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生命无常(1 / 1)

白孔雀 (英)劳伦斯 6661 字 3天前

葬礼后的第二天,我凑巧看到了欧伯雷·比尔德斯利(注:英国插画家、作家(1872-1898),与王尔德和惠斯勒一样是19世纪唯美主义美学运动的领军人物。其插画作品深受日本春画影响,风格独特,完全使用黑色的线条,着意表现怪诞和色情。)的《亚特兰大》《莎乐美》等作品的临摹。我坐着、看着,灵魂从身体里蹦出来扑向这新事物。我疑惑、惊奇、怨怼、着迷。我看了好久,可无论是我的思维,或是我的灵魂,却怎么都连贯不起来。我已经神魂颠倒,完全被征服了,却还是固执地想要抗拒。

拉蒂出门了——虽然已经是午餐时间——甚至恰恰因为是午餐时间。我拿了本书,下山去了磨坊。

他们已经吃完午餐了,屋里还残留着烹制过大黄叶柄的香味。我直接走到艾米莉身边——她正靠在椅子里——把《莎乐美》摆在她面前。

“看!”我道:“这里!”

她朝我说的地方看去。因为近视,她凑得很近。我不耐烦地等着她开口。最后,她终于缓慢地转过头,见到我的表情瑟缩了一下,很是不解。

“怎样?”我问。

“有点……可怕?”她轻声道。

“不——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就这么觉得的——你拿它来干吗?”

“我想让你看看。”

我已经松了一口气,显然她也跟我一样中了魔咒。

乔治走过来,从我背后俯下身来。我能感到他身上的热气。

“老天!”他慢悠悠地道,多少觉得有点好笑。孩子们也都围拢了来看,艾米莉赶紧合上书。

“我要迟到了——快点,大卫!”说着她去洗了个手,准备上学。

“给我看看吧!”乔治伸手要这本书。我递给他。他坐下,盯着几幅画猛瞧。茉莉悄悄地蹭过来想偷看,他大声地吼她让她走开。她噘起嘴巴,抓起帽子戴在一头乱糟糟的褐色卷毛上。艾米莉走进来,准备出门了。

“我走了,拜拜!”她说完,有点踌躇地等着。我走过去拿起我的帽子。乔治抬起头,眼神里有点陌生的东西。他道:“你要走了?等等,我跟你一起。”

我就等着。

“哼,行啊,再见!”艾米莉口气挺冲地说完,离开了。

乔治看了挺长时间以后才站起身,我们一起走了出去。他手里还抓着那本书,手指插在书页间。我们一路往休耕田的方向走去,谁也没说话。到了之后,他坐在田埂上,背靠着一棵冬青,冷静地开口道:“现在没必要着急了——”说着又开始研究那些插图。

“你知道吗,”最后,他道:“我想得到她。”

这番话没头没脑,我怔了一下,问:“谁?”

“拉蒂。我们接到了通知,你听说了没?”

这下我惊得从地上蹦了起来。

“通知你们离开?为什么?”

“兔子的事吧,我猜。我真希望她能选择我,西利尔。”

“离开斯特利磨坊?!”我重复。

“就是这样——其实我挺高兴。可你觉得她有可能选择我吗,西利尔?”

“怎么这样!那你们要去哪呢?你还躺这儿开玩笑!”

“我没有。别管该死的通知了。我渴望她胜过世间的一切——而我越看这些**裸的线条,就越是想得到她。这是种很纤细、尖锐的感觉,就跟这些弯曲的线条一样。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可你觉得呢,她会选我吗?她看过这些画没有?”

“没呢。”

“如果看过,或许她就会选我了——我是说她会清楚地、深刻地感觉到。”

“我会给她看看,看她怎么说。”

“我差不多一直在想这事——从父亲接到通知开始。感觉地面好像一下子从我们脚下抽走了。我从来没有这么迷茫过。后来我开始想到她,如果她能选择我——但那时我还没想明白,直到你给我看了那些画。我必须得到她,只要有一丝可能——我手里必须得抓住点什么。眼睁睁看着眼前的路突然被抹去,真是叫人毛骨悚然,好像茫茫世间,我竟然无处容身。我得抓住点什么,越快越好,不然我觉得自己会从什么地方掉下去,摔得很惨。我要去问问她。”

我看着躺在冬青树下的身影,他的脸上满是梦幻和孩子气,这可真不像他。

“你要问拉蒂?”我问:“什么时候——怎么问?”

“我得尽快问她,感觉我拥有的东西正在一点一点地失去,都有点像个幽灵似的了。我想我听着肯定像个神经病。”

他看着我,眼皮耷拉着,像喝醉了似的,也可能只是太疲惫了。

“她在家吗?”他问。

“不,她去诺丁汉了。天黑之前会回来。”

“那我到时候去见她。你闻到紫罗兰的味道了吗?”

我回答没有。他很确定自己闻到了。他显得有点不安,直到确定自己的嗅觉没有出错。于是他站起来,沿着田埂走,仔细搜索着紫罗兰。

“我就知道没闻错。白色的!”

他坐下,摘了三朵花,放到鼻端,嗅闻它们的芬芳。接着,他将花朵塞到嘴里,我看到花朵在他强健雪白的牙齿之间被碾碎。他咀嚼着紫罗兰,有一会没说话。后来,他将嚼碎的花吐出来,又摘了几朵。

“它们也让我想起她。”他用忍冬梗将花绑成一束递给我。

“白色紫罗兰?像拉蒂?”我笑道。

“交给她。再告诉她天擦黑的时候到林子来见我。”

“可她要是不来呢?”

“她会来的。”

“要是那时她还没回来?”

“那你来告诉我一声。”

他又躺回去,头枕着紫罗兰绿色的叶片,道:“我应该去找点事做,毕竟这能给我加点筹码。可我又不乐意。”

他躺在那儿看了我一会儿,又道:“我觉得,等我们把东西都卖了,我可能只能揣着20镑到加拿大去了——可她一开始就手握一大笔钱……如果她要我……我可以变得有钱……她可以……要什么有什么——我肯定她想要的都会得到。”

他说得平静,好像话里的一切都成真了似的。我听着有点乐。

“她来见我的时候会穿什么袍子?”他问。

“不知道。就是去诺丁汉穿的那身吧,我估计,是件金棕色的袍子,配上件特别紧身的外套。怎么?”

“我只是在想象她的样子。”

“你到底在盘算什么呢?”我问。

“那你觉得我穿什么最好看?”他不答反问。

“你?就现在这样——哦,不,还是穿那件旧的很光滑的布外套吧。”我笑道,可他却分外严肃。

“我不该换身新衣服吗?”

“才不,你就喜欢把脖子露着。”

他用手抚着喉咙处,很天真地问:“是吗?”说完他自己也乐了。

然后,他又躺回去,做梦一般地望着头顶的冬青树。我走开了,围着田地绕了一圈,看到了好些野花和鸟窝。

等我回去时,都快四点了。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又掏出怀表。

“天老爷!”他慢吞吞地道:“我居然躺在这里想了一个下午。真想不到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你去哪儿了?这都是坏情绪闹的,你瞧。你把紫罗兰落下了,喏,拿着。告诉她,天擦黑我就会过来。我觉得我像变了个人——还是说这才是真正的我?只希望不要一睁眼就碰到一堆破事,你知道,在这些事之前,我就老是这样。”

“怎么说?”

“唉,我也不知道,只是感觉好像我想什么都会直接说出来,完全没有组织语言——就像鸟,也不知下一声会怎么叫。”

我离开时,他道:“嗯,那本书先放在我这吧。它能帮我保持这种状态——我是说,我跟昨天的自己判若两人,那本书可以让我一直如此。可能就是突然抽风了——我有时候会这样,如果出了什么特别意外的事。天擦黑的时候,别忘了!”

我到家时拉蒂还没回来。我把花插进桌上的一个小花瓶。突然记起他说想让拉蒂也看看那些画,或许是因为这个他才把书留下的。

拉蒂到家时已经将近六点了。她是和玛丽坐汽车回来的,玛丽没有下车。我走出去帮忙拿包裹。拉蒂已经开始采购了,婚礼定在了七月份。

很快,屋里就摆满了东西:桌布、内衣、几块真丝、几块蕾丝、地毯和窗帘的花样——一大堆,熠熠生辉。拉蒂情绪高涨,她甚至来不及把帽子脱掉,只顾着跑来跑去地剪包裹上的绳子,拆包裹。嘴里还不停地跟母亲叨咕。

“瞧啊,小女人,我买到了一条现成的衬裙,很可爱吧!听!”她用手揉搓着裙子,“是不是很好听!沙啦沙啦的!可颜色很迷人,对吧?而且没什么地方显得臃肿或笨拙的!”她把裙子贴在腰上,伸出脚,低头看看,“长度也正好,是不是,小女人?而且他们都说我也够高,真是太巧了!你也想要一条吧?哦,你肯定不会承认的。没错,你也希望跟其他人一样漂漂亮亮的,所以呢——我给你买了这条真丝的。漂不漂亮?不要说紫色太多哦,也不是很多。瞧瞧!”她折起裙子,比到母亲的下巴处,“跟你真是太配了,有没有?喜欢吗,亲爱的?你看着一点都不喜欢,可我确定真的很衬你,你看起来好年轻。我真希望你的审美不要那么老气。你喜欢的,是吧?”

“我当然喜欢。我只是在想,你一买东西就这么大手大脚的。你知道你不能老这么——”

“好了,好了,亲爱的,别唠唠叨叨的,多扫兴。购物多有趣啊。下次你也跟我一起去,好吗?哦,我太喜欢了,要是你也陪我一起多好。玛丽简直见什么买什么,她的身材太好挑衣服了。买到可心的东西,我高兴。啊,太棒了!还有好多没买呢。哦,你看了这个椅垫套子吗,这就是我想给那间屋子用的颜色,金色和琥珀色……”

这个开头可不太妙。我眼见着黑暗一点点地驱散了光明,渐渐地水面上的反光都看不见了。看到西方染上了浓重的金色,我估计今晚的林间会面估计不成了。不过,后来拉蒂叹息着躺下,说自己累坏了。

“去餐厅喝杯茶。”母亲道:“你回来时我正好让丽贝卡泡茶呢。”

“好的。来思力晚点会过来——差不多八点半吧,他说。我要不要把买的东西给他看看呢?”

“这里面没什么是男人会感兴趣的。”

“我还要换衣服,真不想动弹。丽贝卡,去看看我买的东西,在另一间屋里。哦,还有,贝吉,帮我叠起来,然后放到我**,好吗?”

等丽贝卡出了屋,拉蒂道:“她会喜欢做这个,是不是,妈妈,东西都好漂亮!你觉得我需要买裙子吗,妈妈?”

“你高兴就好,随你吧。”

“我觉得得买;他说他不喜欢晚上穿衬衫和裙子;他讨厌扎腰带。我要穿那件旧的米白色马海毛的,我在上面缝了条新蕾丝,看上去很不错。这些紫罗兰真香!谁摘的?”

“西利尔拿来的。”

“乔治送给你的。”我道。

“哦,我得跑上楼把裙子脱了。干吗要为男人烦心呢!”

“烦这种心你喜欢得很呢。”母亲道。

“啊,哪有!烦死了!”说着她跑上了楼。

红彤彤的夕阳正悬在高关庄背后。我跪在窗下的椅子上,微笑着想到命运,想到有人以为只有发生怪事才意味着接近了现实。太阳在香柏的后头不慌不忙地直直地落了下去;在我看来,残阳好像很快地躲到了树丛的后头,继而又落到了山梁下面。

“我得去一趟,”我心道:“得告诉他一声她来不了了。”

但是,我在屋里坐立不安,又踌躇着不想走。拉蒂又下楼了,穿了身白色——还是米色来着——的衣服,领口开得很大。她看起来很快乐,精神也恢复了,还能看得出下午的那份激动。

“我要戴上这些紫罗兰。”她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从花瓶里抽出那几朵花,弄干了,固定在了蕾丝上。

“拉蒂跟我今晚看来很漂亮,对吧?”她笑道,视线扫过我落在镜中的倒影上,这影子就像一道光照亮了昏暗的屋子。

“我突然想到,”我道:“乔治·塞克斯顿今晚想见你。”

“见他干吗?”

“不知道。他们接到通知要离开农场了。我觉得他有点伤感。”

“哦,好吧。他过来吗?”

“他说要你走点路到林子里去见他。”

“他这么说的!啊,是嘛!哎,我当然去不了了。”

“当然——如果你不想去。顺便说一声,你戴的花是他的。”

“是吗?就这么着呗,有什么关系呢。可他要见我做什么?”

“我说不上来——真的,没骗你。”

她端详着自己的倒影,然后瞥了一眼时钟。

“让我想想,”她道:“差一刻钟就八点了。都七点三刻了!可他见我想干吗呢?我从来没经过这样的事。”

“被吓到了,是吗!”我刺了一句。

“是啊。”她还在盯着镜中的倒影。

“我不能就这样出门。”

“行啊,随你便。”

“再说了,眼看天就黑了,到了林子里可就伸手不见五指了,不是吗?”

“那是肯定的。”

“好吧,我最多走到花园的顶头,就待一会儿。你去,到我的衣柜里取那条真丝披肩来——跑快点,趁着还有点亮。”

我跑去拿来了那条披肩。她披在头上,仔细地调整了一下。

我们出了门,沿着花园小径往外走。拉蒂小心地拎着裙子,不让它拖到地上。暮色中有只夜莺开始歌唱。我们一路沉默,直到一丛石楠旁边——石楠刚刚长出蔷薇色的蓓蕾。

“我不能进林子。”拉蒂道。

“咱们到马路顶上去。”于是,我们绕过了黑乎乎的树丛。

乔治已经等在那里了。我立即看出,他现在不是很自信。拉蒂放下裙摆,慢步走向他。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等她靠近,对自己小丑一般的外形颇不自在。她伸出手,显得挺正式。

“瞧,”她道:“我来了。”

“是啊……我还以为……或许你不会来了,”他看着她,突然鼓起了勇气道:“你一直都穿着白色……你,你看着真美——虽然不像——”

“什么?——不像谁?”

“没谁……就是我……呃,我之前……跟我之前想象的不一样——像画里的人。”

她笑了,脸上微微泛起了光彩,口气纵容地问:“你想象中我是怎样的?”

“没有那些柔软的东西——更加朴素点。”

“可是,穿着这些柔软的东西——你是这么说的吧——我不是很美吗?”她摇摇头,笑容变得不太自然了。

“哦,当然——比画上光秃秃的线条更美。”

“今晚你有点怪啊。你找我来做什么?说再见吗?”

“再见?”

“是啊,你都要离开了。西利尔都跟我说了。我真难过——只要一想到会有什么可怕的陌生人要出现在磨坊里!不过呢,我自己很快也要离开了。你瞧,我们都是要离开的,毕竟都长大了,不是吗?”她始终抓着我的胳膊。“那么,你要去哪儿呢?加拿大?你会定居在那里,当个大家长,是吧?”

“我不知道。”

“你其实并不讨厌离开,对吧?”

“不,我很高兴。”

“高兴可以远离我们所有人哪。”

“应该吧——我别无选择啊。”

“啊,这就是命啊!管你想不想呢,总要分开的。”

“什么?”

“哦,你看,你得走了。我不能待在这里,越来越冷了。你什么时候走?”

“我不知道。”

“不会很快咯?”

“我不知道。”

“那我还能再见到你?”

“我不知道。”

“哦,没错,会见到的。好了,我要走了。我要现在就跟你说再见吗?你就想听这个来着,对吧?”

“说再见?”

“没错。”

“不——我不是……想听这个,我是想问你——”

“什么?”她声音突然抬高。

“你不懂,拉蒂。一切都不同了,所有的一切——我多么想你……跟我一起开始……像开始全新的人生……还有,我渴望着你。”

“可我能干什么……只能拖后腿……我能帮得上你什么?!”

“我本来应该很坚决的,应该清楚自己该做些什么。可现在,一切都变得模糊,我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

“那么如果,如果你决心已定,又怎么样呢?”

“要是有了你,我就可以一往无前。”

“去哪儿?”

“呃,我应该会在加拿大搞个农场——”

“是吗,可难道不应该先把农场搞起来更加保险?”

“我没有钱。”

“哦——所以,你想要我——?”

“我只是想得到你,和你在一起。到时候我可以给你——”

“什么?”

“你可以拥有我,全部的我,还有一切你想要的东西。”

“用我的钱买的?真是好算计啊!不,哦,不行,乔治,真对不起。有时候晚上我会变得很不客气。我本意并非如此。但你要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瞧瞧我眼下的状况,这根本不可能,现在绝对不行。”

“我想也是。”

“你很清楚——看着我!你觉得——就算有一丝可能——我能跟着你在加拿大——做个农妇?”

“没错,我无法想象那个样子的你。是啊,我很清楚这事没可能。可我就是克制不住地想,做梦。我觉得这还是头一次,估计也是最后一次了。是啊,不可能。现在我终于下定决心了。”

“你打算做什么呢?”

“我不去加拿大了。”

“哦,千万别,不要这么仓促。”

“不,我会结婚。”

“结婚?哦,那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你是太过于——可现在看来你不是——自恋,我是说。我为你高兴。是的,结你的婚去吧!”

“哦,我会的,既然你——”

“没错,”拉蒂道:“最好如此。可我还以为你——”她的笑容哀伤,带着谴责。

“你这么认为?”他笑得沉重。

“是的。”她低低地道。两个人站在那里,看着彼此。

他突然冲动地向她迈动脚步。可她,却小小地往后退了一步,让他无法再继续往前。

“好吧,我还会再见到你的,什么时候——那么,再见了。”他说着,伸出自己的手。

这时,传来鞋子碾在沙砾上的声音。来思力出现在路口。拉蒂听见他来了,放松下来,身体呈现出一种猫科动物的优雅。她对乔治道:“很遗憾你要离开,旧日时光一去不复返了。你说我们还会再见——”她将手放在他掌中,很快又移开。

“是的,”乔治回答,“晚安。”他转身离开。她则保持着一种疲惫却优雅的姿态,看了他好一会儿。接着,她慢慢转身,好像完全没有看到来思力似的。

“你在跟谁说话?”他问。

“他走了。”她答非所问,好像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看来你不太高兴,因为他离开了——他是谁?”

“就是他!怎么了,乔治·塞克斯顿哪。”

“哦,他啊!”

“对呀。”

“他要干吗?”

“啊?他要干吗?哦,没干吗。”

“就是约个会——趁着这空档,是吧!”他笑道,用玩笑般的口吻掩饰住了自己的不快。

“我感到很难过。”她道。

“为了什么?”

“哦,别再说他了,说点别的。我受不了谈到,他。”

“行啊,”他道。尴尬地停顿片刻后又道:“你在诺丁汉玩得怎样?”

“哦,很开心。”

“你会很开心地享受购物时光的——一直到七月之前。找个时间我也跟你一起去看看。”

“那感情好。”

“听起来你好像并不想我一起去?难道我已经打扰到你逛街的乐趣了——这是老夫老妻才有的嫌弃吧?”

“我估计你很快就会成老夫了。”

“你可真体贴。为什么这么想?”

“哦,不知道。”

“你知道。”

“哦,因为我觉得你会四处乱晃。”

“我的教养可不会允许我这么做。”

“丽贝卡把门廊的灯点燃了。”

“是啊,已经很黑了。我来早了。你都没有夸我一句。”

“我没注意到。餐厅里有灯,我们去那儿吧。”

他们走进餐厅。她站在钢琴旁,小心地去掉罩子,接着无精打采地在屋里转了一分钟。

“你不打算坐下来吗?”他指着自己坐的沙发旁边的位子问。

“暂时不。”她答道,一边漫无目的般慢悠悠地挪到钢琴旁边坐下,开始随便弹奏起来,想一会弹一会。然后她干了件让人特别烦躁的事:边弹边唱,可是偏偏琴声却喧宾夺主,盖过了歌声。

“我说拉蒂,”隔了一会儿他开口道。

“嗯?”她没有停下来。

“这没什么意思……”

“是吗?”她还在继续。

“也不好听……”

这次她没有回答。他又忍了一会儿,才道:

“你打算什么时候停,拉蒂?”

“什么?”

“就这个……”

“弹琴吗?我可以停下来,如果你不喜欢。”

可是,她并没有停下来。

“是哦,这干巴巴的玩意。”

“这话说得我就不明白了。”

“是吗?这可是你逼我的。”

这时她开始一个键一个键地敲出《亲爱的,若我曾为你打造一个世界》(注:英国歌剧女高音和作曲家莉扎·雷曼(1862-1918)的作品。)。

“我说,停下,不要再弹了!”他吼道。

她还是一个键一个键地敲完了这首曲子,然后非常慢非常慢地合上了琴盖。

“好了,过来坐下。”他道。

“不,我不想坐。我宁愿继续弹琴。”

“那就弹你该死的琴好了!我走了,这里一点意思都没有!”

“你应该喜欢的。”

他没有回答,于是她在琴凳上慢慢转过去,又打开盖子,手指放在了琴键上。听到琴弦响动,他猛地站起来,道:“那我走了!”

“还早着呢。怎么了?”她道,手指冷静地弹着《宁静离我而去》(注:舒伯特的作品《纺车旁的玛格丽特》。)。

他站在那里,咬着嘴唇。然后,最后一次恳求道。

“拉蒂!”

“嗯?”

“你能不能消停一下——好好说话?”

“好好说话?”

“你现在真的让人受不了。到底什么惹到你了?”

“哪里,没什么惹到我。”

“真高兴听你这么说——那你管你现在这样叫什么?”

“我?没什么。”

“行啊,那我走了。”

“你非得走吗?现在还早呢!”

他并没有离开。她弹得越来越轻柔,越来越无精打采,越来越漫不经心。有一次她都抬起了头,像是想开口,但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看着我!”他突然叫道。把她吓了一大跳,钢琴被敲出刺耳的音符。“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接着叮叮咚咚很随意地弹了几秒,然后回答:“你真是操心啊!”

“我猜,你估计很想让我走开,不要妨碍你为那个挤牛奶的伤怀。行,你也不必烦了,继续当着我的面伤心啊!或者我可以走人,还你清静。我这就去,给你把他叫回来。你愿意吗?你是不是就是这么想的——”

她慢慢地在琴凳上转过身,看着他,淡淡地笑了。

“那感情好啊!”她道。

他紧紧握住拳头,怒极反笑。

“你这惯会吊人胃口的小——”他激动地扬起了拳头。她只是微笑。接着,他猛地旋身,撞掉了门廊处衣帽架上的几顶帽子,重重摔上门,走了。

拉蒂继续弹了一阵之后上楼回了自己房间。

来思力第二天没过来,第三天也没有。第二天的时候玛丽来了,告诉我们他去了约克郡,视察那里新挖的几个煤矿,可能要去一个礼拜左右。像这样去北边出差是常事。谭沛思先生是公司董事长和大股东,因为国内的煤层渐渐被挖空,利润越来越薄,所以公司正在其他国家开采重要的新煤矿。有人提议说来思力婚后应该常驻约克郡,以便监督新煤矿的运营。一开始他挺排斥这个想法,但随着时间推移似乎觉得这种想法也有可取之处。

他不在的这段时间,拉蒂情绪化很严重,脾气也很大。她没有提起过乔治或是磨坊;其实,她很好地保持住了自己骄傲的淑女风范。

来思力离开的第四天。黄昏时我们正在花园里,树木正“欢快地把叶子洒落”。母亲站在花园正中,时而抬起樱草沾上了灰尘的小脸,看看它们绵软的花瓣;时而温柔地将杂草从黑色的泥土里拔出。画眉欢叫着四处飞舞。夕阳的光芒愈见浓重,映衬得墙上山茶花如同火焰一般。微风拂过,雪白的樱花轻轻地摇曳。

“我该怎么办,妈妈?”拉蒂慢悠悠地走过草地,手指拨拉着山茶花。“我该怎么办?什么也做不了。”

“哦,我的闺女,你想做什么?你这一整天都在无所事事。出去看看朋友吧。”

“去艾伯维奇路太远了。”

“是吗?那去离得近的地方好了。”

拉蒂心烦气躁,半天下不了决心,烦恼得不行。

“我不知道要做什么。”她道:“我觉得要像这样虚度光阴,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要是我们没有陷在这么个死气沉沉的小洞里就好了!要是我们住得离镇上更近些!我真恨被两三个家伙左右了我,我,我人生的乐趣。”

“那我可就没辙了,亲爱的。你得自己想办法。”

“可我能怎么做呢?我什么也不会。”

“那就上床睡觉好了。”

“不行!一想到浪费了一整天,我怎么睡得着!我觉得自己好像会干什么傻事。”

“那好啊,”母亲道:“去干吧,早干早了。”

“哦!跟你说话可真没劲。我不想——”她转过身,走到棉毛荚莱旁边,开始把上面长长的红色浆果往下拽。我还以为她整晚都会继续颓废下去。突然,我发现她僵住了。外面传来汽车快速下山的声音——朝着幽冥湖而来——是种急促敲击的声音,并不响亮。我也竖起了耳朵。我能感到车子下山时颠得一颤一颤的。树丛中还能看见激起的灰尘。拉蒂抬起头,满脸期待。车子沿着幽冥湖的边缘冲过了,然后就是一阵刺耳的刹车,车减速,停下了。很快,随着一阵快速的拍打声,它又穿过了大门,转而开上了车道,穿过林子,向着我们开了过来。拉蒂双颊泛红,两眼锃亮。她跑到隔开草坪和房前石子路的灌木丛处,向那边张望。一辆车快速穿过树林。这是来思力去公司时开的那辆小车,现在车身沾满了灰,都发白了。来思力突然踩下刹车,车子猛地停在房子前面。他走出车子,身子晃了两下,明显一路开过来有点头晕目眩,手脚都不太灵活了。他的外套和帽子也落了一层厚厚的灰。

拉蒂冲他叫着“来思力!”飞奔着跑了过去。他把她搂进怀里,周围激起一团飞灰。他吻了她,两个人静静地站了片刻。她仰着脸看他,松开手臂,取下他脸上严重影响形象的驾驶眼镜,温柔地凝视着他。过了一会儿,她也吻了他。他松开手臂。她开口道:“你在发抖,亲爱的。”声音无比温柔。

“因为开车。我一路都没有停过。”

没有再多说什么,她拉着他进了屋。

“你脸色苍白——快,躺倒在沙发上——有灰也没事。好吧,我去给你拿件西利尔的外套。噢,妈妈,他一口气开了那么远,都没有停过,让他躺下休息吧。”

她跑去给他拿来了一件外套,把沙发垫放在一边,让他躺在沙发上。然后,又给他脱下靴子,换上拖鞋。他躺在那儿看她忙活,因为疲惫和激动脸上毫无血色。

“我怀疑自己是不是都要燃烧起来了——我现在都能感到路面向我袭来呢。”他道。

“你干吗开得这么猛?”

“我觉得如果不来我肯定要发狂的,如果我不开快点。我不知道你会怎么对我,拉蒂……当时我说了那种话……还做了那种事。”

她温和地对他笑着;他躺在那里休息,恢复体力,眼光一直没离开她。

“幸好我没干出什么傻事——我那时都快疯了,自从我说了——哦,拉蒂,我是个该死的傻瓜、混蛋。我恨不能把自己撕成两半。之后我什么都没做,只顾着骂我自己,跟自己发脾气了。我感觉刚刚才从地狱里爬出来。你不知道我多么庆幸自己出来了,拉蒂,庆幸你没有,呃,因为我的蠢话而离开我。”

她走上前坐在他身旁,将头发自他额头上拂开,吻了吻他。她的态度非常柔和,仿佛要落下泪来,但是却一言不发只是竭尽柔情地待他。来思力将她拉过去抱住,他们安安静静地抱了一会儿。慢慢地,屋里暗下来了。

母亲在隔壁走动发出的声音惊醒了他们俩。拉蒂站起身,他也跟着从沙发上爬起来。

“我想,”他道:“我还是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比较好。”可他的语气明显在说他不想走,“我明早再回来——都不知道他们会说什么。”

“不管怎么说,”她道:“你可以在这儿洗——”

“可我必须换掉这身衣服,而且我还想洗个澡。”

“你可以——或许西利尔的衣服你能穿得上——水也是热的。我明白的。无论如何,你可以吃完晚饭再走。”

“我要走就得趁早——他们肯定不会高兴的,要是我迟到的话。他们可不知道我来这里了,还以为我要到下周一或周二才能回来呢。”

“或许你可以留下呢,没必要让他们知道啊。”

他们望着彼此,眼睛都睁得大大的,里面满是笑意,就像两个背着大人偷偷乐的小孩子。

“可是你母亲会怎么想!不行,我还是走吧。”

“她一点都不会介意。”

“可是——”

“我去问问她看。”

他对留下来的渴望远比她迫切,因此,他的反对很轻易就被她压制住了。

母亲眉毛一挑,平静地道:“他最好还是回家去——这就走。”

“这让他怎么想,再说他还得告诉他们……而且,他得多难过啊!这归根结底还是我的错。别这么刻薄,这么不通人情。”

“这不是刻薄,也不是不通人情——”

“哦,这就是,就是!”拉蒂讽刺地叫道。

“他想留下就留下吧。”母亲道,因为拉蒂的指责有点不快。

“收到,妈咪!好了,别板着脸了!”

拉蒂走了出去,对母亲的不情不愿有点不耐烦,可来思力到底留下来了。

很快,拉蒂上楼,把空着的卧室收拾了一下。丽贝卡抱着热水瓶和干净的床单跑了下去。拉蒂急急忙忙地搜刮了我最好的发刷——这都是她送的——拿了一套最薄、质量最好的法兰绒睡衣,还找到了一支新牙刷,又从我的衬衣、手帕和内衣里挑拣了一番,指使我找出其中适合来思力用的。我全程都怔愣着,或许还有点小小的恼怒,没想到她居然也能这么体贴周到。

来思力洗完澡、打理过自己,神采奕奕地下楼吃晚餐。他吃得很开心,因为身体舒适、心情愉悦,好似整个人都暖融融的。血色又回到了他脸上,而他举手投足间也恢复了原本的独立和自信。我从没见过他如此英俊的样子,看起来前所未有的迷人。他周身有种暖意,一种光彩,让他的话语、笑声、和举止都得到了凸显。他掌控了整个场面,仅仅是同他靠近,都让我们油然而生一种喜悦。可是母亲却仍然显得有点僵硬。晚饭过后,她很快起身,说她还要到隔壁把一封信写完。她对来思力道了晚安,说可能不会再看到他了。母亲离场带来的冷意并不明显,很快就消逝了。来思力比之前更加欢快地说着、笑着,行动之间有点夸张,头高高地昂起,摆了个小小的姿势,更显得他胸脯宽阔结实,精心锻炼过的体格格外优雅。我留他们坐在钢琴边,自己走开了。来思力假装弹着琴,但全程都仰头望着她,而她的手也始终搁在他肩上。

次日一早,来思力起得很早,才六点钟就下楼去照料他的车子。等我下楼时,我发现他很忙,人也非常安静。

“我知道自己给你们添麻烦了,”他道:“不过,我必须早点起来。”

丽贝卡端来了早餐。只有我们两人享用。他异常的沉默,只字不语。

“奇怪,拉蒂怎么不起来同你一起吃早餐?她可是一直宣扬早起是多么完美的——早晨是纯粹、是希望,之类的。”我道。

他紧张地掰开面包,喝了些咖啡,好像有点烦躁,吞咽时还弄出了声音。

“现在对她而言太早了,我想。”他很快抹了把胡子回答道。但他的耳朵一直竖着,留意她的动静。丽贝卡把早餐摆到了书房,而拉蒂的卧室就在书房顶上。所以,他时不时地会侧耳倾听,手上的刀叉都不知不觉地停下来。之后,他又继续吃饭了。

等来思力放下餐巾,门开了。他身子一震,立刻转身一看。是我母亲。当她开始跟他说话时,他的面皮微微抽搐,眉头也轻轻皱起来,半是释怀,半是失望。

“我得走了,”他道:“非常感谢——妈妈。”

“你有点冒冒失失的。奇怪,拉蒂怎么还不下来。我知道她起来了。”

“是的,”他回答:“我听到了。可能她在穿衣服呢。我得走了。”

“我去叫她。”

“不用了,别打扰她……她会下来的,要是她愿意——”

可是母亲还是站在楼梯口那里喊了一声。

“拉蒂,拉蒂!他要走了。”

“好的。”拉蒂回答,又过了一会儿,她走下楼。她穿着一身黑色、很严肃的衣服,脸色也有点苍白。她完全不看我们,眼睛撇向一边。

“再见。”她对他道,对他侧过了脸。他吻了吻她的面颊,低声道:“再见,吾爱。”

他在门廊处驻足了片刻,哀求地望着她。她的脸始终偏开去,不去看他,脸色苍白、冰冷,牙齿咬着下嘴唇。带着浓重的失望,来思力猛地转过身,打燃引擎启动了汽车,上了车,很快开走了。

拉蒂站了一会儿,脸色苍白,难以捉摸。

接着,她走进屋开始吃早餐。她拨弄着盘子里的食物,头一直垂着,看不到脸孔。

不到一小时,来思力又回来了,说有东西落下了。他跑上楼,迟疑着,走进拉蒂仍然坐着不动的房间。

“我必须回来。”他道。

她抬起脸对着他,眼睛却回避着他,只是看向窗外。她的脸红了。

“什么东西落下了?”她问。

“我忘了拿烟盒。”他回答。

接着就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可是,我又得走了。”他又道。

“是啊,我想也是。”她道。

又沉默了片刻,他问:

“你能陪我走出去吗?”

她没有回答,但是站起身。他拿了条披肩,认真地给她裹好。她只是跟在他身后。他们一路无言地走过花园。

“你,是不是,是不是生我气了?”他喃喃道。

眼泪突然涌出她的眼眶。

“你干吗要回来?”她道,不让他看自己的脸。他看着她,“我就知道你生气了。而且——”他犹豫着没往下说。

“你干吗不走开?”她脱口而出。他垂着头,不说话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之间出了什么事,拉蒂?”他迟疑道。她很快做了个厌恶的手势;看到自己干了什么,她立即把手藏在了裙子后面。

“你让我的手,你让我的手都不听使唤了。”她艰难地道。

他看着她握得死死的手紧贴着裙子的褶边。

“可是——”他张口欲言,却困扰得不知如何是好。

“你听着,我简直无法直视自己的双手了,”她道,语气低沉、激动。

“可真的,拉蒂,你不必这样——要是你爱我——”

她瑟缩了一下。他等着,疑惑不解又可怜无比。

“我们还是要结婚的,对吗?”他又道,求恳地望着她。

她不安地动了动,高声道:

“噢,你干吗不走开?你干吗要回来?”

“我走之前你愿意亲我一下吗?”他问。

她仍然回避着他的视线,一言不发。他的额头因为不解皱了起来。

“拉蒂!”他催促道。

她既不动,也不回答,只是将头完全转向一边,他能看到的只有她侧脸的轮廓。等了一会儿,他的脸都涨红了,他快速地转身,发动汽车。只片刻工夫,他已经疾驰进了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