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悲伤泪吻(1 / 1)

白孔雀 (英)劳伦斯 5470 字 3天前

这是来思力走后的周日。之前那周我们过得很糟糕,大家都很沉默,很不快乐。

春天虽然已经来了,可我们却完全感觉不到。后来我才意识到我其实已经见过高矮错落的白杨仿佛一夜间就盛放出深红烈焰一般的花朵——每每阳光穿过叶片就会铺上一层血红色;我曾在水边看到高处有天鹅产下卵的巢穴;我还见过船坞爬满绿苔的木头墙根处水仙俏生生地立着。而在所有地方——苔痕上、水仙丛里、溪水中,都洒满了榆树粉红的花苞;我甚至还曾折断过大枫树半开的叶轮,欣赏过夜晚的天空映衬下雪白繁密的李花变成银灰色。我眼睛虽已见到,心里却恍然未觉,因此这一周匆匆过去,我竟然完全忽视了外面一派生动的春之气象。

周日晚上,刚刚用完茶,拉蒂突然对我道:“跟我去斯特利磨坊一趟。”

我很诧异,但还是毫无异议地顺从了她的意思。到了门边,我们听到女孩子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下一刻,爱丽丝的声音就迎面扑来:“你好,西利尔,亲爱的!你好,拉蒂!快来,我们在搞女神集会呢。快点,正好缺了你一个。你是朱诺(注:罗马神话中的天后,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赫拉。”),这个是梅格,她是维纳斯(注:罗马神话中爱与美的女神,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阿芙洛蒂忒。“)。至于我嘛——快,随便谁告诉大家,我是谁——你说米涅娃(注:罗马神话中的智慧、工艺与战争女神,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雅典娜。”),西贝尔宝贝?说对了!好了,帕里斯(注:希腊神话中特洛伊王子。“),动作快。他去换周日礼服了,要带我们出去走走——天老爷!他怎么这么慢!胭脂准备好,梅格——还有你,拉蒂,高傲点。我呢,得表现出智慧来。不知道他会不会想让我去给他系领结。哦,天神!你到底是从哪里找来这么个布头的?!”

“诺丁汉啊,你不喜欢?”乔治指着自己的领结。“你好,拉蒂——你来了呀。”

“对了,这可是女神集会。苹果准备了吗?有就交出来。”爱丽丝道。

“什么苹果?”

“哦,天,你这文盲!帕里斯的苹果呀!你难道不知道三女神和苹果的典故(注:希腊神话中的故事:三位女神都认为自己是众神之中最美的,她们找到帕里斯,让他来决定,将手中的苹果交给他认为最美的那一个。赫拉许诺,如果苹果交给他,则会赐予他莫大的权势;雅典娜会赐予他战无不胜;阿芙洛蒂忒承诺会将世间最美的女人许他为妻。于是,帕里斯将苹果给了阿芙洛蒂忒。后来与阿芙洛蒂忒赐予他的最美女人海伦私奔,引发了著名的特洛伊战争。”)吗?

“呃,这样啊……我没有苹果……我自己的那个吃掉了。”

“他可真是无趣之极——就跟煮了一个礼拜的泄盐似的。那你还带我们大家去教堂吗?”

“如果你们想去的话。”

“那行,走吧。‘爱之处所’(注:典出亨利·詹姆斯亲王在萨姆赛特成立的基督教团体(1846-1956),追求所谓神性的婚姻形式,信徒基本为富裕的未婚女性。此处应是指教徒集中的区域。”)在哪儿呢?瞧拉蒂那副震惊的表情。真抱歉,丫头——还以为爱情跟你挺契合呢。

“你说爱情?”乔治问。

“是啊,我说的,不是吗,梅格?你也会说‘爱情’不是吗?”

“我可不懂那是什么。”梅格笑道,她脸通红,看着相当困惑。

“‘爱情叫人心痒难止。’(注:原文是法语。语出荷兰哲学家斯宾诺莎(1632-1677)的《伦理学》。”)说的就是这个,对不对,西贝尔?

“我怎么会知道!”

“当然了,老伙计,这是女孩子关心的事。一看拉蒂就很明白——哎哟,拉蒂,你怎么这么严肃。”

“这就是爱啊!”乔治抚弄着新领结暗示道。

“我打赌‘浅尝足矣’,是不是啊,拉蒂?‘该死的他居然第一个高喊:住手!够了!’(注:语出莎士比亚剧作《麦克白》中麦克白的台词。”)你喜欢哪一个?乔治,亲爱的,你带我们去教堂,是准备一个一个走呢,还是大家一起走?

“你想让我怎么做,梅格?”他问。

“哦,我都可以。”

“那你介意吗,拉蒂?”

“我不去教堂。”

“我们去别的地方走走吧,现在就去。”艾米莉口气有点冲,她最讨厌这种漫无边际的闲扯。

“啊,西贝你在这儿——你可是身负使命的呀,不许把我落下。”爱丽丝喊道。

艾米莉皱起眉,咬了咬手指头。

“快点,乔治。你现在就像天平中间的指针,选哪一边?”

“重的那边。”他笑着回答,既没看梅格,也没看拉蒂。

“那就是梅格了。”爱丽丝叫道:哦,要是我肉再多点就好了——现在我和西贝捆一块也比不过帕米(注:因前文中爱丽丝一直以希腊神话中的女神称呼几个女孩,此处的“帕米”应是指艾米莉。“)呀。”

艾米莉脸上闪过怒气;梅格脸涨得通红,深感羞耻;拉蒂倒是从一开始暴涨的义愤恢复过来,露出了微笑。

结果,我们分成了两组,每组三个人。

不幸的是,这天黄昏时分天气特别好,路上到处都是散步的人:有三四个男人走在一起,他们穿着浅色的裤子和闪闪发亮的布外套,前面跑着几条外表奇特的小狗;一伙年轻人都耷拉着脑袋,什么都不关注,话很少,只偶尔会用沙哑的语调聊两句彼此感兴趣的话题;还有殷勤的丈夫,身穿燕尾服,推着铃声叮当作响的婴儿车,十足的完美丈夫样,身边衣着繁复的伴侣还在唠叨他,在她脚边,这个小家庭里年幼的成员们正跑来跑去;偶尔,还能看到一对恋人,之间却隔得很远,好像彼此互不相识似的;间或还能看到衣冠楚楚、身姿袅娜的母亲,领着两个小姑娘,小姑娘身穿白色的丝质外袍,身后拖着浓密的黄色长发,而身边不远处,父亲则在笨拙地整理他的礼拜日礼服。

不耐烦看身边的熙熙攘攘,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乔治在我们后面,努力维持谈话的进行,看起来相当游刃有余。他大谈特谈小羊羔,讨论它们的品种。梅格叫道:“喔!它们是黑色的不是?难不成是刚刚从烟囱里爬出来的!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羊羔。”乔治提到自己如何用奶瓶养活两只小羊羔,他对羊羔如此的关爱激起了梅格强烈的崇拜。接着,他又开始说到黑头鸥,主旨还是一样,说的都是:它们如何用叫声假装受伤;(“想想都有趣!”梅格道。)他在犁地的时候把一对鸟夫妻的蛋给拿开了,鸟妈妈是如何紧追不放,甚至蹲在他旁边看他犁地,看着他来来回回。(梅格又在一旁道:“哦,那是它认得你——不过它们确实知道谁对它们好。”)

“没错,”他附和,“每次走过它身边,你都能感到那双明亮的小眼睛好像在对你说话。”

“哦,我绝对认为它们是如此可爱的小东西。你呢,拉蒂?”梅格的声音过分的温柔。

拉蒂表示同意,不过她回答得很短促。

我们翻过山,到了格雷米德。梅格觉得她应该回家照看祖母。乔治说她只管去,他过一个小时会过去看她。

姑娘很失望,但她并没有抱怨什么。爱丽丝要跟朋友在一起,所以我们剩下的人选择快步穿过西尔斯比回家,避开了礼拜之后的游行。

走过西尔斯比时,可以看到巨大的矿坑面朝着西方,越到上方越细的漂亮烟囱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特别黑,矿井支架也被光亮映衬得格外高大。这些高高的丰碑投下的一排排浓厚的阴影中蹲踞着一座座房子。

“你知道吗,西利尔,”艾米莉道:“我一直想去看看安那贝尔太太——就是看林人的妻子,她搬去邦沙特横街了,孩子们也都上学了。哦,太糟了!他们以前从来没念过书,教养实在太差了。”

“她去那儿干吗?”我问。

“我想地主老爷可能想收回养狗场——她自己决定去的。可他们的生活状况——想想都可怕!”

“那你为什么没去呢?”

“我不知道——我是想去的——可是——”艾米莉磕磕绊绊地道。

“你过去不想去,现在不敢去,是吗?”

“可能吧,你会去吗?”

“啧!干脆现在去好了!怎么,你退缩了?”

“我才没有!”她尖利地回答。

“那就走吧,我们抄小路过去。我跟拉蒂说一声。”

拉蒂立刻表示:“不去!”口气不无暴躁。

“那行,”乔治道:“我先送你回家。”

可这个选择拉蒂更不满意。

“真不明白你干吗想去,西利尔,”她道:“这是周日晚上,到处都是人。我想回家。”

“好吧,那你回去吧,艾米莉跟你一块走。”

“哈!”艾米莉叫道:“你觉得我不会去看她是吧!”

我耸耸肩,乔治抚弄自己的胡子。

“好吧,随你们便。”拉蒂道。于是,我们都一个跟着一个,沿着树篱间的小径往下走。

我们离背靠着矿坑的那一排排丑陋的房子越来越近。这里到处都被煤灰染得黑乎乎、脏兮兮的。所有的房子都背靠着背,只有一个公用的入口,这是个方形的花园,野草阴郁地生长着,身上落满了星星点点的煤灰,前方是一排盛煤灰的小棚子,看起来颇为可憎。被人来回践踏踩出来的小路落满了煤灰和煤渣。

眼下,两排房子之间战栗一群女人和小孩,都没戴帽子,胳膊也**着,穿着白围裙,黑丝的礼拜外袍上绒丝带支棱着。一两个男人背靠着墙蹲在地上。女人们都朝最里面一栋房子的屋顶挥动着手臂,大喊大叫。

艾米莉和拉蒂开始向后退。

“瞧那里,那不是那个小乞丐萨姆吗!”乔治道。

没错,蹲在屋脊上背靠着最里面那根烟囱的就是那个小鬼,他没穿外套,衬衫袖子的袖口处撕裂了。我马上就认出了他那头明亮的红发。他站起身,**的脚趾头紧紧扒住屋瓦,手拢在嘴边,正在喊着什么,人群立即就开始愤怒地**,下面那些女人也再次开始尖叫起来。萨姆突然坐了下去,差一点失去了平衡。

村里的警察很快出现——他细细的脖子从制服领口处伸出来——马上开始询问这场喧哗的原因。

下一刻,就有一个眯缝着褐色眼睛、脸上有块胎记的女人冲到他面前,抓住了他的袖子。

“抓起来,把他抓起来,把他的屁股打开花!”她喊道。

瘦瘦的警察把她甩开,想搞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要把他拍成肉饼,”这女人还在叫:“等我抓到他!他就不配活在体面的人中间——这个贼!臭不要脸的小魔鬼!”骂声滔滔不绝。

“到底怎么了!”警察打断她的尖叫,“他有什么问题?”

“问题?他哪儿哪儿都是问题!等他下来,叫他给我等着!这个手脚不干净的小鬼——”

萨姆见她瞪着自己,老实的面庞都扭曲了,让那女人怒火更炽。拉蒂和艾米莉都惊慌地战栗起来。

萨姆母亲的脑袋出现在卧室窗户处。她把窗户拉开,探出头,徒劳地想越过屋檐下的排水管看到屋顶。她看着比以前还要蓬头垢面,苍白的脸上满是眼泪干了以后的痕迹。她更用力地探出身子,整个人贴在窗框上,望着头顶的排水管,我都担心她会从窗口跌下来。

那几个蹲在灰坑边上看热闹的男人大笑着道:“把他逮起来,长官!能看到他吗?把他铐起来!”

萨姆母亲悲惨的哭声响起来:“下来啊,我的小鸭子,快点!到妈妈这里来!他们不会碰你。照妈妈的话做,快啊,萨姆,萨姆,萨姆!”她声音越来越高。

“萨米,萨米,去找你妈咪!”下面那群小鬼起哄道。

“干吗不下来,干吗不到妈妈这儿来,小鸭子,来呀,快下来!”

萨姆看着人群,又盯着妈妈声音传来的屋檐处。他快哭了。这时,走出来一个体格巨大、骨瘦如柴的女人,自制的铁梳子插在脑后的头发里。她大声喝道:“你老子娘就该狠狠地抽你的脸,给你点厉害尝尝!”之后又同那个脸上有胎记、眯缝眼的女人开始一起对他破口大骂。小坏蛋一时恶向胆边生,从瓦片之间抓了快灰泥就往下扔,有几块落在了那把自制铁梳子上。戴着梳子的女人立马宣称自己的脑袋被砸破了,周围的人都**起来。那个警察——我很好奇他脱了制服脖子得细成什么样——气昏了,也开始愤怒地挥动拳头,从乱草一般的胡子下面吐了口吐沫,用颐指气使的口吻命令道:“好了,住手!我们马上带你下来,别再胡闹了!”

男孩想爬过屋脊,从另一边逃跑。下面看热闹的那群家伙立刻喊着叫着绕到房子的另一边。一块块烧红的石子开始朝屋顶上飞。萨姆蹲下身贴住烟囱。

“抓住他了!”一个小鬼大喊:“抓住——啊,又跑了!”

一阵石头雨从天而降,散落在两个女人和警察头上。母亲从房子里冲了出去,开始追打扔石头的人。她抓住一个,将人掼倒在地。其他人立刻调转枪头,雨点般的石头向她扔了过来。乔治和那名警察还有我冲过去抓那些小混蛋,围观的女人跑来看自己的孩子怎么样了。我们抓了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让警察拖着他们跟在我们身后。其他人都一哄而散。

等我们回到打斗现场时,萨姆已经跑掉了。

“他别想逃掉!”那个眯眯眼女人嚎道:“我一定要让他蹲班房。”

就在这时,一群从教堂出来的教士出现在这排房子的那一头,风琴开始奏响,一个女人响亮的歌声传了过来,还有其他人的声音跟着和道:

“临近黄昏,太阳落山——”(注:“萨姆”的正式称呼方式。)

所有人——除了警察先生和他逮捕的两个少年、眯眯眼女人和戴铁梳的女人——都涌向的声音传来的方向。我告诉那个警察最好别再抓着两个男孩不放,先搞清楚这些人到底在搞什么鬼。

之后我问了眯眯眼女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十七只小兔崽子,都是一只母兔生的。都不知道还能再生多少呢——要是没给人吃掉的话!”她有点走神。眼下愤怒已经褪去,只剩下了怨怒。

“本来我们根本不知道,”戴铁梳的女人在一旁补充:“要不是我们那只好猫刨了出来。”

“是吗,”我道:“是兔子?”

“不,啥都不剩了,只有皮——吃得够干净的,这帮挨千刀的臭贼!”

“什么时候的事?”我问。

“约莫就是昨晚上——还剩脑袋和骨架子呢,就在那口埋汰的锅里——我可以现在就带你去看,我专门留着贼赃呢,就在餐具间里,是不是,玛莎?”

“顶肥的一只,那可是!我一定要拧断他的脖子——只要叫我逮住他。”

最后我拼凑出了事件的真相:萨缪尔从眯眯眼女士家养在煤棚里的兔子里偷了一只大个的垂耳母兔,剥了皮,把皮埋了,把战利品交给他母亲说是用陷阱捉到的野兔——母兔一直是安那贝尔家周日晚餐的主菜。可惜,那锅兔子还剩了一些留到了周一,成了无可辩驳的贼赃。兔子的主人原本还以为它逃跑了;没想到别着铁梳子那位女士看到自家的猫在安那贝尔家的花园里乱刨,结果刨出一张白棕相间的兔子皮,由此就引发了后头的混乱。

眯眯眼女人并不算很难对付。我对她说话时就把她当成是男性友人,只是让声音里刻意带上了几丝伤感,唤起了她的女性本能。最后,她被成功安抚下来,甚至对不幸的安那贝尔一家产生了些母性的柔软感情。我犹豫了片刻,还是在她的梳妆台上留了半克朗(注:英国旧制(即未从十二进制改为十进制之前的币制)货币。一克朗相当于五先令(改制前为十二便士),半克朗相当于两先令六便士。)。等把戴铁梳的女人也安抚妥当,我大步离开了这家,还带走了那口锅和那只命途多舛的母兔的残骸来到安那贝尔遗孀的家。乔治和两个姑娘都在等我。

房子里凝结着一股悲哀的气氛。围着火炉的高高围栏边,母亲正坐在摇椅上,摇着,激动消退之后整个人都哀戚地颤抖着。拉蒂在照顾小婴儿,艾米莉照顾稍大点的那个孩子。乔治抽着烟斗,努力装作很自在的样子。小厨房很拥挤——房里并没有隔出屋子——桌上甚至连放下那只锅的空间都没有,所以我把茶杯跟里面还泡了食物的马克杯都收拾了一下,把那只惹祸的锅子搁在满是污渍的茶巾上。四个小孩子的脸都哭得跟小花猫似的。我进门时,桌子底下的那个又开始呜咽,所以我把自己那只能自动伸缩的铅笔(不过,现在已经丧失了这个功能)给了他。待母亲看到桌上那只惹祸的锅子时,她又被刺激到,啜泣起来。

“我从来没想过它是怎么抓来的,还以为是用的陷阱——好像都是我叫他去偷那只母兔子似的——居然这么想——说他是贼,还用各种他们能想到的话骂我——又闯到我的厨房里,把锅子抢走——那可是我一路从诺丁汉带回来的锅子,那时候我们米妮还没生呢——”

最小的那个婴儿都开始大哭。母亲突然起身抱起它。

“哦,好了,好了,我的小乖乖。怎么了,他们不会的,不会的。你可是妈妈最小的小宝贝。嘘,好了好了,你怎么了,小东西?”她哄着小婴儿,自己也平静下来。最后,她问:“警察也走了吗?”

“是的,没错。”我道。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脸上那疲惫至极的神色让人看着真心不忍。

“你最大的孩子几岁了?”我问。

“范妮?她十四了。她在韦伯斯特帮佣。老二是吉姆,下个月就十三了——让我想想,没错,是下个月——他去了福林特,种田。他们也干不了太多活——我不会让他们去矿里干活的,但凡我有办法。我丈夫以前总是说他们绝对不许去矿里。”

“他们也帮不了你太多。”

“他们能干什么就干什么。但是,太难了,把他们全部拉扯大太难了。给人洗衣服,还有教区的救济,还有大老爷那里有五先令——太难了。跟我丈夫还活着时完全不一样。应该死掉的是我才对——我觉得我管不来他们,他们长大了。我真希望死的是我,他还活着。我不明白:他那么能干,却没了,我却活着。一千个人里也找不到一个他那样的,像个绅士一样什么都做得来。我多希望死掉的是我。他总是没个歇息的时候,因为他知道我应付不来。昨晚上我站在门口——他们都睡了——我看着矿井那里,看到了灯光。我知道是他,因为昨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正好就是这天。然后我对他说‘弗兰克,是你吗?我很好,过得很不错。’后来他就走了,好像越过树丛,回到林子那里去了。我知道那是他,就因为知道我应付不来,所以闭不了眼——”

过了一会儿我们告辞了,走前我们许诺还会再来,会保证萨姆的安全。

外面很黑,各家各户都亮起了灯。我们能听到排风扇引擎的轰鸣声和风扇发出的呼呼声。

“多惨啊!”艾米莉忧伤地道。

“娶这样的女人,那男人不是太倒霉了吗!”拉蒂斩钉截铁地道。

“说到克里斯塔贝尔小姐,”我开口,一时间没人说话。“我觉得他那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们所有人不都是这样吗。”

“我以为你要去你叔祖母那,公羊酒馆?”走到岔路口时拉蒂对乔治道。

“不是现在,太晚了。”他平静地道:“你从我们这边走好吗?”

“好的。”她回答。

我们在农场里吃了点面包喝了点牛奶,旁边父亲说着话,语气中带着一抹微弱的伤感和怀恋,显然是在想着即将搬离农场这件事。他是个纯粹的浪漫主义者,执着于在单调乏味的现实生活中寻找往昔的多彩回忆。他原本都已经开始适应悠闲满足的中年生活,可突然之间农场的事和孩子们的成长都在刺激着他。他阅读了很多关于土地问题的书,也读现代小说。到了后来,他产生了先进的激进思想,几乎成了一名社会主义者。时不时他写给报社的信还能见诸报端。他已经重新把握住了生活。

晚饭时,父亲热情洋溢地说到了加拿大。看着他神采奕奕的红润面庞,坐得笔直的魁梧身形和一往无前的劲头,你会对他心生敬意;而听到他审慎、睿智的发言,话中充满着年轻人才有的**与希望,你又会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他。身为一名四十六岁的男人,他比乔治更为主动、热情,也远比自己的儿子更加快乐,更加充满希望。

艾米莉不同意跟他们一起走——她说,自己去加拿大能干什么呢。而且,她也不想让弟弟妹妹都“在农场上卖命,到头来生命中只剩几头牛。”

“怎么会呢,”父亲温和地开口:“茉莉可以学着挤牛奶;等我能够放手的时候大卫也正好可以接手了。开始可能会有点苦,不太容易,但是等我们克服过去,就会觉得那是我们度过的最美好的时光了——跟现在也没什么差别。”

“你呢,乔治?”拉蒂问。

“我不去。去干吗?到头来也只有漫长的人生等着我。就像这里的六月份,成天都是漫长的劳作,倒也还算快乐,工作完了能睡得很香——可也就是工作、睡觉、舒服了。半辈子都这么过来的,我要的不止这些。那么过跟现在有什么区别!我还不如当匹马呢,就像弗劳尔那样。”

父亲看着他,目光沉重,若有所思。

“现在好像什么都变了,”他很是伤感:“在我看来,你已经可以追求独立,过自己的人生了。你们可以随便怎么想都行,不必烦恼得食不下咽。我觉得我还可以继续这样生活下去。”

“我希望,自己可以在人生中获得更多。”乔治笑了,“不。你知道吗?”这时他转而直接对着拉蒂道:“你知道吗,我会变得很有钱,这样我才能活得随心所欲一点。我想体验那样的生活,什么都尝试一下——体验一下城里人的生活。我想知道自己的潜力有多大。我会富有起来的——或者说,至少我会好好努力一把。”

“说说看啊,你打算怎么做呢?”艾米莉道。

“首先我要结婚——接下来你会看到的。”

艾米莉大声冷笑:“那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哎,你这样可不够明智。”父亲伤感地道,可之后他又笑着,用自信、诱哄的口吻对拉蒂道:“过个一两年他就离开这里去找我啦——你等着看好了。”

“我都希望自己现在可以一起去了。”我道。

“你想的话,”乔治道:“我可以跟你一起走。我可不要一个人去,变得像个脑满肠肥的傻蛋,跟家里的牛一样。”

他正说着,捷普突然狂吠起来。父亲马上起身去查看,乔治跟在后面。那头大个子的牛头梗特雷普咆哮着冲了出去,屋子都被它的吼声震得一通摇晃。只见白色的大狗闪电一般冲过院子,接着我们就听见鸡舍的梯子那里一阵丁零哐啷的响动,很快又从果园那边传来一声尖叫。

我们冲了过去,就见陡峭的路边有个小小的身影,脸朝下趴在地上,特雷普跨立在那身影上方,看着很是不解。

我抱起这小孩,发现居然是萨姆。他一感到我的手就拼命挣扎起来,可我还是把他拖到了屋里。他用力扭动踢打,不过到底还是安静下来。我把他放在壁炉前的地毯上给他检查了一下。他个子小得可怜,穿着一条改小了的成人长裤里——手艺很是粗糙——上身的衣服都碎成了布条状。

“你是不是被他抓到了?”父亲问:“他是在哪里抓到你的?”

可这孩子只是站在那儿一言不发,苍白的小嘴巴紧紧地抿着,眼睛茫然地瞪着。艾米莉在他面前跪下,凑近他的小脸,声音里毫不克制的抚慰让人不自觉地缩起身子。

“他伤到你了吗?告诉我们你哪里疼。”她伸出手想抱抱他,可他退开了。

“瞧这里,”拉蒂道:“是这儿,孩子在流血。去打点水来,艾米莉,还有绷带。来,萨姆,让我看看,我得给你包扎一下。过来。”

她抓住小男孩,把那身丑怪的衣服剥掉。特雷普认出他还是个小男孩之前在他大腿上抓开了一条口子,不过不严重,拉蒂很快就把伤口清洗干净,涂上了接骨木药膏。小家伙身上有好几处伤疤和瘀痕,很明显之前被狠狠打过。拉蒂帮他重新穿好衣服。整个过程中,萨姆像只被抓住的小野兔,忍受着众人的关照,却根本不看我们任何一个,也从未开过口,只是轻微地瑟缩着身子。等拉蒂把他扯破了的小衬衣穿回去,又给他整理好肥大的长裤,艾米莉走过去哄他,让他放松下来。她亲吻他,跟他说话,声音里满溢着柔情抚慰。简直好像要将他溺毙了。接着,她又尝试着给他吃面包,还想用调羹喂他喝牛奶,可他就是不肯张嘴,还把头扭到一边。

“别管他,就当他不存在。”拉蒂道,将孩子抱到烟囱边的座位上,把装着面包和牛奶的盆子就搁在他旁边。艾米莉从篮子里抱了两只小猫咪,一起放在他身边。

“不知道他能孵几个蛋出来。”父亲柔声笑道。

“嘘!”拉蒂问:“你想什么时候去加拿大,塞克斯顿先生?”

“明年春天——那之前不适合出门。”

“之后你就会结婚?”拉蒂又问乔治。

“之前,嗯,在那之前。”他回答。

“为什么——干吗这么着急?你打算什么时候结?”

“你呢,什么时候结婚?”他反问道。

“我不知道。”她不再多说。

“那我也不知道。”他拿了块乳酪,咬了一口。

“定在六月。”听出他若有所指,她醒过神来答道。

“是七月!”艾米莉道。

“父亲!”乔治举着那块乳酪道,明显很紧张:“你会建议我娶梅格吗?”

父亲吃了一惊,道:“怎么,你想过这么做?”

“是的,所有的事都想过了。”

“呃,如果她适合你——”

“我们是堂兄妹——”

“只要你想要她,我觉得那根本不是障碍。她还会继承一小笔财产,当然,如果你真的喜欢她——”

“我是喜欢她的,可我不会跟她去加拿大。我会留在公羊酒馆——这里的生活更适合我。”

“过得紧巴巴的吗?”父亲若有所思。

乔治笑道:“是不会太顺!”他又道:“可要是去加拿大,估计我得靠着西利尔或拉蒂养活了。”

这话说得有点唐突了,大家都觉得挺尴尬。

“好吧,”父亲道:“我猜我们不可能事事顺心,经常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是不是,拉蒂?”他哈哈大笑。拉蒂脸涨得通红。

“我不知道。”她道:“一般还是能得偿所愿的吧,如果真的非常渴望的话。当然,如果不介意——”

她站起来,走到萨姆身边。

他在跟猫咪玩耍。其中一只正在拍打他从袜子里露出来的脚趾头。他用脚趾头推挤、逗弄小家伙,直到惹急了它扑到他身上,死死粘住,用尾巴搔他痒,轻轻地咬他,逗得他迸发出一串笑声,完全忘记了我们这些人的存在。后来小猫玩累,跑开了。拉蒂拍拍自己的裙子,两只顽皮的小猫咪马上扑了过来,脑袋蹭蹭她的脚踝,在柔软的布料间摇来晃去。突然,两个小东西没了力气,快步跑到火炉围栏处蜷在一起,很快就睡着了。几乎也就在同时,萨姆也打起瞌睡来。

“他最好到**去睡。”父亲道。

“让他睡我的床好了,”乔治道:“大卫会奇怪出了什么事的。”

“你要睡觉吗,萨姆?”艾米莉对他伸出胳膊,他立刻被那声音里惊人的温柔吓到了,缩到了拉蒂的身后。

“来吧。”拉蒂道。她很快抓住他,给他脱掉衣服,把人抱了起来。他两条**的腿垂在她身前,脑袋困倦地耷拉在她肩上,贴在她的颈窝里。

她俯下脸,碰触他柔软蓬乱的红发。她就这样一动不动、静静地站着,仿佛在思考着什么。或许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种态度于她而言非常美好,对乔治也具有无可抵抗的吸引力,因为他最喜欢的就是她身上那种纤细而骄傲的温柔。艾米莉始终举着烛台等在一旁。

等她再度回到楼下,她身上被一层柔软包裹着。

“哦,”我暗道:“乔治要是聪明的话现在就该再表白一次。”

“他睡着了。”她平静地道。

“我刚刚在想,趁着我们还没走,不如就让他住下。怎么样,乔治?”父亲道。

“我们离开之前,就把他留在这儿。”

“哎,这个孩子!没错,就这么办,他在这里比回那边要好。”

“唉,是啊,好多了。你真是个好人。”拉蒂道。

“哦,多他一个也不费什么事嘛。”父亲道。

“当然。”乔治道。

“可他妈妈怎么办?”拉蒂问。

“明天一早,我过去跟她说一声。”乔治回答。

“没错,”拉蒂道:“是要去告诉她一声。”

说完,她将衣服帽子穿戴好准备离开,乔治也戴上了帽子。

“你想一起走会儿吗,艾米莉?”我问。

她笑着跑出了门,两眼亮晶晶的。我们俩走进了屋外的夜色中。

我们在林子入口处等着他们俩。所有人都在踌躇,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拉蒂先开口。

“呃,这样不好,草都湿了。晚安。晚安,艾米莉。”

“晚安。”乔治道,声音和举动带着有一丝后悔、迟疑,还有一些不耐。他又踌躇了片刻。她先是犹豫着不动,然后,蓦地转身走了。

“他居然没有表白,这个白痴!”我心道。

“真是,”等我们沿着花园小径往家走时,拉蒂苦涩地道:“还以为安静的人胸中都藏着千言万语不过是说不出口,没想到其实只是愚蠢——他们大多都是蠢货!”