喁喁低语,他声音轻柔,带着些诱哄;她呢,倒还是有些悲伤。我们信马由缰,穿过一片榆树林时梅格的帽子被树枝刮乱了。田里黄色的玉米低垂着头,不住地晃动身子,玉米地就好像被一幅金色巨大的布面笼着,四角被钉死了,风在下面穿过,鼓得布面波浪似的起伏不止。我们经过某些农舍,前面艳红的百合仿佛红彤彤的篝火一般盛放着,颀长的飞燕草好似一缕缕宝蓝色跃动的轻烟;有时我们能闻见被阴影染成褐色的玉米上飘来阳光的馨香,或是树叶的芬芳。有时风中送来干草令人目眩的香气。接着,我们晃晃悠悠地沿着煤渣山凹凸不平的鹅卵石路前行,在巨大矿坑底部马车不由地狠狠颠簸了一阵,空气中传来浓重的硫磺味,日光下矿坑底下的火苗发出暗红的光,上面覆了一层灰。我们终于到达山顶,眼前出现了一座城市,海拔不低,不过在群山的怀抱中显得有几分暗淡。我四处找寻母校的方塔,还有圣安德鲁斯教堂尖尖的、昂然的塔楼。晴空之下,这座城市仿佛顶着一层薄薄的灰突突的罩子。

马车转而沿着玉米田之间的坡道蜿蜒向下直奔贝斯福德而去。远远地就看见一个个大蘑菇似的煤气罐子。等马车驶到街口时,梅格激动不已地站起身,抓着乔治的胳膊,叫道:“哦,瞧啊,那个可怜的小东西!”

街边上站着两个小男孩,仰着小脸朝着天大声号哭。面前,头上脚下地搁着一只婴儿椅子,有个小婴儿被带子牢牢地捆在里面。小男孩之前从路沿上下来的时候把这椅子给摔在了地上,又人小力弱扶不起来,小婴儿也因此被困在椅子里面出不来,它头冲着下面,很有可能会窒息。梅格从车上跳下来,把婴儿从那把倒霉的椅子里放了出来。两个小男孩脸上糊满泪水,还在不停地干号。梅格蹲在路上,把小婴儿搁在自己膝头上,丁点大的小脚丫悬在她的裙子上。她极力安抚这个小东西,把它按在自己怀里,亲了亲她,又紧紧抱住,带着无限的怜悯轻轻地晃着她。等到三个小家伙终于都收声不再哭泣,两个小男孩还不时地抽搐着打两个哭嗝,梅格也从刚刚那阵无可遏制的同情中平复下来。她柔声对小婴儿低语,用手帕把她湿漉漉的小脸擦干,对着这个困惑不已的小东西又亲又摸,把她被汗湿的褐色发绺沿着花边塞进了棉布帽子里面,又给她拽拽身上的小斗篷。小婴儿长得很漂亮,金棕色的头发非常柔滑,还有一对大大的蓝眼睛。

“是女孩吗?”我问其中一个小男孩,“她多大了?”

“我不知道。”他很笨拙地答道:“她到我们家来了三个礼拜。”

“怎么,她不是你们的妹妹?”

“不是,我妈妈把她留下来的。”他们并不想对我们说太多。

“可怜的小东西!”梅格又是一阵心疼,一只手把小婴儿紧紧地扣在自己胸前,另一只手则握着小家伙小巧可爱、穿着软便鞋的小脚丫。她一直蹲着,把小婴儿按在胸口,心里因为对她的怜悯一阵生疼。最终,她扬起头,声音哽咽地问:“可你们爱她,对不对?”

“是啊,她、她还好。不过我们都得看着她。”一个男孩很是困惑地回答。

“那你们,”梅格道:“肯定不会怨她吧。这可怜的小东西,这么小,你们肯定不会因为得照看她就埋怨她,对吧?”

两个男孩都不说话了。

“哦,可怜的小家伙,可怜的小家伙!”梅格抱着孩子喃喃道,苦涩地谴责这两个小男孩,和全世界所有的男人。

我教两个小伙子怎么开关这把糟心的婴儿椅。梅格很是不情愿地把小婴儿放了进去,温柔地将带子给她绑好。

“她的奶嘴哪去了?”其中一个小男孩瓮声瓮气、有点难为情地问。小婴儿又开始小声地哭泣。梅格马上俯身去看她。最后,奶嘴在街边的排水沟里找到了,在小男孩的衣服上擦了擦塞进了小婴儿的嘴里。梅格松开了小东西抓着自己手指的小手,爬上马车,对两个小男孩严厉地道:“你们可得好好地照看她,这小婴儿已经没了妈妈。上帝可是看着你们怎么对她呢,所以记住了,你们可得留心。”

两人一脸羞愧地站着。乔治敲了敲母马,我们丢了几个铜子给了这两个小男孩,随着马车的前进,这一大两小渐渐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真是太可怜了,”梅格道,她的声音里都是泪意,“这么可爱的小东西……”

“啊,”乔治柔声道:“城里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梅格没注意他,只是坐在那里,满心只有那个遭到遗弃的小婴儿,在心里暗暗咒骂着世情严苛。乔治满怀柔情和对梅格的保护欲,看着她眼神都柔和了,却发觉梅格完全忽略了自己的存在,只是一径地想她那些女人的心思,不由有些挫败,于是干脆也一门心思地抓牢缰绳。两个人半晌没话,直到梅格被城镇的热闹惊醒。母马小心翼翼地跟电车并行,看到前面驶过来的牵引车就被吓了一跳。梅格也很害怕,紧紧地贴在乔治身上。等到马车驶过墓地,绕到一条僻静的街上,她才高兴起来。

不过,等我们下了车,把马交到一个闲汉手里,梅格显得无比困惑,腼腆胆怯到了极点。乔治把她揽进怀里,全权接手了她的掌控权。他笑着把她扯上了办事处的台阶。她把自己完全交给了他,因为她对一切都一无所知,所以完全由着乔治做主。

不一会儿他们就出来了,这时梅格倒是满脸红润,嘴里不停地说着,快活极了。乔治反而非常安静,好像还在深呼吸。

“他可真是个有趣的小矮个儿,对不?我刚才没做错吧?我不知道自己都干了点什么。不过,他们肯定都在笑话我呢——你说呢?哦,看看我这身袍子啊,多么难看!他们会怎么想!”她衣服的前襟被刚刚那个小婴儿弄脏了一点点。

乔治赶着马车沿着山路往上进了城。等我们驶到曼斯菲尔德街上,置身于沿着街两边的商铺之间时,他的精神已经恢复了。

“咱们去哪儿啊,你要带我们去哪?”梅格问。

“既然都来了,就别浪费了。”他答道,笑着轻弹了母马一下。他们俩都觉得自己仿佛踏上了一段冒险之旅。乔治在展翼鹰旅店办好了入住手续之后,我们就去集市上给梅格买手套。等给梅格买好手套,又买了一块大大的蕾丝围巾让她可以把前襟处遮一遮之后,他饿了,想吃午饭。

“我们要去——”他道:“饭店用餐。”

说这话时他的瞳孔都扩张了,而梅格则又是喜悦又是惊惧地瑟缩了一下。他们俩从来没有去过饭店。她是真的害怕,求他说干脆就在小吃店或者咖啡馆里吃就好。可乔治却很执拗。他原本就想着非要做自己不敢做的事情。而且,他又极希望自己有勇气玩世不恭一把,简直都有点疯魔了。他惧怕城里,害怕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而除了幽冥湖的山谷哪里于他而言都是陌生的地方。因此,他要刻意显摆自己敢于越过雷池,深入一无所知的地界。最终我们去了维多利亚饭店——这是他能想到的最为堂皇的所在,之后我们按照菜单点了很正式的午餐。他们俩就像两个孩子,怕得要命,却又因为冒险而欣喜不已。但是,他并不敢点餐,不敢对任何人说话,不管是侍者或是别的什么人。于是由我来点餐,他全程都在观察我,努力理解、学习,奇怪这事居然如此的简单,让人心情愉悦。我在餐桌这头低声对侍者下着指令,那一头乔治和梅格两人脸红红的,对彼此紧张地笑笑。很难说这顿午餐他们是否享受到了。我觉得梅格估计没有,虽然她是跟乔治在一起。不过,乔治的话,就不好说了。他隐隐地感到自卑、紧张和尴尬,但是同时他又因为冒险心理而陶醉其中。他就好像一个生长在小岛上的人有朝一日突然来到一片广阔无垠的大陆。这是他踏入新生活的第一步,他呷着白兰地默默地、快意地品味着这种感受。然而,他还是紧张,因为他知道自己越界了,却摆脱不了这种想法。

“下午我们去哪儿好呢?”他问。

我们商量了几个地方,但是梅格很热烈地恳求说要去考尔维克。

“咱们坐轮船去考尔维克公园吧。下午有好些娱乐活动呢。肯定很好玩。”

很快,我们就坐在车顶上摇摇晃晃地开上了特伦特桥。现在正是午餐时间,街上挤满了从商店和货栈里涌出的一堆堆的人;他们脚步匆匆走在阳光灿烂的人行道上;他们的影子都投射到了商铺前面的遮阳帘子上。阴影处人流穿梭,身上的衣服都色彩鲜艳,非常适合夏季。等车子停在集市阔大的空地上时,我们都能闻到水果、柑橘、小杏子、梨子的味道,它们一堆一堆颜色鲜明地堆在一个个摊位上。我们离开集市,在黑暗街道的阴影和灿烂的阳光之间穿梭。炫目灼人的阳光下,城堡在高高的岩石上耸立着,环绕在济贫院周围菩提树浓绿的树荫处的是一座喷水池。

特伦特河上游人如织。我们在桥上站了一会儿,看着明亮的河水打着旋儿无声地汇入大海,游船在河两岸静静地泊着。我们上了一条小小的明轮船,还付了“六便士的回程费”。等了不短的时间,终于可以出发了,我们兴奋不已地开上了这段一英里长的航程。下方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两只班卓琴的弦音,有游人和着曲调在哼,也有人在跟着吟唱。除了我们以外,水面上还有不少人在划船。很快,我们的右手边出现了绵延的草地和其上高大的荆棘丛,而左手边则出现了一段由红色岩石构成的陡坡,上面覆盖着夏日独有的树木的浓绿。

我们在考尔维克下了船。天还早,没多少人。林间没有点亮的仙灯在轻轻摇晃。脚下的草地几乎都被踩秃了。我们沿着公园里的林荫道和几块小小的空地走到赛马场的边上。再过去就是一望无际的绿色,上面蜿蜒设置着一些白色的障碍,一直延伸到远方。乔治和梅格在树荫下坐着休息,我一个人四处走了走。慢慢地,人开始多了,渐渐地变得热闹,甚至有些嘈杂起来。我们听了一会儿露天音乐会,是一群哑剧丑角表演的,非常粗俗,特别无聊。让我不禁想起考兹,想起雅茅斯;那里也有这种表演,演员刻意把眉毛画得很夸张、显得很蠢;钢琴一样会演奏跑调曲子;也有人一刻不停地和着曲子跳着吉格舞(注:一种轻快的三拍快步舞。),有人跟着一起大声唱,都是一般无二的胡闹。可梅格看得很开心,她对这种粗俗的形式接受良好,一直开怀大笑,还跟着其他人一道唱歌,都唱出声了——不算顶勇敢,倒也挺敢开口。她看得特别开心。“哦,现在轮到本了。我喜欢他,他眨眼的时候显得特别邪气。看哪,乔伊又要搞笑了!他这样可救不了自己。他看着可真是够软的,是不是?”她开始趴在乔治肩头咯咯直乐。这会乔治也瞧出趣味来,跟着她一起笑了。

我们在有点破败的大厅里那个树荫遮蔽的阳台上用了下午茶。期间,梅格时不时地停下来哼唱两句。每当她看着乔治时,乔治脸上都会亮起来,低声同她一起唱。在考尔维克这儿,他不会感觉不自在;他又表现出自己一贯的漫不经心和高人一等的姿态,举手投足都带着股轻蔑,还毫不客气地点了龙虾来配茶。这也是一种崭新的生活层次,在这个层次上他无须踌躇或拘谨地战栗,反而显得纡尊降贵。梅格和他都过得挺快活。

等我们回到诺丁汉,她求他不要去之前提议过的饭店,他立刻欣然同意。大家一起去了城堡。我们站在高高的岩石上——这时天已经阴凉下来——看着太阳低悬在广阔的冲积平原上空,下面是那卑微的小镇,河流和草地一直伸展到小镇外更远的地方。在画廊我们看到了亚瑟·梅尔维尔的一些精美作品。梅格觉得它们荒谬可笑。我开始给他们两人解说这些画作,可是梅格明显感到很无聊,乔治则心不在焉地听着。画廊外面有军队的乐队在演奏,梅格很想出去看看。镇上的人都在草坪上跳着舞,她特别渴望加入他们,可她不会跳舞,所以他们俩干脆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

晚上我们计划要去剧院。卡尔罗莎公司(注:由德国人卡尔·罗莎(1842-1889)于1873年在伦敦成立的歌剧团,是举世闻名的巡回剧团。)会在皇家剧院上演《卡门》。为此我们陷入了“头晕眼花的”试衣时间——我对乔治是这么形容的;乔治听得哈哈大笑,我能看见他的眼睛因为即将到来的冒险而圆睁。到了剧院,置身于一群穿着晚礼服的人中间,他又变得幼稚怯懦起来。他身上总有种挑战禁忌的人特有的气质,就像个总想尝试犯规的小孩子,一面害怕,一面又乐此不疲。这一天,他已经开始试着踏出幽冥湖——他的地盘,尝试越过界限。

《卡门》看得他们俩都心驰神往。那种庸俗华丽、漫不经心的南方生活深深地迷住了他们。卡门那种肆无忌惮、玩世不恭的态度固然让他们震惊,却又让他们体味到了自由的意味。他们目眩神迷地盯着舞台。幕间休息时,他们紧握着彼此的手,看进对方圆睁发亮的眼睛里,兴奋地大笑,谈论着剧情。剧院像一只粗糙的壳子,鼎沸的人声隆隆地闷响。接着音乐越来越响,风暴一般席卷了他们,在他们脚下战栗。舞台上,波诡云谲的剧情与音乐碰撞着,一路走向了悲剧的结局和无谓的死亡。乔治和梅格则因为狂野的情感而浑身战抖。等幕布落下,他们站起来,恍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一脸震惊,梅格眼里含着泪水,乔治的心则在不停地狂跳。

他们眼下都心潮起伏,思维混乱,耳朵里还回响着生命**的呐喊,眼睛也因为方才一阵大笑充溢着泪水看不清周围的事物,却又刺痛得厉害。他们沿着人行道疾步往展翼鹰走去。梅格紧紧贴在乔治身上,一路小跑,把蕾丝围巾紧紧地按在白色的裙子上面,整个人看着就像夜色中一只战栗的白色蝴蝶。等马车开始驶离,因为有人驾车,灯也是亮着的,我们都没怎么说话。在狭小的吸烟室里,乔治喝了几杯威士忌,梅格就着他的杯子呷了几口,之后就站在那里随时准备离开。乔治往口袋里塞了几大块面包和乳酪,留着回家的路上吃。他现在看着思维已经清楚多了,给侍者下的几个命令都很干脆利落。他借了条轻薄的毯子打算给梅格盖,我们就准备回家了。

“谁来驾车?”我问。

乔治看看我,淡淡地笑了。

“你啊。”他道。

梅格站在灯光下等着我们,像朵不耐烦的白色火焰。他展开薄毯裹住她,于是黑暗中,那白色的火焰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